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宜嫁娶(二)
“其實我好多好多年前就喜歡你了,我等你很久啦。”
她等了他七十年,原本計劃是百年,但他提前出來了,她很高興。
黑袍之下,洛昀聽得心里一陣發(fā)緊,無奈地閉上了眼。
紀寧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自顧自地說。
她說了一些天知府的往事,笑著說她曾經(jīng)口是心非。
最后,她從背后抱住了他,溫暖柔軟的臉頰貼著他的后背。
紀寧能感覺他渾身一僵。
她笑瞇瞇道:“以前老是覺得你一點都不正經(jīng),誰知道原來我竟然喜歡不著調(diào)的呢?水神附我身時,對你動手動腳的,怎么說我都得對你負責是不是?”
洛昀緊蹙著眉,去掰她的手,沒掰動。
“松手?!?p> “我不松~”
她手腕嫩得能掐出水來,一不小心就掰出了深紅的印子,看得洛昀都不敢用力了。
他冷冷道:“孤不需要你負責,郡主請自重?!?p> 紀寧也不按套路出牌:“那不如你對我負責?要不然,你娶我?”
她說得天真爛漫,洛昀聽得心思沉重。
最后他渾身氣力一震,將她推出老遠。
“郡主請回吧!孤沒有娶妻之心,此生也不會與任何人執(zhí)手!”
孤?
這是洛昀第一次在她面前強調(diào)身份。
也對,他就算被廢過,如今還是天子。
可對紀寧來說,他永遠是天知府的洛昀。
紀寧揉了揉手腕,直接跑到他前面堵住他。
“我不信?!?p> 他戴著風袍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洛昀,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洛昀不回答,想繞開她走。
她一著急去抓他的手臂,哪知他一聲悶哼。
“你怎么了?讓我看看!”
“沒什么好看的。”
“你別躲了!”
紀寧沒想到,她和洛昀七十年未見了,一見面居然實打?qū)嵉馗闪艘患堋?p> 冰凌與暗靈的交鋒與碰撞,拉扯成團,絢麗成花。
她認真修煉,進步神速,比以往能接下他更多招式。
但他的修為也比七十年前深厚了許多,紀寧打得有點吃力。
可每一次他快要打敗她時,又收了手。
他根本就沒打算認真和她打是吧!
紀寧眼珠一轉(zhuǎn),在他劈掌而來時,干脆不躲不避,放棄抵抗。
洛昀果然被嚇到了,他慌忙收手,紀寧趕緊一個側(cè)轉(zhuǎn),將他的袖子撩了上去,終于看到了他的手臂。
他的手臂上布滿了傷痕,還不是普通的血痕,是那種曾經(jīng)被啃食地皮肉不齊、深可見骨,且一直沒好的腐肉。
大大小小的肉坑有一些顏色深紅,仿佛在滲血,非常猙獰。
紀寧的眼睛唰地一下就紅了,晶瑩的淚珠在她眼中圈圈打轉(zhuǎn)。
“是在臨淵時弄的嗎?”
洛昀有些煩躁地扯下了袖子,轉(zhuǎn)過身去,眉頭緊皺。
“與你無關,郡主回去吧,這里不歡迎你?!?p> 紀寧咬了咬唇,等他看過來時,她又擠出一個明媚燦爛的笑容。
洛昀面色更冷了,直接轉(zhuǎn)身離開。
“洛昀,我還會再來的!”
他進屋了,根本不理會她說什么。
紀寧不知道洛昀在臨淵經(jīng)歷過什么,她終于知道他給人感覺哪里不一樣了。
他的眼睛里沒有光了呀!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陰霾和黑暗。
***
紀寧開始每日來仙界找洛昀,盡管他口頭上說不準她來,可是根本攔不住她。
她每次來還變著花樣哄他開心。
洛昀一個人住在仙府,也不要任何仙侍來伺候,看上去孤獨寂寥。
他是被廢過的天子,沒有實權,不需要操心仙界大事。
除了打坐修煉,每日過得挺單調(diào)的。
紀寧努力為他的生活增添色彩。
院子里的枯樹被她換成了桃樹,春去秋來,綠樹抽枝,生機勃勃。
她有時會把一堆小東西放在他面前,一一為他介紹。
“洛昀,這個皮影人你喜歡嗎?是人間的小玩意?!?p> “不喜歡。”
“那……這個!這個是妖界的至寶,被我搶過來了!它能……”
他打斷了她的話:“郡主是想引起仙妖兩界的紛爭嗎?”
紀寧尬笑:“不至于。”
他作勢要走。
“再等一下!你喜歡吃糖葫蘆嗎?我去人間游歷時也給你帶了,嘗嘗?”
