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深深地看了洛昀一眼，此時洛昀眼尾緋紅，冶麗的桃花眸透著濃郁的悲傷。

　　“父.....父帝，您是天地共主，一定會沒事的?！?p>　　洛昀還在重復(fù)這句話，盡管打心里他也覺得不太現(xiàn)實。

　　“本座死之后，你可能是最后一任天帝了，又或者不是。”

　　倘若大家還是決定讓眾仙隕落，保凡間一次生機，那么洛昀坐不坐天帝之位都沒有任何意義。

　　“不會的。”

　　其實洛昀也沒那么想坐天帝之位，高處不勝寒，位置越高，責(zé)任越大。

　　天帝蒼老而無力地握住了洛昀的手臂，他也趕緊抓住父親的手，眼淚不受控地淌了下來。

　　紀(jì)寧早就眼眸瑩淚，素白腳頰淌著淚痕。

　　她撇過頭去，用手拭了拭。

　　她對天帝的記憶不算長久，可她知道對洛昀來說，這份父子之情已然有千年以上的記憶，他們在夢魂珠渡過的每一處畫面都無比真實。

　　她有西瑤山郡主的記憶，洛昀自然也有天子所有的記憶。

　　天帝即將隕落，他恐怕一時半會兒難以接受。

　　“父帝，我答應(yīng)您，仙界決不投降！”

　　他喊得很大聲，似要對滿堂仙臣做出宣誓。

　　哪怕眾仙隕落，為凡間豎立一道結(jié)界，也絕不會臣服于銀鳥！絕不會屈服于兇殘的上古妖獸！

　　天帝沉沉地嘆了口氣。

　　“昀啊?！?p>　　洛昀眼神一滯，這個稱呼，好熟悉。

　　“父帝？”

　　“我記得在那個世界，你不是這么叫我的?！?p>　　“爸？”

　　聞言，紀(jì)寧扭過頭來看他們倆，一臉不可思議。

　　洛昀的確曾告訴她，無論是在仙界還是在凡間亦或是現(xiàn)代，他的父親都長得一樣，難道......

　　“萬年以前，又或者說，我來到這里的時候，是仙界的萬年前。那時候我和你一樣，是仙界天子。”

　　洛昀與紀(jì)寧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這事聽起來過分離奇，夫妻倆一時半會兒反應(yīng)不過來。

　　天帝一對渾眸云煙滾滾，陷入了回憶。

　　“你出車禍以后，一年兩年，直到第三年的某一天，醫(yī)院判定你腦死亡。”

　　一般情況下，腦死亡等同于去世了。

　　紀(jì)寧聽得直皺眉，下意識拉住了洛昀的手臂，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在那之前，我和你媽媽都抱有一絲希望，可是醫(yī)生那樣一說，打擊是毀滅性的。她本來精神狀態(tài)就不好，聽到你的事情以后，直接病倒了。”

　　“老媽她.....”

　　天帝點了點頭，開始了當(dāng)年的回憶。

　　“那時，洛氏集團的生意上也碰到了一些瓶頸，我原本想讓你畢業(yè)以后接手，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愿望大抵實現(xiàn)不了。同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雨夜，我開車載著你媽媽從醫(yī)院趕回去，她那日突然清醒了許多，卻一上車就與我吵架。”

　　天帝沉默了一會兒，他氣息微弱，語調(diào)沉沉。

　　下方的大臣聽不清他們在講什么，只看見天子殿下和天妃娘娘聽得很認(rèn)真。

　　他們并不知道，此時的天地共主將自己擺在一位普通父親的位置上，他只是洛父而已。

　　紀(jì)寧忍不住問：“那后來呢，后來您和伯母......”

　　盡管在仙界紀(jì)寧已經(jīng)習(xí)慣喚他父帝了，可是突然提起另一個世界的往事，她忽然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了。

　　“我們吵得不可開交，你媽媽你是知道的，一旦吵起架來就咄咄逼人。我心情也不好，一時間不想讓她。她怪我在你小時候為何要那樣對你，我反駁她什么都不懂。”

　　洛昀滿眼純粹的黑，一言不發(fā)地聽著，連紀(jì)寧都看不懂他此刻的情緒，又或者說，沒有情緒。

　　“貨車撞過來時，我一個急轉(zhuǎn)彎，結(jié)果我們的車都沖向防護欄，摔下去了。好在我和你媽媽醒來后，都來到了仙界，也許這里就是傳說中的天堂吧?！?p>　　“再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在仙界，我是天子殿下，你媽媽是天妃娘娘，而這里的你才剛出生。漸漸地我們猜測，也許是上天給了我們一家再生的機會！后來，我坐上天帝之位時，你媽媽離開了我去了魔界。不過你不要怪她，我相信她并沒有拋棄你，只是想與我劃清界限。我們既然來到了一塊陌生的地方，且換了身份，這就意味著一切可以重頭開始?！?p>　　洛昀當(dāng)然知道，只是若沒有現(xiàn)代的記憶，他對母后的記憶甚是淺薄，因為在他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母后就跑了。

