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城位于大晟西部偏北,與烏山國東南部相連。是戰(zhàn)略要塞,敵方只要突破此城,加上與此城相近的另外三座城池,便可從此處向東部入侵,正中大晟要害。
然而,此處地勢兇險,崎嶇,環(huán)境氣候復(fù)雜多變,形成易守難攻之勢。
鄰邊烏山國常年內(nèi)亂,政權(quán)動蕩,各地勢力均有,因此邊境來犯者各不相同。但是他們的目的卻大相徑庭,皆是以土地貧瘠,需擴張土地壯大聲勢為由,為權(quán)錢謀利。
大晟建國以來,曾有兩大氏族為守邊境而隕落,只剩寥寥老弱婦孺,其余皆戰(zhàn)死。
隨后接手的便是許氏,世代忠烈,已駐守邊城百年有余,頗得百姓愛戴。在曦城,他們堪比神明。
神使誕日的一個月前,夏,烈陽。
曦城許府亂作一團,為長公主產(chǎn)子之事忙里忙外。
曦城為百姓居住之地,僅有一處練兵場,軍營和戰(zhàn)場遠在城池一百里外的嘉禾關(guān)。
關(guān)處傳來急報,烏山國的三方勢力合作,突襲軍營,強勢攻克。打了一日一夜,傷亡慘重,許騁取了領(lǐng)頭首級才暫且逼退敵方,而他左耳被廢,額頭到顴骨被劃開一道傷。現(xiàn)急需增員與物資,安穩(wěn)局勢。
安鶴因待產(chǎn)留在城中府上,收到信件后冷靜果斷地安排好事宜,甚至送了加急書信往王都去。
侍衛(wèi)被安排走后,她因為擔(dān)心許騁的傷勢,急火攻心,情緒不穩(wěn)定,導(dǎo)致早產(chǎn)。
她在屋里生產(chǎn),精疲力盡地嘶喊著,期間用微弱地聲音問,“公子呢?他走了嗎?”
一旁的侍女焦急的給她擦汗,“去了,已經(jīng)在去嘉禾關(guān)的路上了?!?p> 許家的孩子,年滿十六歲才能被允許帶到戰(zhàn)場,所以許曜常年在城中訓(xùn)練場磨練自己,打消時間。
事出緊急,安鶴再三思慮后才讓人通知許曜,讓他騎上一匹快馬趕往嘉禾關(guān)營地。
她沒有讓他上戰(zhàn)場打算,只是想讓他去看看他的老父親,并且安撫軍心。
然而,許曜卻不這么想。
十四歲的少年,鮮衣怒馬,一腔熱血,過家門而不入,只留下簡短的一句祝福。
“母親,保重?!?p> 軍中快馬一日可行千里,所以不出一個時辰,許曜便到了軍營之中。
軍營里都是看著他長大的稱兄道弟的鄰里與長輩,自然都是認(rèn)得出他。哨兵遠遠就通報了他來軍中的情況,他的堂兄許青明便在大門處迎他。
堂兄比他大五歲,但此時的許曜卻同他一般高大壯碩。許曜下馬就直奔堂兄,他們相互擁抱著問候。
在曦城,戰(zhàn)役結(jié)束后,親人再見就要以擁抱為禮,這是對生死之事的敬畏。
許曜上下掃視堂兄,發(fā)現(xiàn)他沒有傷時,松了口氣。
“伯父、叔父、以及兄長他們都還好嗎?”許曜問。
“他們都多少受了點皮外傷,不礙事,倒是你的父親?!痹S青明有些哽咽,流露出愧疚之情,“你還是跟我去看一下,我一時半會說不清?!?p> 他領(lǐng)著許曜進軍營。一路上,傷勢慘重的士兵早已失去神志,因為地上堆滿尸體,早就沒有空隙之地,所以他們坐在一處,相互倚靠著休息。
傷情稍輕的士兵,有的在整理物資,有的在幫人處理傷勢,還有的搬運尸體,整理他們的遺物,確認(rèn)他們的身份。
一位士兵掀開遮蓋尸體的白布,死者血肉模糊,糜爛的傷口與布子粘連在一起。士兵于心不忍,雖然死去的人沒有知覺,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將其分離。
尸體在烈日的包裹下,經(jīng)過一日一夜,腐爛的速度極快。
整個軍營里彌漫著幾種味道,藥物的甘苦,血液的腥銹,以及尸臭。
許曜雖說常在軍營,但只要起戰(zhàn)事,他便被要求回去曦城。所以對他而言,這般慘烈的場面不多見。
氣味交雜著,讓人不適,許曜忍不住惡心。
但他想著不能在士兵面前做這種事,怕會令人寒心,覺得有所不敬,所以拼命忍耐。他加快步子,讓你自己不去看那些人和事。
許青明察覺出他的不對勁,手搭上他的肩膀,“實在忍不了就別忍了,誰第一次來都是這樣的?!?p> 本來許曜是可以忍住的,但耐不住堂兄說著說著,一下又一下的拍著他的后背。刺激之下,他還是沒忍住,吐了一地。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痹S曜蹲在地上,用衣角擦嘴,一臉愧疚。
士兵見狀,沒有深表厭惡,倒是拖著疲憊的身體,露牙大笑。
“公子不要在意,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都這樣?!?p> “就是就是,這家伙還暈暈乎乎了好一陣子?!?p> “還有我,我當(dāng)時可好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
士兵你一言我一句,互揭老底,或自嘲自樂。沒人覺得這是什么很丟臉或是要緊的事情。
許青明一把拉起許曜,“以后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這沒這么多規(guī)矩和介慮,隨心所欲就好。”
接著大笑,跟士兵打趣著,“時間長了這小子就習(xí)慣了?!?p> 士兵也歡聲應(yīng)和,“是啊。”
許曜也一邊難受,一邊說,“等有時間,我們聚在一塊喝點?!?p> 許青明:“就你?你這么大點喝的過嗎?哈哈哈哈!”
