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煎著心坐在朝上，又聽報一批新晉進士等著授官，都這時候了，我哪有心思？見有個叫薛良的，原是彭澤令，上峰貪贓他也跟風(fēng)，我心里厭惡，但他又罪不至死，我便把他連貶數(shù)級，降成池州文學(xué)！縣令位置自然也騰出讓了人！再便看哪兒有空缺，硃筆一點，任意塞了新人上去。那新晉小官來見的儀式，也丟給從嘉去應(yīng)付了。
我便又去昭陽宮，同凝煙說了會子體己話，一并說了明春無奈要去南都的話。不出我的所料，凝煙問我，從嘉去不去？我答道，金陵總要留人監(jiān)國，從嘉是唯一人選。凝煙一聽這話，也定了心意，她道：“臣妾是鐵了心不去了。如今，臣妾也只剩兩個孩兒了…謙兒尚小，從嘉也留下，那臣妾，也只能留下了！好在，還有別家妹妹可以陪您呢！國主…皇上…唉！南都您就不能不去嗎？真就…真就沒一點法子了嗎？”
“煙兒…大老遠的誰愿意拋家舍業(yè)過去啊…朕也是沒法子…你留下，由從嘉他倆照顧也好…禁軍和宮人等，大部都得走，這是咱大唐國的排場…丟不得…朕也會留下足夠的人護著你們的…阿煙…”我抬手撫上她那半白的頭發(fā)、高廣的前額、額上的細紋、眼角的皺痕，指尖停在她那尚顯晶亮的眸子下方，順勢撫下了她的左頰，心中一霎泛起哀傷留戀依賴的情愫，“誰想去啊…唉！朕要是真去了，若能安定下來，總要傳信回來，把你們都領(lǐng)走…金陵…不安全…若南都真的不好…我就在那撐著…熬上幾年建好了…將來…你們也有退步的地方…阿煙…要是朕撇了你…你是皇后，你一定要堅強，領(lǐng)著眾妃及孩兒…你一定要好好的……”
交待了凝煙，我終于接到馮叔文的密書——宋主一天之內(nèi)，殺了李重進一派許多部眾，又駕到迎鑾鎮(zhèn)，陳兵江上，大行演武，邀馮延魯與從鎰去看——水師勢如破竹、軍陣儼然、演練嫻熟，虎狼之師，士氣如虹！從鎰看了，嚇得一句話也沒敢說，宋主夸耀般地轉(zhuǎn)臉對馮延魯?shù)溃骸坝腥藙裎页弥髣倮钪剡M兵鋒正勁，一鼓作氣殺過江去，卿家以為如何呀？”
馮延魯面不改色，從容答道：“官家自然可以這樣做了，李重進英勇無敵，是一時雄杰！您的大軍一來，他還不是頃刻落??？我國乃小國，怎能對抗天威？不過…我國中還有幾萬侍衛(wèi)，都是先主留的精銳，他們赤膽忠心絕對不會投降的，貴國要想拿下我國，也得舍下幾萬條性命才行！況長江天塹，波濤洶涌，一旦動兵，運糧不便，您也要想好嘍?！?p> 趙匡胤聽了這話，忙笑道：“朕只是和你開玩笑，誰要聽你游說之語！”
夜來在云暖樓接到馮叔文的信，我猛地打了個寒噤：只怕宋主演武耀兵是假，出兵攻我是真！我真好似是一條魚，洗剖已過，活氣尚存，卻見旁側(cè)湯釜已備，正要烹我！
定云在我身邊，早已知我焦郁，但又如何勸得呢？我已是驚弓之鳥，坐立不安，與她注目一瞬，心下兩知。我在云暖樓來回踱了幾圈，停步問她道：“你去嗎？”
她臉上竟不見微瀾：“不去。我飄零夠了，現(xiàn)在就帶子出宮，情愿留在燕云館。等你一走，我就啟程回武夸山，慶兒、信兒，我也領(lǐng)走！”
聽了她這話，我只覺如雷擊頂，心灰已極，不覺珠淚雙落，話也哽咽了：“為什么？難道你對朕、對大唐國，就沒一點眷戀嗎？”
“有…所以才一定要走……”定云高高揚起臉，一把抹了她的眼淚，狠然道：“一去南都…你定毀了！你自己什么底子，你不曉得？你冬不受寒，夏不禁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這一大幫子人護著你還好，若到那里…你……”
“無論如何都得去…大唐國要是沒了…一大家子誰也別想好……阿云…倔性沒用…以后…收一收吧…隨我去南都…好不好？”
定云沒接我的話，一瞬，她美目中慧光一閃，像大臣進諫一般盯住了我道：“宋主沒來，你就怕成這樣子！事到如今…外頭人人在說，連國都都要遷，大唐國還有什么指望？但，下妾還有一個主意！我們可以效法北漢，搜找江南，只要找到新的銀礦脈，用我的法子加以提純，我們就可以不用苛待老百姓，還可以有足夠的銀兩富國強兵，和宋主再大干一場，把他打回去……”