　　紀(jì)寧越聽越心思沉重，洛昀始終不言不語，漆黑的瞳孔里沒有一絲光亮，天帝卻滿眼平和地看著他。

　　“昀啊，其實你很優(yōu)秀，在那個世界，我太驕傲了，一輩子都沒能夸你幾句?！?p>　　不管洛昀成績有多好，多么多才多藝，他父親仿佛永遠(yuǎn)拿著一把戒尺逼迫他往前趕、往前跑。

　　從不認(rèn)可他的成果。

　　紀(jì)寧神色復(fù)雜地看了洛昀一眼。

　　她想，也許他等那句“我以你為驕傲”許多年了，久到洛昀自己可能都忘了當(dāng)初的期待。

　　可是突然提及這事，掀起的回憶便如潮水一般洶涌波瀾。

　　天帝也陷入了異世的回憶：

　　他曾是一個普通工頭家庭的孩子。

　　小時候他不學(xué)無術(shù)，也走過許多彎路，等父母因病去世時，他拿著小學(xué)文憑出來，才知道社會有多殘酷！

　　他曾點頭哈腰四處打工，曾受到過許多冷眼和歧視，但是他從來不信命。

　　洛父這個人骨子里有一股不服的傲氣。

　　他什么工作都干過，慢慢地，由接送老板的司機一步步往上爬，到最后自己做了洛氏集團的老總。

　　放在那個世界，他也算逆襲的人生范本了。

　　經(jīng)歷過舉杯換盞、爾虞我詐，其中艱辛，只有他自己清楚。

　　所以洛昀出生以后，他對洛昀嚴(yán)加要求。

　　偶然一次機會洛父聽老師說洛昀智商超群，若是好好培養(yǎng)，定能成為人中龍鳳。

　　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是不少父母亙古不變的夙愿。

　　洛父仿佛在洛昀身上看見了曙光。

　　他不希望洛昀走他的老路，而是希望洛昀活成他想活得模樣。

　　于是洛昀在很小的時候，他的生活就被操縱了，一直按照他父親想要的模式活著。

　　只是，經(jīng)過人生幾十載以后，洛父來到仙界走了一遭。

　　凡間不比仙界，他這一待就是萬年。

　　看過六界的風(fēng)雪，經(jīng)歷過萬載滄桑，他忽然覺得曾經(jīng)的自己太偏執(zhí)了，身而為人時，眼界自然比不得為仙。

　　深陷執(zhí)念，不得紆解，心里總是不甘被任何人踩在腳下，他的兒子也必須站在人群的金字塔。

　　他不該那樣對待洛昀。

　　他以為自己來不及對洛昀說一句對不起。

　　在現(xiàn)代，洛昀將自己包裹起來，玩世不恭，完全就是什么都不在意的樣子。

　　其實洛父知道他是在意的。

　　“昀啊，我來到這以后，慢慢地失去了以前的記憶，這……方才……才想起來……別……別……生氣?！?p>　　天帝講話越來越費力了，紀(jì)寧也不知道他這番解釋洛昀有沒有信。

　　洛昀只是微低著頭，面上看起來還算平靜，可是他的手背明顯青筋起伏。

　　天帝微嘆，因心中情緒牽引著面上的溝壑微微顫動，彰顯出歲月的滄海桑田。

　　他的身形消散的速度加快了。

　　他緩緩地向上看了一眼，似要穿透屋頂尋找黎明的痕跡。

　　來自上古神光何時降臨？

　　天帝最后一聲大喊，沒有看著任何人。

　　在眾仙和凡人眼里，他就是天，可是臨死之前他卻祈求上蒼：

　　“愿五神盡早歸來！還我仙界一片安寧！”

　　原來，人有難都知道求仙拜佛，仙遇劫還能問神。

　　紀(jì)寧來不及多問，天帝的晃動的身影忽然浮光大作！

　　恍惚間，他的魂靈化作一束沖天的神光，直上云霄。

　　“陛下！”

　　越君臨帶著東海仙兵趕來天庭時，看到的便是這最后一幕。

　　他伸手到半空，可惜什么都沒抓到。

　　整個天庭都被趕來護駕的仙兵包圍了，金色的仙甲熠熠生輝，卻不及天帝消散的那一抹亮色。

　　洛昀和紀(jì)寧站在天帝身邊都無濟于事、無法阻攔。

　　越君臨搖了搖頭，滿眼沉痛。

　　據(jù)說，那是仙界有史以來見過的光芒最盛的浮光，只見它筆直地沖破仙界云海，正如天帝這一生一般，剛強而璀璨。

　　喪鐘起，仙界大臣和將領(lǐng)全都跪在地上齊齊磕頭。

　　天宮之內(nèi)，一片狼藉。

　　滿地落玉和碎石和未干涸鮮血血跡都讓人難記忘記銀鳥來襲造就的慘狀，刻骨銘心。

　　仙界痛失數(shù)名仙將，氛圍凝重。

　　洛昀則呆滯地面對著空蕩蕩的寶座，眼淚砸到了地上，紀(jì)寧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

