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山城如其標志性的火鍋，整個呈現(xiàn)著沸騰，熱浪混著各種味道流竄在旮旮旯旯。

　　這里的人常說：沒得啥子問題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來一頓。

　　唐成的故事大概就是關于兩頓火鍋的。

　　那天傍晚，六點左右，煩躁的蟬閉了嘴，悶熱的天擂起鼓。

　　街上的人都在努力地爬坡上坎，時不時有人咕噥一句:“狗日的總算要落雨涼快點老?！?p>　　唐成加快了腳步，軟件地圖顯示距離那家老火鍋店不遠了。

　　十分鐘后，唐成關了地圖，撥通了一個電話，這之前他是十分不愿意的，畢竟他曾斬釘截鐵地說找得到。

　　“哈哈，我就說你龜兒找不到，你不信，在原地等到，我馬上來。”

　　電話那端是唐成的大學室友余躍，穿一條褲子那種。

　　畢業(yè)至今兩人有七八年沒見了，一直想要聚一下，因為各種瑣碎耽誤到了今天。

　　唐成是北方人，之前來過幾次山城，雖然知道東南西北在這里沒什么大用，但他還是想要征服一下。

　　看著余躍擰著衣領不停地撲打，唐成將自己的背包丟了過去。

　　余躍右臂單肩掛上，左臂自然地搭上了唐成的肩膀，全然不顧對方嫌棄他身上的汗味。

　　“沒得啥子好矜持的，你龜兒還不是一身臭汗，走吃個火鍋涮涮味兒?！?p>　　山城的火鍋全國聞名，余躍也是很喜歡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那家老火鍋？”唐成看著火紅的招牌，而后被店內(nèi)十幾口翻滾著熱氣的銅鍋所吸引。

　　店內(nèi)的其他客人只關注著鍋里的毛肚鴨腸，或者杯中的冰鎮(zhèn)啤酒，只有偶爾的目光詫異這個吃火鍋穿白襯衣的男人。

　　“放心，為了照顧你，點的微辣?！?p>　　余躍帶著唐成穿過了幾個桌子，在一個正對空調(diào)的位置坐下。

　　兩杯冰啤酒下肚，鍋里的鴨血浮了起來，唐成小心地夾了一塊，說道：“還記得你第一次給我吃的麻辣牛肉，差點讓我住院?！?p>　　“少說這些，后頭你比我還吃得多?！庇嘬S仰頭又干了一杯。

　　唐成將碗里的鴨血夾碎，笑了笑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不要影響我吃火鍋的心情?！?p>　　“我得了癌，晚期?！?p>　　余躍挑起一根鴨腸，筷子在鍋里來回晃蕩，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翻滾的火鍋。

　　手中的筷子擊打在碗沿，發(fā)出清脆的交響，細碎的鴨血帶著油落在了唐成的衣服上。

　　“嗯，需要我做什么？”唐成干了一杯，冰涼的啤酒是抑制燥熱的好東西。

　　“我屋頭還不曉得，也不敢給他們說，我想找個人說哈兒話?！?p>　　這頓火鍋吃得久，直到晚上11點才結(jié)束。

　　“龜兒旱天雷”

　　都說越想喝醉的人越喝不醉，可能是真的。兩人打車到了江邊，吹著不算涼快的風，看著不算湍急的水。

　　“化療呢？”唐成還是忍不住問了句。

　　余躍向江里扔了塊石頭，激起一朵浪花，很快便被吞沒。

　　“我問了好多醫(yī)院、專家，化療治愈的機會少得可憐。”

　　“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強。”

　　“你以為我不怕死??？怕！但是突然有一天就不怕了。”

　　余躍臉上的笑容讓唐成重新認識了這個老友，他大致了解其中的原因。

　　余躍結(jié)婚的時候，唐成沒有到場；余躍喜得千金的時候，唐成沒有到場。

　　如果不是正好在附近出差，這次恐怕也要缺席了。

　　“今天是我心頭最輕松的一天，就像回到了大學······”

　　第二天，唐成只記得昨晚又去吃了趟燒烤，完全記不得什么時候住進的酒店。

　　手機里有一條信息：蟬在地下孕育數(shù)年才能破土褪殼，就像我身體里的那個東西，既然它那么努力，我希望它能夠綻放得絢爛。

　　看完之后，唐成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喂？經(jīng)理，我想請假······”

　　在唐成拙劣的謊言中，經(jīng)理意有所指，不過得益于近來客戶的回饋，他還是得到了批準。

　　剛剛掛了電話，余躍的電話就進來了，說他在樓下。

　　一輛藍黃相間的出租車，余躍坐在駕駛位向外探頭招呼著唐成，這便是他今天唯一的乘客了。

　　兩人到了第一站，洪崖洞對岸。

　　“大學的時候我就答應過你，要帶你逛遍山城，我可是說到做到了?！?p>　　余躍點燃一根煙，靠在路邊的欄桿上，對岸的風景于他而言沒什么好稀奇的。

　　“你不是戒了嗎？”

