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問出了那個關(guān)鍵性問題。

　　“協(xié)議的內(nèi)容是，金鐘投資1000萬美元，幫助密西西比轉(zhuǎn)型，股份占比30%。”Viola的眼睛并未睜開，仿佛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而且以每年圣誕節(jié)前最后一個股票交易日的收盤價為準，密西西比的市值必須比上一年增長25%，如果達不到，密西西比就要無償轉(zhuǎn)讓5%的股份給金鐘?！?p>　　白霧最近組建過“愛霧及烏”，對股份略有耳聞，很快理解了Viola的意思。

　　“這么說，金鐘當前的持股比例已經(jīng)接近50%了，對么？”白霧道。

　　“50%倒不至于，”Viola道：“早年因為轉(zhuǎn)型困難，密西西比有幾年業(yè)績低迷，輸了幾場賭局，損失了大量股份，再加上金鐘在二級市場的買進，金鐘的持股比例與我們威廉姆斯家族已經(jīng)非常接近。如果明年和后年的市值走低，密西西比的控制權(quán)就很有可能落入金鐘的手中?！?p>　　Viola深吸一口氣，道：“金鐘一旦得手，就會改變經(jīng)營策略，以擴張、盈利為第一追求，而逐漸放棄性能。你知道，如果密西西失去性能，就等于失去生命?！?p>　　白霧道：“您的意思是，金鐘支持中國企業(yè)打入密西西比，是因為它想利用這種方法，拉低密西西比的市值？”

　　Viola微微點頭，道：“白經(jīng)理，你很聰明。所以你知道，堅守尖端是密西西比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我不能有任何妥協(xié)?！?p>　　說到這里，Viola忽然睜開眼睛，盯著白霧道：“由此可見，你想把測距儀賣給我，三方合作，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白霧一愣，道：“對不起，我不明白，為什么密西西比和中國企業(yè)合作，市值就會降低呢？”未等Viola回答，她又昂起頭道：“依我看，密西西比與中國企業(yè)合作，是抓住了未來趨勢，市值應該升高才對吧！”

　　“這個問題或許Josef更適合回答，”Viola道：“Josef在中國待過，他比我了解中國人。”

　　Josef整了整衣領(lǐng)，接下Viola的話頭，道：“中國人聰明、勤奮、勇敢，這是肯定的，正是因為這三個品質(zhì)，準針才能在這么短時間內(nèi)做出0.1毫米精度的測距儀，但如果人過于聰明過于勤奮過于勇敢，就會變得鉆營。在我有限的經(jīng)驗中，中國人沒有一個不是善于鉆營的，只要有利可圖，中國人都會削尖腦袋擠進去。而堅持理想，堅守信念的，純粹的，傻的中國人卻沒幾個。”

　　“回到白經(jīng)理你的問題上，我們不懷疑你們可以做出世界最尖端的測距儀，我們懷疑的是，你們會一輩子只做最尖端的測距儀嗎？”

　　“我想你不會。因為堅持尖端，是痛苦的，冒險的，投入與產(chǎn)出不成正比的?！?p>　　“一旦你們把注意力放到盈利上，而不是性能上，你們的堅持就會有所松懈，你們一旦松懈，金鐘就會趁虛而入，然后借題發(fā)揮，做空密西西比的市值?！?p>　　聽到這里，白霧皺眉道：“你們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有依據(jù)么？”

　　“當然！”Josef道：“在過去的幾年里，金鐘利用供應鏈中傷過我們無數(shù)次。他們揪住我們的產(chǎn)品故障，然后大肆宣揚；他們從我們的供應商手里買來低端產(chǎn)品，隨便貼上一個標志，就說與密西西比同宗同源，在市場上招搖撞騙，詆毀我們的品質(zhì)；他們盜竊供應商未成型的技術(shù)，然后成立一家小公司，聲稱他們的技術(shù)比密西西比更先進；他們在密西西比與供應商聯(lián)合研發(fā)新技術(shù)遇到瓶頸時，大肆挑撥離間，阻礙我們的技術(shù)革新?！?p>　　“總之一句話，為了控制密西西比，他們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白霧聽到這里，接不上話。

　　Josef又道：“中國人愛鉆營，重視短期利益而忽視長期利益，正是金鐘可以大肆利用的特點，他們熱衷于引進中國企業(yè)，就是想利用中國人的鉆營精神，打破密西西比的性能神話，削弱密西西比的品牌價值，從而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p>　　這句話可不太好聽，白霧上一秒還在同情密西西比，下一秒?yún)s怒了，道：“我想這跟供應商來自哪個國家并無關(guān)聯(lián)吧！難道你們美國供應商和德國、法國的供應商就沒有被金鐘利用過么？”