　　仙歷天元兩千一百年三十年，天帝駕崩。

　　***

　　天帝駕崩的頭一年，天子遲遲不肯繼位，這可把大臣們急壞了。

　　只有紀(jì)寧知道，洛昀想先將一切異己都鏟除。

　　之前洛正清也有奪天帝之位的勢頭，如今仙界蒙難，他卻老實了許多。

　　其實他打心底覺得，如今仙界已經(jīng)是一堆爛攤子了，事務(wù)繁重，如燙手的山芋。

　　這個天帝，當(dāng)?shù)煤镁褪橇绲木仁乐?；若是?dāng)不好，說不準(zhǔn)還要背負(fù)留存仙史的罵名。

　　如此麻煩還是交給兄長比較合適呢。

　　今日，洛昀披麻戴孝，按照仙界的儀式，對著父帝的仙碑一拜再拜，然后干脆利落地起身，面向仙界群臣。

　　“諸位，孤知道九幽銀鳥給你們開了不少誘人的條件；孤也知道，此番與銀鳥抗?fàn)師o異于以卵擊石，希望渺茫。然，九幽乃上古妖獸，當(dāng)年背叛過神界，倘若我們屈服于九幽，與背叛神界的異徒有何區(qū)別？”

　　仙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有一肚子話想說。

　　洛昀又道：“孤無法要求所有神仙都恪守神規(guī)，正如整個六界不是所有生靈都信奉五神。今日孤給你們一個機會，倘若你們之中有人愿投服九幽，站出來，孤放你們走。”

　　眾臣惶恐：“殿下！這……”

　　洛昀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多言。

　　有一仙臣大喊：“殿下說話可算數(shù)？若我們選擇臣服銀鳥，殿下當(dāng)真不會格殺不論么？”

　　洛昀挑了挑眉：“孤何時說話不算數(shù)了？今日只要光明正大站出來的，都可以離開仙界?！?p>　　仙臣們松動了，面面相覷，小聲議論。

　　半響之后，那個出頭的仙臣再一個站出來，同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了洛昀一眼。

　　洛昀點了點頭，示意他能離開。

　　那名仙臣一路走到南天門，發(fā)現(xiàn)暢通無阻時，簡直不知道有多欣喜若狂。

　　如此一來，其余的人也開始蠢蠢欲動了。

　　“還有么？”

　　見天子真的沒有懲處的意思，早生出異心的仙臣們也站了出來，陸陸續(xù)續(xù)的，越來越多。

　　最后，天庭中四分之一的仙臣都選擇離開了仙界，數(shù)量之多，令人震驚！

　　而洛昀卻早有所料，眼神晦暗不明。

　　“沒了？那剩下的諸位孤就默認(rèn)你們都決定要誓死守護仙界，絕無二心，如何？”

　　仙臣行禮保證：“殿下放心！臣等謹(jǐn)遵殿下旨意，誓死捍衛(wèi)仙界！”

　　“很好，這是你們說的，孤給過你們選擇的機會，是你們自己把握不住。若日后再發(fā)現(xiàn)有人背叛仙界，里應(yīng)外合?！?p>　　洛昀揮了揮手，一介罪仙被押送了上來。

　　他一上來就仙淚縱橫，跪著求饒：“殿下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他是守護南天門的大將。

　　天帝駕崩那一日，仙界之所以會把眾仙兵調(diào)走也是聽了他的讒言。

　　這位仙將早就與九幽勾結(jié)了，仙界中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這才讓九幽鳥人鉆了空子。

　　洛昀幽冷一笑，轉(zhuǎn)轉(zhuǎn)手腕，面龐籠罩著肅殺的氣息。

　　他不理會背叛者的求饒，伸手將那名罪仙隔空提了起來。

　　眾目睽睽下，罪仙喉嚨被掐斷了，兩只眼珠子被直接擠了出來，血淋淋地掉到了地上。

　　洛昀又甩了一記暗靈過去，暗靈將那名罪仙生生攪碎，最后魂飛魄散，消失在大殿中，只余下一攤鮮紅。

　　眾仙臣看了這一幕無一不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他們也知道，就是因為他，天帝已身死。

　　這位罪仙不可能有活路。

　　做完這一切后，洛昀跟沒事人一樣，一臉平靜。

　　“倘若日后再發(fā)現(xiàn)背叛仙界者，誅。”

　　這招以儆效尤成功讓眾仙不敢輕舉妄動，一個個都跪了下去。

　　紀(jì)寧也站在天庭之上，一般來說，天子和天妃是一同處事的，只不過生殺大權(quán)還是被洛昀拿捏死了，她也不太在意。

　　眾仙都在懼怕天子降罪，唯有紀(jì)寧望著他的背影陷入了擔(dān)憂。

　　她知道那位罪仙是罪有應(yīng)得，也并不覺得洛昀手段殘忍，可是他的狀態(tài)……但愿是她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