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寧劈開自己的幻境以后，沒想到會直接踏入彌白的幻境。

　　“彌白？”

　　遠處，彌白坐在一棵樹下，煢煢獨立的身影頗有幾分單薄。

　　天高云淡，日麗風清。

　　他的幻境并不像紀寧心中一般烏云密布。

　　紀寧很難想象這樣平靜的地方居然是彌白的夢魘。

　　日光清淺，透過斑駁的枝葉，緩緩流淌在彌白古銅色的側顏上，給他的臉龐渡了一層鎏金。

　　“彌白殿下？”

　　彌白的雙眸煙云繚繞，他曲著的腿微微動了動，看起來像是聽見了紀寧的聲音，卻又沒有抬頭直視她。

　　他不說話，紀寧就不知道他是否清醒。

　　幻境必須由他自己走出來，旁人不能隨意干擾。

　　“快！快跑！那個孩子就在前面！”

　　“他是妖怪！必須燒死他！”

　　紀寧聽到身后有一串凌亂的跑步聲。

　　她皺著眉轉頭，看到一群村夫模樣的男人舉著火把跑了過來，個個兇神惡煞。

　　女人們則拎著鍋碗瓢盆跟在男人們身后，也滿臉兇悍。

　　其中一個大嬸拿著鍋鏟上前一步，喘了好幾口粗氣，才指著紀寧道：“哎，小……小兔崽子跑得太快了！你…….你還要保護你弟弟么？他是妖怪??！你若再不把他交出來，別怪我們連你一起收拾！”

　　“對！燒死他！”

　　弟弟？

　　難道她以“阿姐”的身份進入了彌白的幻境？

　　顯然，她和她身后的彌白都變成了小孩子。

　　只是，此時彌白雖然長得像個孩童，頭頂上卻生了兩只狼耳朵！

　　都長成這樣了還能不被人當妖怪么？當然不能。

　　紀寧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彌白卻依舊沒有回應她的目光。

　　他很清楚，這是纏繞他七百年的夢魘。

　　經(jīng)年以后，他早已習慣不再回想與那個凡人有關的任何過往。

　　他記錯了，他遇到那個凡人時才三百周歲，而距今，那個凡人已經(jīng)逝世七百年了。

　　也許那個凡人早已投胎轉世，再也不記得曾經(jīng)認識過一只狼妖。

　　彌白卻遵守了七百年的諾言。

　　紀寧正想問他怎么回事，眼前忽然翻涌起了記憶的浪花。

　　跟隨幻境的指示，她以旁觀者的視角回到了彌白的過往，七百年前……

　　***

　　那時，彌白剛滿三百周歲，但按照狼妖的生命歷程來算，他還是個孩子。

　　彌白才剛學會如何幻形，所以即便化為人形，也是個六歲孩童的模樣。

　　可他的心智遠超凡間六歲孩童。

　　但，許是那時他的母妃尚在，有母妃護佑，他的防備心并沒有成年后那么強。

　　曾經(jīng)，他也渴望過相互扶持的兄弟情誼。

　　直到彌撒謀害了他的母妃、幾次三番置他于險地，親手將他對一個好哥哥的幻夢徹底粉碎，彌白才忽然意識到——

　　王城之上，沒有手足親情。

　　三百周歲時，彌白被彌撒騙去了仙界三生石畔。

　　經(jīng)過雙頭蛇妖一事，三生石畔經(jīng)常有捕妖師巡邏，防止妖孽禍亂仙界。

　　彌白以為王兄要帶他偷偷環(huán)游仙界。

　　他滿心期待，在三生石畔，狼尾巴興奮地搖個不停。

　　他從日出等到日落、又從暗夜守到黎明，始終沒有等來王兄的身影。

　　王兄有事來不了？

　　為了不讓父王知道他們倆出去調皮了，他事先對狼奴們編了一個天衣無縫的理由。

　　以至于狼奴們即便發(fā)現(xiàn)彌白三日未歸妖界，也沒有產生任何懷疑。

　　無巧不成，彌白正好被捕妖師逮了個正著。

　　“大膽狼妖，這里是仙界，豈容你亂闖！”