　　“有?！盝osef道。

　　“但這些國家的供應商都不如中國人聰明，中國人的桌下動作讓人防不勝防，哪怕合同上白紙黑字寫著條款，你們也有辦法巧妙地繞開禁令，在這方面，我們自認為遠不是你們中國人的對手?！盝osef話鋒一轉(zhuǎn)，道。

　　白霧再次沉默。

　　先不說Josef的話對不對，就是不對，她也無從反駁，無從證明，糾纏于這個話題必定不會有結(jié)果。

　　“我能去一下洗手間嗎？”白霧想獨處一會，思索眼下局面的突破口。

　　“當然?！盝osef見Viola低下了頭，便說道。

　　在May的引導下，白霧來到辦公室另一邊的洗手間。

　　站在洗手間的窗口，白霧看到天色更黑了，公路兩邊的住宅都亮起了燈，延綿幾十里直到天邊，原野上除幾朵零散的燈光，只剩一片漆黑，房子、樹、草地都被黑夜吞沒，連路都找不到了。

　　白霧一看手表，時間已近六點，她拿出手機想問團隊的建議，卻看見群里幾十條未讀信息，是玉塘風和百里宰還在爭論報價的問題，言詞激烈，頗有你死我活的勢頭，于是心情更加低落。

　　她不想多看兩人之間的吵架，便把手機息屏。

　　手機息屏前的一剎那，她看到微信群的名稱叫“愛霧”，猛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玉塘風和百里宰同為愛霧及烏的股東，不應該爭得這么你死我活??！同樣的道理，Viola和金鐘也是密西西比的股東，也不應該爭得你死我活?。?p>　　白霧腦海中劃過一道流星，瞬間想到一個主意，剎那間她感覺窗外的夜，似乎明亮了許多。

　　她一路走，一路構(gòu)思，當她回到Viola的辦公室，第一句話就說：“Viola，如果我有辦法阻止金鐘對密西西比的侵害，您是不是就沒有理由拒絕和準針，以及其他優(yōu)秀的中國企業(yè)合作了呢？”

　　Viola這時正把腿舉過頭頂，靠在落地窗上，一聽白霧這句話，馬上跑步到白霧身邊，挽住白霧的手臂，道：“走，我們?nèi)ソ∩矸苛??！?p>　　她示意Glen和Josef靜坐等候，推著白霧就出了辦公室。

　　很快，兩人來到了健身房。

　　健身房位于大門左側(cè)，進入房間便看到對面墻壁是一整塊透明玻璃，朝向研發(fā)大樓的后面，也即工業(yè)園的深處，從這里看下去，可以看見密西西比園區(qū)的全貌，當前雖已入夜，許多樓房和廠區(qū)還亮著燈，燈光從腳下往前延伸，恐怕有三四公里遠，建筑物有幾十上百棟。

　　室內(nèi)的健身器材不多，只有兩臺跑步機，一臺蝴蝶機，一臺劃船機，但比準針的健身房多了瑜伽繩和瑜伽球。

　　Viola打開一臺跑步機，問白霧有沒有興趣跑跑步，白霧穿著高跟鞋，婉拒了。

　　她便自己在跑步機上走動起來，道：“剛才你說有辦法對付金鐘，你想到了什么？我洗耳恭聽。”

　　白霧懷抱著包包，站在跑步機下，好像Viola的秘書，氣場又被Viola壓制住了，她知道這不是談判的正確方式，因此說：“Josef剛才說，中國人的特點是愛鉆營，桌上一套，桌下一套，我不反對，但他只看到了一面，而忽視了中國人另外兩個明顯的特征，一是謙和有禮，一是愛好和平。先說謙和有禮，如果中國人請教于人，首先會放下姿態(tài)，禮賢下士，而不是口稱'洗耳恭聽'，行為舉止卻高高在上?！?p>　　Viola聞言，哈哈一笑，把跑步機關(guān)了。

　　她跳下跑步機，拉白霧到窗邊的高腳凳上坐了，親自接杯咖啡遞給白霧，笑道：“謙和有禮我懂了，那么愛好和平怎么解釋呢？”

　　白霧雙手接過咖啡杯，放到高腳桌上，道：“中國人不喜歡打打殺殺，你死我活，遇到問題，中國人喜歡用和平的方法解決。比如密西西比和金鐘的沖突，如果由中國人處理，我們會更傾向于和平談判，互利共贏，而不是零和博弈，一家通吃。”

　　Viola興致勃勃，坐上高腳凳，道：“愿聞其詳?！?p>　　“我想請問您，Viola，”白霧道：“金鐘侵略密西西比的根本動機是什么？”

　　Viola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為了利益，你別忘了，他們是投資公司，是資本家，資本家的每一個呼吸都是為了攫取更多的資產(chǎn)，他們貪得無厭，永不知足。為了利益，他們可以不顧別人的死活，更不顧道德情懷?！?p>　　“那就對了?！卑嘴F道：“他們掌控密西西比的目的，是為了在短期內(nèi)改變經(jīng)驗策略，擴大密西西比的營業(yè)額，推高密西西比的股價，這樣他們手里的股份可以更值錢。對吧？”

