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主君來了,在清夢屋里過了夜,還道:“清夢,若來日你誕下兒子,我就讓咱們的兒子繼承這諾大家業(yè)”,清夢猜不透主君的心思,但她認的清自己的身份,當年母親不過生了她這個女兒,尚且成為正妻的眼中釘,她哪敢生兒子,還做繼承家業(yè)的美夢,便道:“清夢不敢”,主君道:“有我在,你有何不敢”,清夢笑笑不說話,心中卻在盤算主君究竟是何用意。
第二日主君離開后,清夢讓語檸偷偷去買了避子湯。正在院中閑坐著,就看到一個約摸三歲的小丫頭跑了進來,眼巴巴的看著桌上的點心,清夢拿了一塊給了她,小丫頭接過來津津有味的吃起來,清夢叫語棠倒了一碗茶給她,又把她抱到凳子上坐下,小丫頭左右開弓的吃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道:“嬸嬸這里的點心真好吃”,嬸嬸?清夢聞言笑起來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丫頭道:“我叫李景悅”,李景……“你是大娘子的女兒?!”清夢心里嚇了一跳,趕忙站起身來,小景悅也嚇了一跳,道:“怎么了,嬸嬸”,清夢尷尬的笑了笑道:“你應該叫我姨娘”,“姨娘?”小景悅正歪頭想著,就聽見門口有不小的動靜,一會兒大娘子帶著一群丫鬟婆子火急火燎的沖了進來,看見景悅坐在桌邊,旁邊還擺著未喝完的茶,頓時就急了,抱起景悅又是拍背又是扣嗓子一邊道:“快吐出來,快吐出來”,景悅嚇得哇哇大哭,剛吃進去的點心哇的吐了一地,清夢道:“大娘子這是做什么?”,大娘子聞言怒道:“你還敢問我,給我掌她的嘴”,一旁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動手,清夢道:“大娘子是嫌妾身這里的東西污穢,入不得姑娘的口?即便如此,也不必嚇著姑娘,叫姑娘身邊的女使婆子們好生照料著,別再叫姑娘獨自一人跑到妾身院子里頭來便是”,大娘子道:“難道不是你拐騙著悅兒到這兒來,要毒死她?”,清夢一驚道:“這話是誰說的?”,大娘子道:“今天一早便有人來報,你派你身邊的語檸偷偷出府去,過了一會兒手上拿了一包藥回來,沒過多久悅兒就不見了”,清夢道:“哪位是伺候姑娘的媽媽?”,一位老媽媽神色慌張,眼神躲閃的開口道:“我是大娘子院兒里的,還輪不到你個做妾的來審問老奴”,清夢轉身對著大娘子道:“那就請大娘子問問這位媽媽,她若盡心照看姑娘,怎會讓姑娘走丟,或是被他人誆去,她說我拐騙了姑娘,我是如何拐騙的,我說的什么話,姑娘是何反應?”,大娘子此時稍稍冷靜了一些,才察覺出這里的不對,對那媽媽道:“廖媽媽,你倒是說說”,那老媽媽支支吾吾說不出來,這時大哥兒帶著弟弟妹妹趕到了此處,大哥兒道:“母親,不僅廖媽媽,還有伺候我和弟弟妹妹們的媽媽都不大盡心了,成日聚在一起喝酒賭錢,我和兩個弟弟倒還好,兩個妹妹的吃穿都叫這些刁仆克扣了去,父親不叫我們見母親,我想去父親跟前說幾句,父親也不理我,這些刁仆見父親不管,更猖狂起來”,清音在旁邊聽著心道:到底是下人,目光這樣淺薄,再過幾年,三個嫡子都大了,在朝廷謀個差事,再娶一位官家女子,無論如何都比這些下人有權有勢的多,屆時怎么會放過這些曾經苛待過自己和自己弟弟妹妹的刁奴,轉念一想,不如此時在大娘子和嫡子嫡女面前賣個好,免得自己老了以后任人搓磨,心里想定了,便道:“語棠,你去瞧瞧語檸將藥熬好了沒有,熬好了就把藥端過來,再把藥渣拿來”,語棠答應一聲便下去了,又道:“大娘子,姑娘今日獨自跑了進來,我瞧著她穿的雖好,卻不是什么名貴的料子,繡的也并非時新的花樣,還以為她是得寵的家生子,姑娘進門就眼巴巴的盯著桌上的點心,我給了她一塊,又給她倒了茶,她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聽了大哥兒的話我才明白,想是平日在刁奴手下吃不到什么好東西,也許都吃不飽”,那廖媽媽急