軍中的氛圍,倒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如此凝重,哀沉。
總有人,哭著笑,笑著哭。悲痛于逝去之人,慶幸于生還的自己。
他們來到許將軍的營帳之內(nèi),士兵端著盆血水出去,上面飄著已經(jīng)被污染的紗布。
許曜不禁擔(dān)憂,直徑走去。
伯父許峰正在給父親包扎,許曜一眼就看到父親那半張臉都被紗布包裹的模樣。
在他記憶里,父親高大且無堅不摧,他從未受過如此重的傷。
“父親,伯父?!痹S曜聲音微顫。
許騁有些錯愕,沒想到許曜會來,而后又定下心來安慰,“阿曜,別擔(dān)心,這點傷沒什么,要不了我的命?!?p> “阿曜,你聽他亂講!要不是你叔父趕到,他早交代在那了?!?p> 許峰指指點點,“你看他那耳朵都沒了,哎,真是要命。你還沒死,鴨子嘴就這么硬?!?p> 許騁想要反駁,卻根本沒有機會說話。
“講講講,天天東扯西扯,說自己很厲害,每次受傷最多就是你。我都服了,你比我兒子還多事?!?p> 許青明一臉“不是,這關(guān)我什么事”的表情,敢怒不敢言。
“好了,我要去前面議事,這幫小崽子我定是一個都不會放過。怎么他們說要打就打,不打就不打啊?真當(dāng)這是他們自己家,可以隨意胡來?!?p> 許峰的年齡是三兄弟里最大的,個子是三兄弟里最矮的,但其力大無窮,能舉千鼎,身材魁梧,氣勢雄偉,有著永遠也說不完的話。
“哼,好好看看你爹,讓他休息,別氣死我,然后讓我休息,醒不來的那種?!?p> 許青明光顧著樂呵,也被訓(xùn)斥。
“你站那干嘛?我是你爹還是他是你爹?怎么這么不懂事呢?”
“是是是,您是我爹,您說的對?!?p> 許青明勾搭著他爹的背,哄著出去的。
見人終于走了,許騁算了松了口氣,“哎呀,本來耳朵就痛?!?p> “很疼嗎?”
許曜的關(guān)心脫口而出。
“沒有,我是說你伯父吵的慌。”
許騁不想讓孩子過分擔(dān)憂,索性轉(zhuǎn)移話題,“曦城無礙吧?你母親可好?”
“城中一切安好,母親收到你的書信后,受驚嚇,早產(chǎn)了?!?p> 聽到后面,他眼神慌亂,“那你為何不留在那里,你可知婦人生子九死一生???”
許曜怎么會不知道,他在宮中的那幾年,見過太多應(yīng)產(chǎn)子而香消玉殞的婦人。
“我知道,但此時戰(zhàn)況不穩(wěn),我一身武藝,定能在這幫上忙,也能讓母親得到一些慰籍。而若是留在宅子里,別說什么忙都幫不上,還會讓母親更牽掛你的情況?!?p> 許騁深知他話糙理不糙,確實考慮周全,他欣慰孩子有這等想法,也擔(dān)心著妻子的情況。
“請父親放心。我走之前,已將城中最好的大夫和穩(wěn)婆帶到府上,祖母,伯母還有嬸嬸都在照看母親?!?p> “你倒是安排的妥當(dāng),有你母親的風(fēng)范?!痹S騁抬頭往天,“也罷也罷,愿天神庇佑,一切安好?!?p> 接著他轉(zhuǎn)頭看向許曜,“你來是為了看我傷勢如何?現(xiàn)在知道我無礙就回去,告訴你母親?!?p> “我會寫封書信,讓人快馬加鞭送去?!?p> “你這是什么意思?”
“父親,我剛剛說了,我要留下幫忙?!?p> 許曜想到營帳外傷亡慘重的場面,神情堅定,語氣懇切。
“我不需要你特別照顧。你不懂醫(yī)理,不能治病救人,難道要留下燒火做飯嗎?”