　　彌白知道危險來了，更加清楚自己不過才三百年的道行，不可能打得過這些經(jīng)驗老道的捕妖師。

　　當機立斷，他選擇逃跑！狼腿在月下奔騰，速度快到能化為虛影。

　　可惜捕妖師見慣了此等場景，能在他手下逃跑的妖孽少之又少。

　　捕妖師猜彌白想逃回妖界，那他便一個瞬移去妖界口守株待兔！

　　但彌白也猜到了捕妖師的想法。

　　雖然他被捕妖師傷得不輕，最后還是腦子一轉，選擇去人間躲一躲，鋌而走險。

　　事實證明，彌白賭對了。

　　但等他降落到人間河畔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氣了。

　　他感覺體內的妖力在緩緩流逝，他快撐不住了。

　　在凡間，自然是以人形出現(xiàn)比較安全。

　　彌白用盡最后一點妖力變作了一個小男孩的模樣，因失血過多，徹底昏迷了過去。

　　他是幸運的。

　　因為沒過一個時辰，他就被路過捕魚的孩子給救了。

　　那是個長得朝氣蓬勃的孩子，八歲的男孩濃眉大眼，烏靈的眼眸清澈令人難忘。

　　孩子救了彌白，并且把他帶回了家中。

　　那個時候，凡間還很少出現(xiàn)有靈根、能修煉的人。

　　孩子名喚蘇虎，家住在無靈谷一處小村莊，和他爹一樣都是毫無靈力的普通凡人。

　　蘇父乃名醫(yī)世家出生，據(jù)說是在城里參加過科考的文化人，可惜家道中落，最終一路漂泊，來到無靈谷謀生。

　　來無靈谷后，他更是干起了老本行，行醫(yī)救人，獲得鄉(xiāng)親鄰里的愛戴，還覓得佳人，結了一段好姻緣。

　　彌白的印象中，蘇父是個很溫和的人，連給他包扎時都耐心細致。

　　他第一次睜眼時，滿臉戒備地瞅著蘇虎。

　　妖族一向瞧不起凡族，他也不例外。

　　但他妖力盡失，暫時和凡人沒區(qū)別，不得不心生警惕。

　　“你叫什么名字？”

　　彌白不回應。

　　“你爹娘呢？你為何傷得那么重，你爹娘不會擔心么？”

　　彌白搖了搖頭。

　　“真可憐！你看起來好像比我還小，你家在哪？”

　　彌白以一只狼崽子一般的神情看著蘇虎，兇巴巴的，蘇虎居然不害怕，反而笑了起來。

　　“阿爹！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怪可憐的！要不我們收養(yǎng)他吧！”

　　這樣，蘇虎就能有個伴了！

　　蘇父一向心善，看著傷勢未愈的彌白，很快點了頭。

　　彌白因為妖力盡失，只能暫時屈居在凡人家中調養(yǎng)。

　　而這期間，蘇虎把他認作了弟弟，取名蘇小虎。

　　他會照顧小虎：“今日該我們出去捕魚啦，不然就沒有好吃的了。”

　　他會把心愛的玩具讓給弟弟：“小虎，阿爹給我買了桃木劍，嚯嚯嚯！給你玩！”

　　他會把唯一的美食留給弟弟：“小虎，烙餅子最好吃了，給你吃！”

　　他會保護小虎：“他是我弟弟！不是野孩子！”

　　不得不說，蘇虎是個好哥哥。

　　可彌白卻覺得聒噪！

　　彼時，他已經(jīng)不再對兄弟之情抱有任何幻想。

　　況且他都已經(jīng)三百歲了，如果認一個八歲的孩童作哥哥，真是把他的老臉都丟盡了！

　　其實，蘇虎這孩子挺可憐的，從小就沒有母親，村里人都說他克死了他的母親！

　　他母親生他時，天降雷閃、瘟疫橫行，母親難產而死。

　　就算蘇父擺平了瘟疫，村里人還是過不了心里那道坎。

　　他們認為蘇虎生來不詳，是天降災星！

　　村里的孩子天天欺負他，大人們也不喜歡他。

　　彌白真不理解他每天那股傻樂呵的勁兒從哪來的？

　　有一回，彌白和蘇虎去捕魚時，路遇一只兇猛的山虎。

　　令彌白詫異的是，蘇虎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把他推開，以自己弱小的身軀，迎擊山虎！

　　盡管他害怕得身子都在抖，還是舉起了小木棍，擋在彌白前面。

　　“小虎別怕！你快跑！去找阿爹！”

　　彌白疑惑地看著他，這個弱小的凡人妄圖在危機時保護他，不要命了么？

　　最后還是彌白施了一記術法將那頭普通的山虎打倒了。

　　自此之后，彌白開始說話了。

　　“小虎！原來你不是啞巴啊！”

　　“當然不是。”

　　他在凡間的法力恢復得差不多了，可他卻忽然舍不得離開了。

　　妖界一日，凡間一年。

　　春去秋來，他作為蘇小虎的身份在凡間生活了整整一年。

　　這一年里，許是蘇家滿足了他對父兄的所有幻想，他不樂意回妖界了。

　　村里的大人、孩子們依舊欺負蘇虎，玩弄他、嘲諷他。

　　彌白會用術法替他報仇。

　　那群人的結局，不是傷，就是死。

　　可惜紙包不住火，還是被蘇虎發(fā)現(xiàn)了。

　　“小虎，你是神仙嗎？”

　　想了想，彌白還是實誠道：“不，我是妖?！?p>　　“哈哈，怎么可能！”

　　彌白在蘇虎面前現(xiàn)了真身，他是一只身形不亞于山虎的哈士狼！

　　這下子果真把蘇虎嚇壞了，跌倒在地。

　　彌白譏諷一笑：“我是狼妖，害怕了么？你們凡人都害怕妖怪，不是嗎?！?p>　　小蘇虎用盡全身的力量朝他擠了一個笑出來：“沒有，我只是被嚇到了。”

　　彌白恢復了人形，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沒想到蘇虎居然站了起來，朝彌白憨憨一笑。

　　“嘿嘿，不管小虎是什么，永遠是我弟弟！”