了,喊道:“你胡說,她肯定能吃飽”,大娘子這才明白過來,再看看四女兒,也是眼巴巴的瞧著桌上沒吃完的點心,再想想自己如今連下人都使喚不動了,還連累孩子們跟自己一同受苦,不由得悲痛欲絕,抱著小女兒痛哭起來,這時語棠語檸一同回來了,還端著藥和藥渣,清夢端起碗藥道:“這里面的是避子湯”,說要便喝了下去,又道:“這是藥渣,大娘子可以使喚人請個大夫來瞧瞧,這究竟是不是避子湯”,這時另一個媽媽過來端著藥渣仔細看了又看,道:“大娘子,的確是避子湯”,大娘子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清夢道:“妾身知道自己的身份,妾身這一生已是無比艱難,若生了孩子,也會被人叫做娼妓之子,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又生在這樣的官宦之家,日后的日子定是舉步維艱,妾身既早知道這一切,何苦生他”,又轉身對著廖媽媽道:“廖媽媽,大哥兒是嫡長子,大娘子是嫡長子的生母,便是嫡次子也是她生的,她的地位任誰也撼動不了,便是主君都不敢輕易動她,隨著哥兒們日漸長大,她的地位只會越來越穩(wěn),你是什么東西,也敢瞧不上她的孩子”,廖媽媽聞言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其他下人們也紛紛跪倒在地,清夢又對大哥兒道:“大哥兒,我是妾,與下人無異,本沒有資格對大哥兒說教,大哥兒就當我是路邊的蛐蛐叫吧,大哥兒一要擺起嫡長子,未來繼承人的架子,二要用功讀書,早日取得功名,如此才沒人敢怠慢您的母親和弟弟妹妹”,言罷,院子里靜了好一會兒,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清夢心里也打鼓,生怕自己這一番盤算適得其反,好一會兒,大娘子才道:“我倒小瞧了你”,又對孩子們道:“走,我們回去”,一眾下人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起身,跟著大娘子從院中出去了。
過了幾日,大娘子遣人請清夢到屋里喝茶。這次不是在待客的廳里,而是在內室,二人坐在同一張圓桌上,清夢還有些不習慣,大娘子道:“多謝你”,“?。俊鼻鍓暨€以為自己聽錯了,大娘子又道:“多謝你,如今我和孩子們日子好過多了”,“哦,大娘子不必謝妾身”清夢道,大娘子道:“昨日主君到我房里來,叫我不要信你,說你喝避子湯也就是做戲罷了,其實心里巴不得生出個兒子來,好弄個正妻當當,義正言辭說了一大通話,就是騙我蠢”,清夢忙跪下道:“妾身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知道”說著大娘子起身親子把清夢扶起來,又道:“主君如今是瘋魔了,他就想你我二人在后宅斗起來,他好在旁邊看個熱鬧”,清夢道:“家宅不寧,對他有什么好處”,大娘子道:“也許,看我過的不順當,他就高興吧”,清夢低頭輕輕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大娘子又道:“以后你沒事就經常來我這兒坐坐,咱們倆和和睦睦的,也擺他一道”,清夢心道:這發(fā)了瘋的主君是靠不住了,能依靠上大娘子也不錯。從那兒以后,二人經常一同彈琴下棋,喝茶聊天,興致好了,還要一同出游,竟真是要在這大宅院里相依為命了,外頭人見了無非是兩種聲音,一種道大娘子不自重,竟與個娼婦出身的賤妾好的跟一個人似的,失了身份;一種贊大娘子寬容大度,實乃后宅婦人之表率,又贊主君好福氣,大娘子賢德,妾室安分,盡享齊人之福,直氣的主君要發(fā)瘋,在外人面前還得忍著。