　　“完全正確！”

　　“那么如果我們想一個辦法，使金鐘在其他項目上獲得利益，金鐘是不是就有可能打消奪取密西西比掌控權(quán)的念頭？”白霧道：“當然，我說的'其他項目'仍跟密西西比息息相關(guān)，甚至可以說，項目成功與否，完全依賴密西西比的品牌?！?p>　　Viola笑道：“你是說密西西比再運營一個低檔次的品牌？很不巧，這一條也在公司禁令之中?！?p>　　白霧道：“那倒巧了，我說的項目并非由密西西比重新注冊品牌，而是由金鐘重新投資另一個品牌，然后借助密西西比的影響力，給另一個品牌提供助力，提高他們的銷售額和企業(yè)價值。”

　　Viola一聽，臉色馬上安靜下來，片刻后又慢慢浮上笑容。

　　白霧知道，Viola聽懂了她的意思，便道：“這是一種合作，我甚至連合作名稱都想好了，就叫'Certified by Mississippi（密西西比認證）'。假設(shè)金鐘投資的另一個儀器儀表品牌叫做維塔斯，那么只要在維塔斯的產(chǎn)品上印上Certified by Mississipp三個字，它的銷量就可以大漲。如果密西西比再大方一點，開放供應鏈給維塔斯，允許維塔斯從密西西比的供應商手里采購最尖端的產(chǎn)品以外的產(chǎn)品，讓他們真正地與密西西比同宗同源，那么維塔斯的銷量就會更有保障。”

　　Viola的眼睛越發(fā)瞪得大了。

　　“利用密西西比的品牌力給維塔斯做品牌背書，”白霧又道：“我相信維塔斯可以很快躋身一線品牌?！?p>　　Viola坐在高腳凳上激動地踢腿，語速極快地說：“如果金鐘的眼光夠毒辣，他們完全可以故技重施，投資一家經(jīng)營困難的公司，然后利用密西西比的'認證'起死回生，短時間內(nèi)做大做強，從而獲得成百上千倍的回報。而且，說不定密西西比還可以多出一項'認證'業(yè)務，不但儀器儀表，另外農(nóng)用機械，醫(yī)療器械等產(chǎn)品，只要金鐘投資，我們都可以認證，如果數(shù)量多，我們還可以收一筆認證費?！?p>　　Viola的發(fā)散思維令白霧驚嘆。

　　白霧順勢恭維道：“您的思路好快啊！從您的論點出發(fā)，我們可以看出兩點，一是這種合作可以使金鐘從多家企業(yè)獲利，獲利規(guī)?；蛟S遠大于死磕密西西比一家；二是密西西比把敵人變成了盟友，從此既不用擔心別人搶班奪權(quán)，又不用擔心品牌價值受損，更可以減少您的煩惱，讓您有更多的時間花在自己喜歡的明星和美食事業(yè)上。一舉多得，豈不快哉？”

　　Viola躍下椅子，興奮地直跳，但她很快又冷靜下來，道：“你的方案解決了金鐘的問題，似乎并沒有解決中國人的問題吧？”

　　白霧氣定神閑，喝一口咖啡，道：“您再仔細想想'和平'和'合作'兩個字，其中自有答案。”

　　Viola想不出來，又開啟跑步機走步起來。

　　白霧提示道：“不要把金鐘當成你的敵人，把它當成你的股東，你的合伙人，它喜歡中國企業(yè)，你就可以利用中國企業(yè)團結(jié)它，制約它?！?p>　　Viola思路受阻，道：“與敵人合作，團結(jié)仇敵不是我的強項，你有什么好主意，請告訴我吧?！?p>　　白霧走到跑步機前，躬身答道：“您可以把篩選中國供應商的工作交給他們的人，而您只需要給產(chǎn)品性能定個標準就行了。性能達不達標您說了算。如此一來，金鐘的人既為您工作，又受您的制約，他們?yōu)榱颂嵘顿Y的其他品牌的價值，不得不保護密西西比品牌，他們?yōu)榱丝焖贁U大投資品牌的產(chǎn)品線，又不得不積極尋找中國供應商。也就是說，只要您卡住標準，金鐘忙前忙后不過是為您做嫁衣?！?p>　　“為我做嫁衣倒不見得，各有所得吧！”Viola把跑步機的速度調(diào)快，快速跑動起來，道：“你去找Glen，跟他談談價格吧！”

　　白霧指尖一跳，不敢置信，道：“您的意思是，您同意和我們直接合作了？”

　　Viola朝白霧嫣然一笑，道：“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