她手中靈光一閃,為他變了一串晶瑩飽滿的葫蘆。
紀寧以前沒那么愛笑,因為那時候她不知道父王的生死,心中憂愁。
現(xiàn)在她成了西山郡主,一切塵埃落地,她自由自在,終于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
她笑得那樣澄澈,溫柔,明媚,洛昀卻覺得很刺眼。
因為他再也無法回應她的笑容。
他用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看著她,仿佛她說任何話、做任何事都撩動不了他的心。
他沒有接過糖葫蘆,他本來就不喜歡那些甜膩的東西。
之前他玩世不恭,開玩笑去搶她手里的糖人,那是因為他是師兄,想逗她開心。
現(xiàn)在他不需要偽裝了。
他只想這些故友都離他遠一點!
就讓他孑然一身不好嗎!何必再來招惹他!
仙界那群大臣見風使舵,曾經(jīng)對他有多諂媚,現(xiàn)在對他就有多貶低。
越君臨和余婉兒被他拒絕了幾次以后也沒來了。
只有紀寧,她撞了南墻也不回頭。
他心里譏諷她,嘴上也是:“郡主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
洛昀又轉(zhuǎn)身走了,獨留紀寧一人坐在桃樹芽邊。
他以為自己冷落她幾個月,她就會知難而退。
沒想到這一次紀寧是認真的,說她死纏爛打也不為過。
他低估了紀寧的耐心,更低估了她對他的信心。
她這一來,就直接又過了十年,桃數(shù)芽也長成了大樹。
她做事風風火火,最后鬧得整個仙界都知道:
西山郡主天天往廢天子那兒跑,盡管吃了不少閉門羹和冷眼,她依舊堅持不懈。
有不少神仙嘲笑她,連洛昀都聽到過好幾次。
“你們說這西山郡主怎么如此不要臉啊!一天到晚就想著怎么往廢天子邊上湊!沒看出人家嫌棄她嗎!”
“你說她圖啥呢?這廢天子如今沒權沒勢,就算天帝陛下姑且恢復了他的身份……可他被搬到那么邊遠的地方!這不擺明了不受重視嘛!”
“也許西山郡主就是圖殿下那張臉呢?”
“哎呦,真有你的!西山郡主竟還是好色之女啊……真是把我們女人的臉都丟盡了?!?p> 洛昀聽到這些言論時都難免覺得憤怒,但紀寧卻不為所動。
內(nèi)心強大之人,不需要在意別人對自己的評價。
這些嘴碎的神仙第二日要么雷劈爛了舌頭、要么被風刮壞了嘴。
他們自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當水逆。
是洛昀干的,他受不了這些人說他的小師妹。
紀寧她每日還會給他帶各種靈丹妙藥。
日日一碗湯藥的作用下,洛昀身上的傷痕終于有了些許好轉(zhuǎn)。
終有一日,洛昀忍不住了。
他塑立了一個結界,將她關在了府外。
“洛昀,你開門?!?p> “紀寧,你我不要再糾纏了,我說過,我不會娶你為妻的?!?p> 別白費力氣了。
這種話紀寧早就聽慣了。
她敷衍道:“行行行!我不用你娶我!但你好歹把藥喝了吧!”
她四處求仙藥,為得就是祛除他身上那些深淺不一的疤痕。
其實那些疤痕是洛昀想留的,他想提醒自己:
他不爭不搶時,卻被打入地獄深淵,任憑他自生自滅;往后為人不可再心軟,否則只會萬劫不復。
可是紀寧屢屢令他破防。
這一次,紀寧在門外守了七天七夜,他始終沒有開門。
仙界邊境和天知府一樣,并不是四季常春的,會落雪。
雪花沾滿了紀寧睫毛、鼻子、嘴巴、衣裳,她變成了一個雪人。
湯藥早就涼了,是她一直用自己的火靈力溫著。
她身上不冷,只是覺得心涼。
如果洛昀是普通人還好,可他是仙,只要他用術法就能看到她在門口有多狼狽。
她守了多久,他就在門內(nèi)看了多久,兩個人誰也沒有休息。
心里有一個念頭瘋狂叫囂:
如果第八天她還守在門口,他就會不顧一切地沖出去,心里那些顧忌都給他滾。
可是紀寧放棄了。
第七天夜里,她回西山了。
洛昀覺得這是他們倆最好的結局:
她就應該回去風風光光做她的郡主;而他只是寥落的廢天子。
他滿手殺戮,不應該再與他那些純善的故友們有任何瓜葛。
***
最近,洛昀聽聞西山郡主要將自己封地歸還給天界,因為她死后,將不再有人繼承封地。
他又聽說她早已與西瑤山劃清界限。
有人說她這么做是向天帝表明衷心,否則天帝不會放過她;
還有人說她都快要死了,神魂俱滅,占著封地也沒用。
無論是哪一件事都讓洛昀聽得心煩意亂。
紀寧來找他時只告訴他六界中發(fā)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她對自己的事,只字未提。
