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姨媽的葬禮結束以后,向坤一身疲憊地回到劉伯家。
劉伯坐在門口,一只腳踩在門檻上,手里捧著一本發(fā)黃的舊書。
“不陪你哥?家里就剩他一個人了?!?p> “他不要我陪,他需要安靜?!毕蚶た邕^門檻時撇一眼劉伯手里的書,書上都是繁體字,他依舊喜歡淘些舊書來看。
他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鏡,嘆息一聲。
“等他想清楚了,就沒事了?!?p> 晚上,兩人喝酒到半夜。
上床后,劉伯很快睡著,鼾聲如雷,從前他不打鼾的。
向坤聽著鼾聲,很久才睡著。
天亮以后,向坤醒了,翻身起床,劉伯睡到七點半才醒。
兩人吃過早餐也才八點半。
劉伯照常出攤去了,向坤去找司燦生。
少了女主人的房子里,冷冷清清,司燦生神情悲傷地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想吃米粉還是包子?”向坤問他。
他輕輕搖搖頭,淚流滿面。
“人死了是解脫?!毕蚶ぐ参空f。
“活著的人怎么解脫?”
“你只管放寬心,好好活著?!?p> “死了才能放下一切?!?p> “別亂想,振作點,該處理的盡快處理?!?p> “我什么都舍不得?!?p> “你自己安排?!?p> “當初我媽把你家老宅賣了,我想給你贖回來?!?p> “那個家早就散了,留著房子有什么用?!?p> 司燦生無聲地流淚,司香是這個家的支柱,她走了,這個家也會散的。
“對不起!”
向坤聽到這三個字就想笑,最沒用的三個字呢!又不是涂改液,能挽回什么呢?過去還是過去,什么也挽回不了。
“我明天就走了。”向坤說。
“去哪里?”
“都可以,無所謂?!?p> 司燦生掀開被子起床。
“出去走走?”
“好?!?p> 兩人肩并肩走過南街,經(jīng)過劉伯的算命小攤,走過北街,走上河堤。
秋風蕭瑟,周圍的野草都開始變得枯黃,河面上停著幾艘停擺的挖沙船。
爬山鍛煉的人陸續(xù)下山踩過河堤回家去。
“以前最開心的事就是來河里游泳,你呢?”司燦生問向坤。
“這里沒什么值得回憶的事?!毕蚶な锹犜挼暮煤⒆?,司南子千叮萬囑讓他別到河里玩水,無論小伙伴怎么游說他也沒用。
“你個慫貨!”
向坤覺得這不是慫,是尊敬。
叛逆的小孩不懂尊敬,也不懂尊重自己,他從來不會因為好奇心追求刺激而違背司南子的意愿。
司南子的話就是圣旨,他絕對服從。
向坤試過幾回,趴在池塘邊,怕得不行,學不會游泳,有人悄悄在背后嘲笑他是個溺死鬼投胎。
“我要去河里游泳?!彼緺N生邊說邊開始脫掉外套。
寒意漸濃的秋天,不是游泳的季節(jié)。
向坤攔不住他,眼看著他扒光上衣和長褲,穿著條內褲一步步朝河邊走去。
向坤撿起司燦生丟在地上的衣服,跟著他來到河邊。
河風過于寒涼,向坤忍不住打個冷顫。
“別游了?!?p> “放心?!彼緺N生不管不顧地往河里走去。
向坤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會游泳啊!”
“放心!我不會被淹死?!?p> 枯水季,河岸露出一大截,司燦生光著腳走到水邊,沒有絲毫猶豫地往水里一扎,扒拉得河水嘩啦啦響。
向坤緊張地盯住司燦生,他像條魚在水里歡快地撲騰,向坤有點羨慕他。
他在河里撲騰了大約十幾分鐘后,上岸了,冷得渾身發(fā)白。
向坤給他披上衣服,把自己的外套脫掉給他穿上。
回家后,司燦生洗了個熱水澡,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吃向坤給他買的米粉。
“小時候,我媽教會我游泳,上初中開始,每年暑假,她都帶我去河里游泳,她游得比我還好?!?p> 向坤真是服了這對母子,多危險?。?p> 每年暑假,河里都會淹死人。
“以后我不會再游泳了,今天是最后一次游?!彼緺N生紅著眼眶說。
向坤懂了。
司燦生用這種方式和司香做最后的告別。
向坤心酸著,想哭。
他想起司南子,他努力回憶他們之間最后的對話,卻有些模糊不清了,甚至連她最后的樣子也已經(jīng)變得遙遠又費力。
時間真的會沖淡一切,那些自以為會刻骨銘心的人,事。
他來到她的墓地前,哭著向她訴說這些年的不容易,又笑著向她講述這些年的意外收獲。
下山的時候,他見到路邊有戶人家開的小賣部,簡陋的木板上用紅漆寫著:青山小賣部。
是誰偷走了他的理想?
他憤憤不平地回到劉伯家里。
“明天我要走了?!?p> 劉伯癡癡地看著他,笑了,又哭了。
留是留不住的。
很不舍得他??!
“帶點吃的吧!”
“不帶了,我不愛吃零食?!?p> 劉伯不再說話,去倒熱水泡腳。
那一夜,向坤沒有聽見劉伯的鼾聲,睡得特別的香。
向坤買了去東城的火車票。
那里有個地方叫櫻花巷,他在那里開了家小賣部:青山小賣部。
一個人布置店面,一個人進貨,既當老板又當伙計。
開業(yè)那天,他打電話給劉伯。
“我當老板了。”
“恭喜你!”
“雖然是小老板,但也是老板?!?p> “向老板,什么時候娶媳婦兒?”