清夢道:“姐姐,你說是家中妾室向主君告發(fā)了你,我怎么沒在府里見過那妾室啊”,大娘子道:“事發(fā)之后,主君派人仔細查探過,一則查出了我與王舉人確實曾私訂過終身,二則……”大娘子低頭苦笑道:“查出了王舉人并非病重,而是那小妾下的毒”,“什么?”清夢驚道,大娘子接著道:“主君知道這小妾不安分,想挑撥離間,還妄想我倒了她就能登正室,更何況她知道了這樣不能被外人知曉的秘密,于是就把她……”“把她……?”清夢不解,大娘子道:“秘密處理了”,“殺了!”清夢一驚,大娘子點點頭道:“是”,清夢低頭不語,片刻抬起頭來嘆了口氣道:“天下男人盡是如此,我們女子何處可依啊”,大娘子道:“要怪就怪這世道,我們女人討不到生計,只能依靠男人,否則,何必自尋煩惱”。
主君沒達到自己的目的,逐漸喪心病狂起來,那日到清夢院里去尋她沒尋到,轉而到了大娘子院里,果然見二人正在一起有說有笑,不由怒火中燒道:“來人,把這個賤妾給我發(fā)賣了”,頓時就有牙婆帶著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將清夢按住,清夢道:“我如今可是良民,豈能任由你發(fā)賣”,主君冷笑道:“十年前我能讓你脫了賤籍,十年后我便能讓你重新變成一個娼妓,王婆子,把她給我賣到黑窯子里去”,清夢聞言急道:“我哪里得罪了主君,主君可要講清楚了”,主君道:“哪里得罪了我,你沒得罪我,只不過我讓你進府是為了給那個賤婦找不痛快,不是給我找不痛快,我動不了她我還動不了你了嗎?”,清夢看向大娘子道:“姐姐,你說過我們要在這府里相依為命,我可是信了你的”,大娘子道:“你若敢發(fā)賣了她,我就……我就把……我就把……”,主君冷笑道:“你怎樣?把你與寺廟和尚通奸的事說出去?就算你不要自己的臉了,也不要你娘家夫家的臉了,難道你連孩子們的臉都不要了?你若說了出去,兒子只是毀了前途,女兒呢?將來誰還敢要她們?”,大娘子聞言一口氣堵在胸口喘不上來,向后退了兩步,清夢又喊道:“姐姐”,大娘子低著頭不說話,更不敢看清夢的眼睛,“哈哈哈哈哈”主君拍掌大笑道“熱鬧,真是熱鬧”,清夢心道:若被賣到黑窯子里,還不如一死,便道:“主君,我看透了這個女人,您留下妾身,妾身定與她至死方休”,大娘子聞言臉色慘白的被下人扶住,“好!”主君大笑道“很好,早如此不就好了,走走走,愛妾,今晚主君我就宿在你房里”,說罷摟著清夢的腰走了出去。
當晚,清夢的院子起了火,主君披頭散發(fā)衣不蔽體的從大火中逃出來,嘴上嘟囔道:“瘋了,這個女人瘋了”,大娘子瞧見這邊火光沖天,便趕了過來,正撞見這一幕,大娘子抓住主君的領子道:“清夢呢,清夢呢?”,主君道:“那個女人要死,還要拉著我一起死,沒門兒,想算計本主君,做夢!”,大娘子聞言想也沒想就沖進了滔天的火光里,在一片火海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清夢,將她摟在懷里道:“我不能舍了孩子們,就只能舍了這條命,說好了相依為命,便是生同衾死同穴,我沒有辜負你”,話音一落,眾人便看見,從火海中沖出兩只烈焰焚身的鳥兒,如浴火鳳凰般纏繞盤旋直沖云霄。
“然后你們就變成了杜鵑?”我道,清夢點點頭道:“脫離了人世間的束縛,我們就這樣相依相伴了兩百年,宵同夢,曉同妝,鏡里花容并蒂芳,深閨步步相隨唱”,我道:“怎么是兩百年年,你不是五百多歲了嗎?”,清夢道:“是啊,我以為上天讓我們變成一對杜鵑是為了成全我們,誰知后來竟還有磨難”,我道:“還有?姐姐你快講”,齊師兄道:“清音,不得無禮”,清夢道:“本來給你講講也無妨,只是這涉及到了貴派的機密,我不便透露,以后也許你有機會知道”,我聞言心道可惜,但還是笑著道:“那我就當這已經是故事的結尾了”。
第二日,我在千行塔上課,沒能去送一送清夢姐姐,也沒見到她要接的穎嫻姐姐,下了學聽說她們早已經走了,心中失落了好久,只希望上天待兩位姐姐好一些,讓她們過上夢寐以求的平淡幸福的日子。聽了這段很長很長的故事,我心里好像有一些想法變了,曾經我希望像那些能在天上飛來飛去的修士一樣,過上鏟兇鋤惡、快意恩仇的生活,如今卻覺得,能夠安穩(wěn)度日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