洛昀根本不知道原來七十年前她在西瑤山發(fā)生過那么大的變故。
等他知道所有事時,她已經(jīng)一年多不曾來找他了。
洛昀打探不到紀寧的真實情況,只好親自去找她,結果毫不意外地吃了閉門羹。
但洛昀眼皮跳得愈發(fā)厲害,心里也堵得慌。
他必須要弄清楚紀寧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否則無法安心。
這一日,許多西山的府兵還沒看清他的臉就被他弄暈了。
天子大搖大擺地踏進了郡主的寢宮。
彼時,冰若琉璃的美人倚在床頭,一張小臉白得透明,氣血極虧。
她睜著眼,一下都不眨,就只盯著一個方向,卻伸手在空氣中摸了又摸。
她的手落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抓抓抓,終于摸到了一個藥碗,可是她被燙到了,可憐兮兮地嘶了一聲。
洛昀看清楚后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朝她走了過去,越來越近,高大欣長的身軀為她的臉遮擋住光亮,投下一片陰影。
可是她的眼珠自始自終就沒有動過,她好像看不見他。
“你……你是洛昀嗎?是你嗎?”
她對他身上的氣息很熟悉,但依然不敢確定。
她真的失明了。
洛昀坐在她床邊,盡可能克制而沙啞地問:“怎么弄成這樣了?”
紀寧干笑了一聲,不說話。
“發(fā)生什么了?”
“別問了,與你無關?!?p> 他知道她在生氣,自顧自地伸手結法,用靈力探查她的狀況。
中毒了?
洛昀的第一反應是運轉(zhuǎn)靈氣為她祛毒,可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
她身上的毒素很詭異,早已侵入心脈,他越是想逼出毒素,毒素入侵地越深。
紀寧灰白的小臉越來越慘淡了,她嘴角滲出的血跡更是洛昀嚇得趕緊收了手。
紀寧有氣無力地向后一靠,唇上沒有一點血色,洛昀住了她的手臂。
“哎,殿下不要白費力氣了,沒……沒用的?!?p> 洛昀的臉色比她好不到哪去。
“誰把你弄成這樣的,告訴我?!?p> 是她二叔下得毒。
他控制不了紀寧,又始終忌憚,利用自己的女兒去親近紀寧,實際上是為了利用她為“媒介”下毒。
那個單純的姑娘自己都不知道被父親算計了,她不知道自己周身都是毒瘴。
紀寧對她沒有太多防備,等發(fā)現(xiàn)自己中毒時,已經(jīng)為時已晚。
這不是仙屆醫(yī)官能解決的毒,都說無解,她問過了。
威脅始作俑者的事她也干過,可是沒用。
倘若她解不了毒,將會靈氣潰散、身體老化而亡。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沒有靈力了,身體也太不如前,失明就是其中一項病癥。
得知真相的洛昀氣得手背青筋畢露,滿臉陰郁,眉間戾氣橫生,仿佛下一秒就會沖出去把那些傷害她的人給撕了。
他主動給紀寧喂湯藥,她看不見,并沒有拒絕。
洛昀不知如何開口,可她也不說話,氣氛就莫名怪異。
“所以……這一年來,郡主不曾來找孤,是因為中毒了?”
他只是隨口一句,紀寧卻以為他故意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子。
很好,他擺,她配合他一起擺。
紀寧嘴角一彎,綿里藏針。
“臣女沒有繼續(xù)死纏爛打了,殿下應該很高興吧?抱歉啊殿下,先前冒犯了。還好您沒娶臣女呢,反正臣女活不了多久了,若是堂堂天子殿下剛成婚就成為鰥夫,豈不是要落人笑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您克妻呢~”
洛昀合理懷疑她知道怎么說話最能捅他刀子。
他蹙眉:“你瞎說什么?!?p> “臣女只是實話實說,殿下好像不愛聽實話?”
對話進行不下去了。
其實,紀寧真的快死了。
仙的壽命比人長可依然有終點。
她反復告訴自己:
沒事的,這一生她已經(jīng)做了很多她想做的事了。
有些結果和有些人,得之她幸;失之,她命。
幸運的是,她可以去陪父王和母妃了。
那日她從他的仙府門口離開,不是因為她放棄了,而是因她發(fā)現(xiàn)身體有異,不便多留。
“快走吧天子殿下!謝謝您今日來看我!”
她笑著,語氣疏離。
他看著,心口絞痛。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