“愛妃…沒用…你要是個男兒，定能做宰相…可偏偏進了后宮…唐國本有這么多出類拔萃的才子，他們一大起子男兒都贏不了，何況于你呢…道人…我們輸了…朕認(rèn)命了……”我不顧她反應(yīng)，將她緊摟入懷：“可我不甘心在這兒坐等亡國…無論如何…咱都得跑！”
“是你要跑…不是我們…將來，我死也在江南，太湖之畔，一人獨眠，與你無干……”阿云抬眸，極盡溫柔地瞧上我的病容道：“你這樣的人，到哪都講排場，料必不會少人陪的。你也不用掛心我，下妾是野草，到哪兒見風(fēng)就能生根的…”她愣了愣，又覷了我忘情道：“國主…有沒有大唐國下妾不管，你若覺得南都不好，定要回來??！”
我無言答她，剪斷癡情推開她不管不顧撞出了云暖樓，剛要上清溪軒時，心里忽地閃過一個念頭，暗打主意：水清也不能帶上了！
這時，暮色蒼涼，孑然一身的我立在寒風(fēng)里，忽然憶起了鐘謨！宋主迎鑾鎮(zhèn)耀兵，讓我打定主意南遷，可朝中留下的人里，會不會有第二個鐘謨呢？別的兒子都太小，可善兒呢？他比從嘉小不了多少，跟鐘謨?nèi)ヌ酥車归L了點子野心！會不會有人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暗地給從嘉搗亂呢？為防這點，我必須帶走從善，卻不能帶走水清！目前，知曉水清是楊氏的大臣是沒有了，一旦帶走凌妃，大臣們必會認(rèn)為凌氏母子受恩過于皇后母子，有異心的人反而有可能會更多！
我到清溪軒見了水清，委婉明白告訴她一定要帶走善兒，卻得拋下她。水清仿佛早就知道了，她的眸光無情無怨，卻能傷人，她跪下來，叩了一個頭道：“妾妃依從國主，定在宮中死守著，等著您回來…善兒…善兒貼身照顧您，我也放心！但是…國主！…妾妃求您三思…您就不能不去南都？”
“唉！清兒！朕對不住你！你要聽勸，仙佛之事，不可沉迷！那些是虛的…還是身子要緊！你好好呆在宮里，萬事都聽皇后的…要是南都好了，朕捎信回來，你們都挪過去……清兒…沒法子…朕怕有人打主意連累咱的七兒……只好對不起你了……”
各宮都已交待過，我卻還不死心，又苦候了幾個月，馮叔文和從鎰已回來，可宋主的人馬卻還沒走！
我焦心盼著宋主回兵，卻盼來了宋主的使臣！宋主這回的使臣是他的寵臣沈義倫！沈義倫向我送了一顆人頭：
原來這幾個月，我國小臣杜著因不得重用，化裝商人偷過建安渡，直接在句容見了趙匡胤。那個原彭澤令薛良，因坐事降官，竟和杜著一拍即合，也投降過去了！
那杜著還獻了什么《平南策》，揚言用戰(zhàn)船連鎖鋪成浮橋，可以過江直取唐國！
還好宋主沒有依從，當(dāng)下以“背主”為名，把杜著在下蜀市斬了，包了人頭叫沈義倫送回來，那薛良因沒獻策，被宋主判了充軍，后來留在軍中做了個牙校，過得還不如在唐國好呢！
然而望著匣中杜著的人頭，我南去之意卻愈發(fā)篤定！一刻也熬不得了，走！
我萬分痛苦地想著要跑去南都，可那沈義倫卻一點沒預(yù)備饒過我——原來，他帶來了宋主的手敕——我看時，他竟是親自過問了一件舊事，正是上次阿云用三千假銀魚目混珠的事！宋主，竟是非要除掉耿妃不可！為了唐國，我應(yīng)承了沈義倫，答應(yīng)他第二天就給說法——第二天，我當(dāng)著沈使臣的面，不顧阿云傷心失望已極，我下狠心親手將定云用白綾子“扼死”了。這當(dāng)然是個假的——我用一晚上的時間，急召了阿云的朋友，現(xiàn)在還在燕云館的尹天衣，尹天衣給了一種透皮見效的霸道迷藥，我命何蒞將它施于白綾上——當(dāng)我顫著雙手將白綾放在耿妃項上架好之時，定云就已然昏厥了，我假裝加力，痛哭失聲，自然騙過沈使臣——正如我所意料的，經(jīng)了這件事，使臣放了心走了，云暖樓中的阿云，也有感于我的怯懦，對我愈發(fā)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