　　“村里人都說我才是妖怪，天生不詳。小虎，你可一定不要讓村里人發(fā)現(xiàn)了，你法力高強，以后也不要再傷害他們了，好不好？”

　　“他們欺負你，你都不想報復？”

　　蘇虎搖了搖頭：“不想。阿爹說，他們是因為讀書少、迷信，心中害怕，才這樣的，其實很可悲。但害怕本就是人之長情，怨不得他們。”

　　彌白最終尊重了蘇虎的想法，沒想到換來的居然是村里人變本加厲地欺凌。

　　意外總是來得猝不及防，蘇父死了。

　　他死的那天，暴雨連連。

　　他本是要奔去一戶人家救人的，一時心急沒注意，被滑落的山石給壓死了。

　　村里人卻把一切罪責都歸咎于蘇虎。

　　“都是這個孩子！克死了他母親不夠，還要克死他父親！村里也死了好幾個人了！”

　　“這個不詳?shù)难醣仨殶?！否則我們村將永遠不得安寧！”

　　“對，燒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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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彌白出來很久了，他必須回妖界報個信。

　　可他不過回了妖界一趟的功夫，回來的時候，就見蘇虎被綁在草垛上，渾身浴火、面露痛苦。

　　他怒火中燒，立刻幻為狼形，撲滅了火。

　　可蘇虎已經(jīng)被燒成了黑炭，哪怕他有妖力也救不了蘇虎。

　　蘇虎死了，他死于村民們的愚昧。

　　村民們將惡意揮灑在他身上時，卻唯獨忘記了他的父親救過他們所有人。

　　忘記了蘇虎會給每家每戶送魚吃，哪怕他一點都不受待見。

　　彌白大受刺激，把那群參與火燒的凡人咬死了，飲他們的血，吞他們的肉！

　　一夜之間，滿村被屠。

　　日頭依舊明亮，風清草盛。

　　可彌白站在一堆人類血骨上，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他連蘇虎最后的遺愿都辦不到，他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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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境到這里開始扭曲，紀寧也回過了神。

　　她終于明白了！

　　眼前的一切便是重現(xiàn)七百年前的那一幕。

　　彌白變成了“蘇虎”的角色，她也是局中人。

　　而她能做的，就是幫彌白破局，否則他們倆都要被困死在這。

　　看著村民們滿臉憤怒，紀寧忽然心上一計。

　　***

　　妖城之外，粼齊之內，八陌九街。

　　若是俯視一番，便能將一城風光盡收眼底。

　　洛昀雖然御劍逃跑，但逃不過流光宗的弟子人多勢眾。

　　況且陣法結界還沒破，他再怎么逃都不可能逃出粼齊之城。

　　毫無懸念，洛昀被抓了，他再怎么跑都架不住一群有備而來的仙修。

　　他被他們用縛魔繩捆了起來，鎖在云夢客棧。

　　為了提防他逃跑，這群人居然還輪番守著他！

　　“魔頭！這里不是你可以肆意妄為的地方！”

　　“好好待著吧你！等洛家人到了，親自來收拾你！”

　　洛昀真的無語了：“放我出去！沒有我，你們破不開陣法的懂不懂！”

　　“你們憑什么關我！”

　　一群豬腦子，冥頑不靈！

　　總是讓他想起他在現(xiàn)世，被人污蔑論文抄襲的經(jīng)歷，令他格外心煩。

　　這不僅耽誤他破陣法，也讓他沒法繼續(xù)聯(lián)系紀寧。

　　某一瞬間，洛昀真想捏死這群人，讓他們就此消失。

　　當然只是想想而已。

　　柳綰來洛昀的房間時，已是第二日了。

　　看到俊逸非凡的男子斜倚靠在窗邊小憩，眉頭微蹙，很不安穩(wěn)的模樣，柳綰的心又開始怦怦亂跳了。

　　他的手腳都被束縛著，可卻沒有一絲狼狽。

　　她很清楚洛昀為何會被抓。

　　當時，他們幾個聯(lián)合堵住洛昀的去路，但洛昀并不是省油的燈，腦子轉得飛快。

　　他們幾個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與他纏斗。

　　柳綰的水繡刀是流光宗有名的暗器。

　　她以仙力催動小刀全向洛昀揮去，卻被洛昀以一招擋了回來。

　　速度太快，刀片即將劃破她的臉和眼睛。

　　她以為自己要完蛋了，沒想到洛昀并沒有想置他們于死地。

　　他控制著刀鋒轉了向，只削了她幾縷頭發(fā)，柳宗卻在這時抓緊了時機。

　　成敗往往在一刻，因為洛昀一時心軟，他被抓了。

　　柳綰越是回憶，心跳得越快，面頰克制不住微熱起來。

　　哥哥柳宗還是一如既往的剛正不阿，柳綰沒法反駁他。

　　可洛昀真的有仙門人口傳的那么壞么？

　　看著他俊朗的臉，她鬼迷心竅地想要伸出手戳一戳他的眉頭。

　　近一點、再近一點，快碰到了。

　　“你誰?。俊?p>　　洛昀倏然睜開了眼，嚇了她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