　　“切，那還不是因為在外要開車拉客，在屋要躲到妻女。”余躍深吸一口，緩緩吐出，像是在享受人間美味。

　　唐成以前不明白煙有什么好抽的，但這一刻他似乎在余躍身上看懂了一點。

　　“你說我這輩子沒做什么壞事，也沒做什么好事，下輩子會給個什么道？”

　　或許是將死之人的通病，余躍的話題顯得十分跳躍。

　　“畜生道！”

　　唐成自然不會慣著他，因為那不是對方想要留在最后記憶中的東西。

　　“嗯，有點道理，畢竟以前欺負你夠多的?！庇嘬S碾滅了煙頭，小聲嘀咕了一句：“比起做人，那也不錯。”

　　不出意外，唐成聽得一清二楚，不過他并沒有說什么，而是提出前往下一站。

　　途經(jīng)每一個歷史留下印記的地方，不論大小，余躍都帶著唐成停留了片刻。

　　這讓唐成都產(chǎn)生了錯覺，就像是前者在完成自己的遺愿一般。

　　“時間留下了許多東西，有輝煌，有衰敗；有歡樂，有悲哀；有偉大，有平凡。它們成了歷史。

　　歷史從來都不在乎人怎么看它，它就靜靜地躺在那里，看著后來者慢慢加入，來者不拒?！?p>　　唐成一時間有些恍惚，那個大學時期意氣風發(fā)、熠熠生輝的少年似乎回來了，只是言語中的內(nèi)容似乎成長了。

　　也無奈了。

　　時間過得很快，又或許是他們逗留得太久，兩人尋了個江邊老店坐下。

　　山城的燈火鋪滿了整個江面，凌凌波光中印著人間的聲色。

　　余躍的妻女到了，這是唐成第一次見到她們，一個溫柔中帶著火烈的女子，一個乖巧且充滿好奇的女娃。

　　這是幸福的一家。

　　簡單的介紹后，彼此了解到對方就是那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余躍口中的人。

　　“雯雯？”

　　“唐成？”

　　今天還是吃火鍋，用余躍的話說就是：在山城，請外地客不請兩頓火鍋，對方只會記得火鍋的熱辣，完全不記得味道。

　　唐成不想反駁他，只是默默地將桌上的煙收進了自己的口袋。

　　雯雯看了一眼余躍，倒是沒有說什么，只是把她們的女兒（小舒）叫到貼近余躍的位置坐下。

　　吃火鍋無非老三樣，毛肚、黃喉、鴨腸，而余躍獨愛冷鍋鴨血的爽嫩。

　　小舒年紀還小，少量吃了些，便停下了筷子，雯雯為了照顧她，自然也是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

　　大半的美食還是飽了唐成、余躍二人的口腹。

　　家長里短太多，桌上大家都沒有提，唐成努力地向雯雯還原著大學時代的余躍，余躍也是同樣。

　　不論糗與不糗。

　　······

　　蟬鳴不斷，抗議著這該死的老天為何日烈暑酷。

　　余躍住院了，就在第二天早上，或許是那幾瓶酒，或許是那一支煙，不得而知。

　　雯雯沒有責怪唐成，只是靜靜地坐在白床邊上，手里削著蘋果。

　　小舒去她外婆家了，是余躍要求的，盡管在場的人都看出來他有多么不舍。

　　余躍有氣無力地開合著眼，身上糾纏的管線死命地拽著他，即使他想要抬下手都困難重重。

　　順著他的目光，唐成看到窗外樹上爬著一只蟬蛹，此時天上的太陽明晃晃，蛹殼鼓動了幾下，它選擇了一個不合適的時間破殼。

　　但是它已經(jīng)出土，等不了今日的太陽西去。

　　雯雯被醫(yī)生叫了過去，病房只留下唐成和白床上的余躍。

　　余躍張了張嘴，聲音微弱。

　　唐成沒有靠近，他知道那兩個音符所代表的含義。

　　“幫我。”

　　唐成攥了攥手，最終還是搖了頭。

　　卻看見余躍那含著導管的嘴角浮起了笑意，無神的眼睛重泛光彩。

　　就像重獲新生一般，余躍突然有了力氣，他沒有坐起來，而是突破了重重困難抬起了右手。

　　看著余躍眼神決絕地握著導管，唐成慢慢收回了阻止綻放絢爛的手。

　　余躍的葬禮十分簡單，這一次唐成沒有缺席。

　　外面的知了十分賣力，它們是在為勇士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