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于大娘子和于娘子到了浮玉山,住在了離衡華君寢殿不遠的忘憂小筑。
那日,侍女來通傳,說于大娘子請我過去奉茶,我道:“請你去回了于大娘子,就說我如今已經(jīng)不在衡華君身邊做奉茶弟子了,沒有義務(wù)伺候她”,那侍女面露為難之色,我直接轉(zhuǎn)過頭去彈琴,不再理會她,那侍女只好轉(zhuǎn)身走了。又過了一會兒,竟是云岐來了,云岐道:“清音,衡華君有請”,我道:“究竟是衡華君有請,還是于大娘子有請?”,云岐道:“于大娘子也在,衡華君叫娘子務(wù)必去一趟”,我雖心中不憤,但也想去會一會這于大娘子,我倒要看看她想如何為難于我,正趕上我這兩天心有郁結(jié)無處發(fā)泄,若把我逼急了,我就罵她一頓,看她能把我如何,于是便答應(yīng)了。
到了尋芳殿,只見衡華君、于大娘子、于娘子都在,一旁是曾一同競選過的婉心師姐正在奉茶,我向四人都施了禮,于大娘子道:“賢侄御下的能力比你父親可差遠了,屈屈一個普通弟子,竟也托大拿喬,三催四請才肯前來呢”,衡華君道:“清音是有些脾氣的”,于大娘子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道:“有脾氣?我哥哥手下的弟子,別說有脾氣,就算是無心之失也要被罰戒尺,倒不似賢侄的弟子們,一個個如大小姐一般”,衡華君只陪著笑臉,于大娘子指著我道:“你,過來奉茶”,我怒從心起,但還是耐著性子道:“衡華君若沒別的事,清音就先告退了”,于大娘子也怒道:“叫你奉茶,你竟請辭”,又對衡華君道:“原來賢侄是瞧不上我洵武盟,也瞧不上我潤兒,叫這么個小丫頭給我擺臉色來了”,衡華君淡淡道:“絕非如此,于大娘子見諒,清音的父親是兩浙路制置使,俗話說民不與官斗,清音這樣的官家小姐,便是我也不敢輕易使喚的”,于大娘子和于娘子都吃了一驚,我倒沒想到衡華君會替我說話,我見于大娘子似是不準備開口,便道:“弟子退下了”,剛要離開,于娘子道:“清音,我初來乍到,你帶我四下轉(zhuǎn)轉(zhuǎn)吧”,我遲疑了一下道:“好,于娘子請?!?p> 二人默默走了一會兒,于娘子先開口道:“清音,謝謝你”,我道:“謝我?”,“嗯”于娘子道,“多謝你,讓我和若琛有了這一段緣分”,我道:“可……你和他最后也只是傷心一場”,于娘子道:“我明白他的,只是他并沒有真正懂我罷了”,于娘子嘆了一口氣,又道:“與他無關(guān)的事,他千般懂我萬般懂我,與他有關(guān)的事,他便只想讓別人懂他了,大約人人如此吧,我想要一個事事以我為先,為我愿意拋棄一切的人,也許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我道:“所以你覺得嫁誰都是一樣的,橫豎也尋不到自己想要的,不如就遂了你舅舅的意”,于娘子望向我,又笑道:“真正懂我的是清音”,我道:“你的無奈我明白,你的決定我卻不能茍同,從前我只想著父母為我尋了什么人家我便嫁什么人家,如今……嘗過了全心全意喜歡一個人的甜頭,便想著將來無論如何也要找一個我心里真正喜歡的,那樣的日子才叫日子”,于娘子笑道:“或許你說的對吧”,我見于娘子失落,于心不忍道:“于娘子,其實衡華君這個人很好的,身份地位自不必多說,我知道你也不看重這些,他相貌英俊,為人溫和,從不亂發(fā)脾氣,也沒有眠花宿柳、喝酒賭博的惡習(xí),最重要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嗎?”于娘子道:“是什么?”,我道:“是沒有公公婆婆在跟前”,于娘子聞言撲的笑出聲,見她開心了我也笑出聲道:“你嫁給他一定會過得好的,我相信”,于娘子道:“我記得他可是重重的罰過你,你不記恨他?”,我道:“你不說我都快忘了有這么回事了,那都是我不懂事,理應(yīng)受罰的”,于娘子道:“清音,你以后別叫我于娘子了,叫我淑潤吧”,我道:“好啊,淑潤姐姐,只是叫不了多久便又要改口叫林大娘子了”,淑潤姐姐笑道:“你別胡說”。