“我拉弓射箭從來都是正中圓心,刀槍劍戟樣樣精通,騎術(shù)也不在話下?!?p> 營帳之外,年輕的叔父,許臨停住腳步,懷抱雙臂,饒有興致地聽著。
許曜的話語里充滿著少年人的自信,“這就是我的能力,我想的幫忙,從來指的都是戰(zhàn)場上?!?p> “你是方寸之地,自詡為強,戰(zhàn)場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再過些時候吧。你氣候未成,再等等?!?p> “等到什么時候?”許曜有些猶豫,但還是說出口,“城亡國破嗎?”
許騁怒目圓睜,一掌拍斷了床欄。
“放肆,收回你剛剛的話?!?p> 許曜自知有虧,便跪下了。
“哎呀哎呀,怎么這么大禮?!痹S臨進來就把許曜從地上拉起。
“我的好二哥,受這么重的傷就不要生這么大的氣,不利于恢復(fù)。我可不想聽大哥嘰嘰呱呱地在那主持大局?!?p> “你不應(yīng)該在議事嗎?”許騁問。
“討論完了,你要聽聽嗎?”
許峰一邊說著,一邊站在許曜身前,背過一只手,做著讓他離開的動作。
小的時候,每次許曜被罵被打的時候,都是叔父來救場,經(jīng)常就是這樣插科打諢地讓許曜逃過一劫。
許曜深知戰(zhàn)事要緊,就不多費口舌,利索的離開了。
“臭小子,招呼都不打。”
許騁念叨著。
營帳之外,場面依舊。許曜想著,與其無所事事的空想,不如能做點事就去做的好。
照顧傷員他倒是不在行,但力氣還行,幫抬傷員和逝者還是可以的。
軍營里的規(guī)矩確實沒有這么多,對于他一個貴公子來干臟活累活,士兵倒也沒有覺得不妥,或是覺得其在惺惺作態(tài)。反而一步步,耐心地告訴他該怎么做會更快,更好。
沒有人打趣他,更多的贊賞。即使他還是時不時干嘔,也沒有人介懷。
軍營里,每個人都是共患難,同生死的家人。
戰(zhàn)事無常,人是一個個的走,他們不想在死之前的回憶是爭執(zhí)不休的煩惱,而是歡聲笑語的美好。因而從不因為瑣事爭吵,也不講些喪氣辱罵之言。
許曜干完活,寫完家書送出,天色已晚。他和士兵們添材燒火,準(zhǔn)備餐食。
許臨大笑著走來,“你還真在燒火做飯?。俊?p> “我手藝還不錯,要試試嗎?”
許曜招呼著大伙,一個個把餐食盛好,遞到行動不便之人的手中,最后才給自己和許臨。
“父親吃了嗎?”許曜端著碗還未坐下。
“吃過了,還加了點料,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了。”
許臨慢慢悠悠地說,完了還喝了口熱湯。
“小叔,你真敢?。俊?p> “那藥還是你母親給的?!?p> 許曜釋懷的笑了,叔侄二人并排而坐,食物的熱氣也掩蓋不了他們內(nèi)心隱藏的事情。
“你還真有本事?!痹S臨將碗里的湯水一口飲盡。
這話讓許曜有些慌神,雖說小叔每次都會救他,但事后免不了口頭教育。
“我,我還沒上陣殺敵,就耍嘴皮子,過過癮罷了。”
見對方依舊默不作聲,他就有些著急。
“你不會要因為這個說我吧?”
“啊,沒有啊,我說你做的飯挺好吃。你小子,真是深藏不露?!?p> 許臨一副奸計得逞的感覺。
“小叔,你真無聊?!?p> 他一掌拍在許曜肩上,“你真的想好了嗎?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p> 許曜一激靈,“我是認(rèn)真的。”
“你天天盼著這事嗎?”
“不是,我不喜好戰(zhàn)事,如果可以我希望世間無災(zāi)禍、戰(zhàn)亂,畢竟誰也不想失去親友、愛人?!痹S曜雙眼真摯且熱切,“但那只是愿景,在還沒可能實現(xiàn)之前,我都在做準(zhǔn)備?!?p> “不是盼著,而是準(zhǔn)備著?”
許臨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滿心滿眼都是欣賞。
“走吧,去找許校尉給你置辦一下行頭?!?p> 他放下瓷碗,一把拉起許曜。
“走吧,去給你搞身行頭?!?p> “什么?”
“軍服!”
許曜又驚又喜,“真的嗎?父親他同意了?”
“管他呢?我說行就行!”
他驚嘆之于又帶有疑慮,“你是覺得烏山國的人還會再打過來?真的用的到我嗎?”
“會與不會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反正是會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許臨的語氣帶著些許憤恨,“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可不是什么可以任人欺辱的國家?!?p> “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許曜表示肯定。
“你先去騎兵處,這次他們損失慘重,而且那有你明哥在?!?p> “好!”
兩人相視一笑,也不再多說寒暄之語,反倒有說有笑地說些日?,嵤隆?p> 他們之間沒有親人的輩分之間的隔閡,沒有尊長,沒有尊卑,有的只是無話不談的知己,正所謂忘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