“不急?!?p> “我急,想在死之前看到你娶媳婦。”
向坤流著淚,掛掉電話。
張有弟如果還活著,也算是他的親人,但已經(jīng)失聯(lián)多年,希望她還在,好好的。
劉伯死了的話,這世上他就沒有牽掛的人了。
想到這里,他哭得像個孩子。
生活不會因此而憐憫他半分,皆如他所愿。
小賣部旁邊有一棵紫薇樹,紅色的花開得正艷,他放了桌椅在樹下,桌上擺著幾本劉伯送給他的舊書,他看不慣那些繁體字,也許會有人喜歡。
櫻花巷屬于老城區(qū),離火車站近,一排政府改造過的老房子,大部分住的都是些租客,小賣部的生意挺好,向坤租的是一棟兩層小洋樓,面積不大,一樓是門面,二樓住家,很合他的意。
這是李光明推薦給他的,李光明本來就在東城上大學,對這個城市很了解,畢業(yè)后打算留下來,所以他很樂意向坤來給他作伴。
向坤來東城后,李光明常常跑去蹭飯,順便再蹭點泡面和飲料回學校。
向坤不跟他計較,也不肯收他的錢。
慢悠悠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年,李光明畢業(yè)后,在一家食品公司上班,租住在公司附近,搬家的時候,向坤去看過他,提著一箱啤酒。
小區(qū)的位置很好,房子的位置也很好,租金自然不便宜。
兩人坐在客廳的陽臺上,邊喝啤酒邊看外面的風景,政府花了幾個億改造眼前的護城河,歷時兩年終于變成如今花紅柳綠,河水清澈的美好景象。
“哥,考慮在東城買房嗎?”
“不急,慢慢考慮?!毕蚶罟饷鲝牟浑[瞞自己的想法。
“來跟我當鄰居吧!”
“這個小區(qū)的房貴啊!”
“值?!?p> 向坤恍然,他竟已開始談論買房的事,像做夢一樣。
李光明的廚藝一流,他說這也是他的愛好,那些樂器是他最大的愛好,向坤不懂樂器,站在專門放樂器的房門口,盯著那些樂器看來看去。
那些樂器被盯得很不耐煩,到底彈還是不彈?。?p> 李光明做完飯,走過來,掀開鋼琴蓋子,問向坤:“想聽什么曲子?”
“雨的印記?!?p> “哇,點了首好曲子?!崩罟饷髯聛?,抬起雙手,深呼吸一下,纖長的手指落在琴鍵上。
有一次,向坤坐周老板的車出去工作,車上就放著這首曲子。
“這曲子好聽?!?p> “雨的印記。”
向坤當時有點驚訝,周老板竟然還會聽這么浪漫又充滿詩意的曲子。
“我考上大學那年,開學前一天,聽到我爸媽在吵架,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我覺得很煩,跑出家門,在大街上四處游蕩,經(jīng)過一家精品店,店里當時就在放這首曲子,我站在外面聽了很久,老板娘出來問我怎么不回家,我說不想回,她請我到店里喝茶,吃她親手做的小點心,喝完茶聽完曲子,她開車送我回家,什么也沒說,卻像說了很多?!?p> 周老板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眼睛里亮晶晶的。
“那個老板娘真好?!?p> “是好??!后來成了我老婆?!?p> 向坤一臉驚訝,原來生活中也有這么動人的愛情故事。
周老板溫柔地笑著。
“我們結婚的時候,把這段往事寫在結婚喜貼上,很多人以為是我們特意找人寫的文案,其實是我們倆真實的戀愛經(jīng)歷?!?p> “比電視劇還精彩?!毕蚶ちw慕地說。
“她比我大六歲,是我追的她,她的精品店開了兩年就倒閉了,我給她出主意,精品店重新開業(yè),直到現(xiàn)在?!?p> “你用實力征服她?!?p> 周老板笑了。
“男人有實力,女人才會踏實的跟著。”
向坤至今還記得這句話,也記得這首曲子。
但他對愛情沒有向往。
嘗了太多生活的苦,以為不會有甜了。
“阿霞如果現(xiàn)在來找你,你會怎樣?”李光明彈完曲子,蓋上鋼琴蓋。
向坤一愣,阿霞,好久遠的名字!但心臟卻誠實地猛烈跳動幾下,年少時的夢總是令人特別的悸動。
“說不好?!?p> “繼續(xù)發(fā)展一下?”
“不會。”
“為什么不會?萬一她也單身。。。。。?!?p> “吃飯吧!餓了?!?p> 向坤不想再談論阿霞,年少無知的他,不懂愛情,也不懂阿霞。
那晚,向坤的酒興很濃,一杯接一杯,話也多,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無非就是些陳年往事,不過都是快樂的陳年往事。
李光明安靜的陪著他,可惜酒量差,才喝了兩三杯就醉了,向坤把他扶回房間,自己一個人繼續(xù)喝,直到醉了,往沙發(fā)上一躺。
他夢見阿霞來找他了。
“向坤,你還喜歡我嗎?”
向坤往前走近一點看,根本不是阿霞那嬌俏的模樣,但她的頭上卻寫著阿霞的名字。
“我喜歡的是阿霞?!?p> “我就是阿霞?!?p> “你不是?!?p> “我是?!?p> “你不是!”他一把推開她。
她突然仰天狂笑,伸手把頭上的名字擦掉,然后消失不見了。
向坤醒來,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愣,外面陽光燦爛,他起身走到陽臺上,伸個懶腰,聞見河風里帶來的花香。
美好的一天已經(jīng)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