日子就這樣平淡的過著,我每日上課、修習(xí)、練琴,閑時便去與淑潤姐姐作伴,我們都在彼此的陪伴下漸漸忘卻了悲傷,只是最近我不大去尋她了,只因我十次去尋她,九次衡華君都在,于大娘子終于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你與我家潤兒交好,我是很高興的,這些日子多虧有你開導(dǎo)她,她才肯忘了嚴若琛那小子,只是眼看著潤兒愿意對清至敞開心扉了,你……”,“我懂了,大娘子”聞言我才突然醒悟,我這沒眼色的,人家住到靈臺閣來就是為了給淑潤姐姐和衡華君制造相處的機會,我光想著自己了,竟忘了這一層,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我道:“大娘子,我這就走,淑潤姐姐不主動邀我,我絕不來”,于大娘子道:“這就對了,我就知道你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我尷尬的笑笑,趕緊逃走了。
最近衡華君與淑潤姐姐愈發(fā)郎情妾意,如影隨形起來,人人都道二人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原本我以為,他們二人真是逢場作戲的一把好手,彼此都沒有感情,卻硬生生扮作神仙眷侶的模樣,可漸漸的,我不這么覺得了。衡華君在湖中心修了一座浮臺,浮臺后不遠處是一座十?dāng)?shù)米高的瀑布,衡華君最愛看淑潤姐姐在此處舞蹈,起舞時水霧騰飛,如霧里看花,衡華君更是為淑潤姐姐的舞譜了無數(shù)琴曲,從前衡華君的琴曲如郢中白雪,逸韻高致,如今的琴曲卻纏綿悱惻,即便是不懂音律之人都能聽出曲中的情誼,這二人仿佛都從這一場因利而合的婚事中得到了真正的感情,我問淑潤姐姐:“淑潤姐姐,你是不是喜歡上衡華君了?”,淑潤姐姐道:“從前我想要找一個肯為我犧牲,肯為我放棄一切的人,可如今卻覺得,我何不找一個不必為我犧牲,也不必為我放棄什么的人呢?就如同阿至,他本就身居高位,受我舅舅和母親的青睞,他什么都不需要改變,就可以符合所有人的期待,這豈不更好”,淑潤姐姐已經(jīng)叫衡華君作阿至了,我想起我稱呼黃官人作安哥哥哥哥的那日,想必他倆是定情了,我道:“這便是門當(dāng)戶對的好處吧”。
可漸漸的,淑潤姐姐和衡華君都不那么高興了。我問淑潤姐姐道:“淑潤姐姐,你最近好像不太高興”,淑潤姐姐道:“最近阿至不大來找我了”,我道:“是不是最近閣中事多,他走不開”,淑潤姐姐道:“最初我也是這么覺得,后來有一次我去找他,見他獨自一人在尋芳殿吃茶看書,還有一次我去尋他,他在后山散步”,“這……”我遲疑道,淑潤姐姐又道:“清音,你能不能……幫我去問問他”,我道:“我……我試試,但他也不一定會對我說實話”,淑潤姐姐道:“沒關(guān)系,你試試就好”,“嗯”我點點頭。
我到尋芳殿時,掌事的師兄師姐正在各自書案前處理著事物,衡華君在另一側(cè)的茶幾處吃茶看書,我想著:果真是淑潤姐姐想多了,平日里衡華君都要在這里辦公,無事的時候便吃茶看書,但也不大離開尋芳殿,免得師兄師姐有事要請衡華君決斷時找不到人,想必淑潤姐姐看到這一幕便誤會了,這時衡華君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我,便道:“清音來了”,我道:“是”,抬腳進了屋子,衡華君道:“什么事”,“我……”我支吾道,心道:這擺明了是誤會啊,有什么好問的,更何況這么多人在,我怎么問啊,便道:“沒什么事,就是看看衡華君好不好”,衡華君看出我的窘境,便道:“我們出去說吧”,說罷便起身向外走,我也跟了出去。
