風煥釗的聲音愈趨高昂,卻在即將轉為嘶吼時忽地偃旗息鼓。僧三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句提問,旋即竊喜于這呆滯的一時半刻。他當然有無數根據來佐證這世間萬物是否已然棄正法而存,可對這末法時代下達通牒的唯獨不能是他,唯獨不能是在此處與皇上對坐,相論皇上提出的‘末法時代’的他——此時此刻,僧三最引以為傲的出口成章毫無用武之地。
又過半晌,僧三開口,面色虔誠肅穆:“波旬為禍抬眼即見,求取正法卻需至深參悟、踏遍人間。小僧本就無甚參悟,行腳至今,所見不過天地一隅,更覺有愧‘德行’二字。因此無謂事實上末法與否,小僧都實難為這個時代寫下自己的注解。”
“小僧只知道,只要此時此刻的皇上心中還有佛,哪怕正法當真不存于世,世上總會還有諸多向法之人苦勸眾生回頭。以一傳十、以十傳百,人人得悟,則生像法,長此以往,世間未必不能步入一個連佛陀都未能預知的正法時代?!?p> “只要皇上心中還有佛,至少……末法時代,不會始于今時今日?!?p> “滅佛,毀法,有德僧……有德僧,哈哈,哈哈哈!”面對僧三近乎懇求的回應,風煥釗雙手撫額,仍是笑得痛苦:“你知道嗎,我想廣孝大師的一句輕蔑足足想了二十年!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說白了就這么簡單!”
旋即風煥釗朝僧三處隨意擺了擺手,“你走吧,明日卯初,再來?!?p> 僧三本就不知是否該將堵在嗓子的關心講出口,聽聞風煥釗逐客,便機械地起身行禮,悻悻轉身離去。行至甕禪堂口,僧三忽聞堂內一陣輕咳,還是沒忍住回頭——
見僧三回首,風煥釗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放心,至少今日……”
“我非波旬?!?p> 最后一抹陽光緊貼著僧三的肩頭射入堂內,隨風煥釗語畢,僧三便再難從這個捉摸不透的皇上面龐中覓得一絲笑過的痕跡。日落總是飛快,旋即陽光便沉至僧三肩下,恍惚間,就連風煥釗的愁容也從僧三眼中消失。僧三定睛細看,原來風煥釗已經緊靠桌檐,把臉埋在了雙臂環(huán)抱著的膝間,將身體蜷成一團。
他會用這個姿勢熬過整個寒夜,像個剛出生的孩子,僧三想。
這寥寥數語和一場大笑像是虛耗了他的大半命脈,僧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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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榜入宮第三日,卯初,僧三茫然地探視著眼前的一切,不知所措。
他看到了對面盤坐著的,身上的疲憊似是一掃而空的皇上,可伴隨著疲憊一同卸去的似乎還有皇上的……頭發(fā)?皇上今日的衣著似乎也不對勁,那似乎是……那怎么可能是素色的僧袍?!僧三覺得自己大概是還沒睡醒,于是揉了揉眼睛,可情況并無絲毫改善。視角向下,僧三才注意到前幾日跏趺于上的蒲團上被放上了一套衣物,那是……一套嶄新的龍冠皇袍?!
風煥釗微笑,面向僧三對座上龍袍做出了‘請’的手勢——這微笑中毫無昨日笑靨中的苦痛與哀傷,僧三近乎可以確定,自己看到了這一路上都難得一見的,最為純粹,也最最本真的……笑容。
已是佇立半晌,僧三感覺到自己背后生出了股股汗流,不是冷汗,而是純粹的燥熱。僧三閉目甩頭,再睜眼時仍是僧人扮相的皇上和疊放的皇袍龍冠,就連面前皇上的微笑與手勢都別無二致——
僧三忽然就想通了自己揭榜而來的真正使命,也了解了面前皇上自始至終就未曾變過的、未被自己說服分毫的所求所想,而這……
“助王侯滅佛,毀己身法度,我想了二十年,原來廣孝大師遣一有德之僧來揭榜見我,是教我如何確切地邁入末法時代——”
“而我則愿意給你一次機會?!?p> 風煥釗的微笑忽地變得狡黠,“叛軍據此僅余十里,今天我們都會死,只不過其中一個必定會死在舉天殿的皇座之上,我要你選?!?p> “我放榜求僧天下皆知,皇座上的若是你,那死的不過是一個舉止奇特的皇上,世人自會為我編造出或是求仙求到瘋魔,或是不堪受辱以死明志的,這樣那樣的濫俗故事,伴隨歲月更易,一切稀松尋常??苫首系娜羰俏?,在天下人的心目中,那就是燒掉了一尊佛——”
“所以,你是要燒掉天下人盡皆景仰的佛,還是要燒掉……你心中的佛?”
親手締造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末法時代,這真的是廣孝和尚的無言相托嗎?僧三心中的澄澈只持續(xù)了一瞬,旋即便被這個問題帶來的煩悶塞滿??缮采钪约簛聿患凹毾脒@些了,于是種種思緒被囫圇埋入更深的心底——渾噩間,僧三驀地發(fā)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穿上了這件繁復華貴的皇袍。
這是一次偉大的自我犧牲嗎?僧三很想它是,但很顯然不是——他并沒有把這場邁向傾頹的俯沖成功拉偏哪怕一毫一點,他即將失去生命,即將燒死心中的佛陀,獲得了什么?不值一哂的自我感動——這感動上還灑滿了星點遺憾。
僧三鄭重地戴上龍冠,他與這位皇上如今已無話可說,于是轉頭便走。他深知這間甕禪堂、這座舉天殿的結局,可行至堂口,堂內的焰聲仍讓他忍不住回望——不顯于外的壁爐大抵是被風煥釗一腳踹塌,火焰從桌蔓延至墻。風煥釗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僧三的這次回眸,此刻正端起茶壺斟茶入杯,舉杯遙敬之后潑向地面——火勢驟起,是火油。
風煥釗面上仍是微笑——這是僧三自問琢磨得最透徹的一次,這微笑中一定還有決絕與瘋狂。
又有一事被僧三突然驚覺,面前之人果真不是波旬——這位皇上所求的并非是混亂與無序,他是不折不扣的惡鬼。自己自幽州跋山涉水而來終被網縛在此,他將深埋了二十年不止的惡意向自己揮灑釋放,逼著自己“親自”放出了這把需要自己來撲滅的火。
火已燒至堂楣,快得蹊蹺的火勢讓僧三適才發(fā)覺原來這甕禪堂原是白紙糊就——這的的確確就是個極虛偽的籠子,它需要的恰恰就是一把火,只是放火的人,絕不應是“皇上”。
龍冠極重,吸著一路火油味道走向舉天殿的腳程耗光了僧三的全部力氣。于是未經多少思索,他便癱坐在了龍椅之上,坐得放肆,坐得瀟灑。
背后焰聲簌簌,身前殺聲隱約,萬里無云的破曉。
天色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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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爛年華一去不回)
一曲奏罷,紅帽棕衫的僧人將胡琴放回包裹著軟墊的硬木盒內,也不起身,只是豎起單掌向來人行禮。
“中原王廷式微之訊息乃是我寺奉獻,望大汗此行勿擾我佛弟子南行傳法。也望大汗此行切勿多造殺孽,謹記我們本就擁有充足的土地,我們只要牛羊?!?p> -END-
情絲方盡
最后的歌是略改半句的《輪回》,網上沒找到蒙語歌詞因此用的是翻譯器自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