“怎么,又想回來奉茶了?”衡華君道,我道:“不是”,衡華君道:“那就是替你淑潤姐姐傳話來了?”,“嗯”我點點頭,衡華君聞言嘆了口氣,我道:“衡華君和淑潤姐姐吵架了?”,“沒有”衡華君道,我道:“那是有什么誤會”,衡華君道:“也不是”,我心道:你倒是一次說清楚啊,我問一句說一句,這得問到什么時候去,一點兒也不痛快,你看看安哥哥哥哥……唉,我心中嘆氣,想起他一口氣對我講完實情,那令人痛苦的真相還言猶在耳,我卻只念著他的好,衡華君見我不說話道:“清音,我……最初,我只覺得從未遇見過淑潤這樣好的女子,她像太陽一樣照亮了我枯燥乏味的生活,我以為我這一生都不會愛上一個女子,但那時候我是真心想娶她的”,“那時候”我道,這時突然察覺背后有些聲音,我轉(zhuǎn)頭看去,就看到墻后淑潤姐姐的裙角,衡華君道:“淑潤是性情中人,我明白她想要什么,但我是一派之主,我都不是我自己的,更不可能是她一個人的”,我道:“衡華君這話的意思,是嫌淑潤姐姐煩了”,衡華君聞言張了張嘴想辯解,卻又咽了回去,靜默了片刻,又道:“話雖難聽,卻是實情,終日陪她彈琴跳舞,起初只覺得新鮮有趣,時日長了便覺吵鬧,這時才知,新鮮有趣的終歸是鏡花水月,只有尋常日子才是長久之道”,我聽著這話有些耳熟,想了想,原來是嚴若琛也說過這話,我頓時怒道:“我不明白,淑潤姐姐漂亮又善舞,這便是新鮮不長久,難道非得是無才無貌的才算得長久嗎?”,說到這兒我又覺得耳熟,原來是想到了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心中頓感凄涼,便又道:“這世道,女子真是艱難,無才無貌的叫做寡淡無趣,有才又貌的叫做鏡花水月,真不知你們男人究竟要什么”說罷轉(zhuǎn)身離去,行至淑潤姐姐剛才躲藏的墻角,淑潤姐姐已不見了蹤影,我轉(zhuǎn)頭望向衡華君,沒想到他也在望著我,見我看過來,又轉(zhuǎn)過頭去躲避我的目光,我這才明白,他早發(fā)現(xiàn)了淑潤姐姐躲在此處,是啊,以他的功力,怎會發(fā)現(xiàn)不了有人偷聽,那一番話原本就是說給淑潤姐姐聽的啊,淑潤姐姐這樣心思細膩的人,想必也想到了這一點,不知又會如何傷心呢,我得要趕緊找到她才行。
我到忘憂小筑時,只見淑潤姐姐與于大娘子正有說有笑的在院中吃茶聊天,絲毫不見怒容,見我來了,淑潤姐姐滿臉笑容的請我進去,道:“清音,剛才我娘還說你許久沒來了呢”,于大娘子也道:“清音啊,你若不是官家女子,身份高貴,我真想認你做干女兒”,我道:“大娘子哪里的話”,于大娘子又道:“今日留下來吃飯吧”,我道:“好”,于大娘子便起身去屋內(nèi)張羅去了,我小聲道:“淑潤姐姐”,淑潤姐姐笑道:“我今日新編了一支舞,你瞧瞧”,說罷便自顧自走到小院的另一側(cè)寬敞處跳起舞來,衣袂翩躚,宛若仙子,她竭力想表達歡樂的氛圍,我卻看到她眼中噙著的淚花,一時不慎,淑潤姐姐摔倒在地,我仿佛看見一朵牡丹花跌進了塵埃里,我看見她的驕傲垮了下來,她還是那么漂亮,但她身上的光沒有了,我趕緊過去扶起她,淑潤姐姐道:“沒關(guān)系,我幼時練舞經(jīng)常摔倒的”,說著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于大娘子聽到動靜從屋里出來,看到淑潤姐姐道:“瞧你出息的,摔個跤竟還哭了,也不怕清音笑話”,淑潤姐姐笑道:“是啊,我越發(fā)沒出息了呢”。
用完飯,我與淑潤姐姐一同在后山走走,我道:“淑潤姐姐,日后你打算怎么辦?”,淑潤姐姐嘆了口氣道:“從前我是心死了才愿意因門派利益而嫁給他,如今因他我的心活了過來,若與他兩心相許便罷了,可他卻厭了我,煩了我,他若再說要娶我,我是不愿意的,我不愿勉強他,也不愿糟踐了我自己”,我道:“可你若不嫁了,你舅舅那兒該如何交待?”,淑潤姐姐頓了頓,想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道:“舅舅那兒,我自有交代”,我道:“姐姐,是衡華君配不上你”,淑潤姐姐道:“清音,是這世間配不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