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碧桃宮出來，我送了鐘后回宮，隨后便把自個兒關(guān)進(jìn)了泊云書館。自打昨兒夜里聽了王赟的死訊，我便惡夢連連，一整晚都沒睡好，今兒又在碧桃宮陪陸老岳丈灌了些黃湯，更是覺得暈暈乎乎的，整個人都不舒服了。

　　我以講道為名找了定云到百尺樓。等來等去，她都沒來。正當(dāng)我勃然大怒，準(zhǔn)備到云暖樓上大鬧一場的時候，我看見朦朧中有一塊紫色手巾在我面前三丈以內(nèi)的地方晃悠——原來我一怒之下，偶然驅(qū)動了寧安予我的內(nèi)力，無意間窺破了她的隱身術(shù)。

　　我已經(jīng)知道她來了，可是故作不知。我依舊看著馮延巳和孫晟他們用不同的文風(fēng)給我寫的奉承文章，可是沉重的心事，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看見寧安肅然在我的身側(cè)，那張靜穆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我認(rèn)真問道：“寧安…你覺得，朕是什么樣的人？你是不是在心里，也認(rèn)為我是柔佞險詐之人呢？”

　　寧安認(rèn)真想了一想，回答我說：“皇上，您把大唐國的疆域擴(kuò)得比先帝和楊吳的時候都大，您是英明的君主，您要做一番偉業(yè)，就一定會有常人遇不見的事兒。您這樣的君王，不是小的能評論的?！?p>　　我的眼淚在眶里打轉(zhuǎn)，其實我恨透了這種感覺——屈殺一個連我自己都真心尊崇的英雄，我內(nèi)心的痛苦，實在不足為外人道！我望向?qū)幇?，他卻避開我的眼神，垂眸而立，我想，此刻的他一定和我一樣，很是心虛，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我由衷嘆息道：“那么王赟呢？人人都看得出來，他是個好漢子，是個頂天立地的忠臣…可是朕，朕卻用這卑鄙的手段致他于死！朕…朕其實心里也很過不去！”

　　“可他不是咱大唐國的忠臣！”寧安終于找到了個好理由，抬起那雙秀氣的單眼皮眼睛，那眼里泛著堅毅的光望向我道：“皇上是為了咱大唐國，除掉了馬楚降國的忠臣，是翦除咱大唐背后的隱患，皇上沒有錯！小的支持圣上的決定！”

　　我冷然嘆了一口氣，自己的心勁早就泄了：“是啊。決定是我作的，毒酒卻是你去備的，你自然是支持我的！我原本是想用慢藥毒死他的，好叫別人不疑心到咱唐國上頭，可沒想到王大人氣性大，竟然喝了一整壺，這樣一來，朕招降其它人，又不致使其離心的目的并沒有達(dá)到。”

　　寧安微微笑了一笑，真的猜中了我內(nèi)心隱微，他道：“沒有關(guān)系！就算人家投誠了，只怕皇上也不會真信任一個敵國之人。所以有他們沒他們，對我大唐的關(guān)系不大！”

　　“哈…哈…哈…”罩在定云面前的霧氣漸散，穿著碧霞帔、披著百狐披風(fēng)的定云如仙子般裊裊婷婷立在我的面前，反唇相譏道：“真是有其奴必有其主！李寧安，你替主子找的好由頭啊?！?p>　　“阿云！寧安說的，雖然正是我心頭所思，可是，我之所以要費心鴆殺王大人，其實還有一個天大的緣故！”我疾步上前，拽起阿云的鳥爪子，“你跟我上去，我說給你聽！”

　　我不待定云的反應(yīng)，拉著她就往樓上走——爬樓剛有些見汗，就已到百尺樓頂了。

　　登樓瞰景，亭臺樓閣，梧桐松柏，幽亭繞水，高閣藏經(jīng)。古樹衰草，紅梅帶雪，飛鳥攜香。往日是一步一景，移步換景，步步新鮮，景景不同；今日是登高臨遠(yuǎn)，全局盡覽，唐宮佳韻，四時輪換，一花一石，綺麗邇恒。這錦繡江山，江南為最，江南盛景，唐國為首，唐國之景，金陵為魁，金陵之美，自收宮苑！眼下收了湖南重寶，這唐宮經(jīng)巧匠重裝，雅麗已極！既使只看這花樣繁多的花格窗子，也是一種別處沒有的享受！如此錦繡江山，我就是看一生都嫌短呢！

　　登臨樓上，我二人把著烏木鑲金鏤花欄桿，并肩而立。殘冬的冷風(fēng)，吹動我所穿的高麗黑狐寶裘，那華貴的皮毛泛起美麗衣紋；那風(fēng)也一樣吹著她，揚起了她此刻沒戴釵子的如瀑黑發(fā)——我一瞬覺得她身輕如蝶，展翅就要飛走了。

　　“好看吧。四時都有不同花木，不用你的幻花境，朕亦可每日享此美景，對此佳人！”我有感而發(fā)，此時分外多感，攬住定云的細(xì)腰：“你想知道我為何非要殺王赟？阿云。朕要先問你一句話！只要你回答了，朕就把心里的話全告訴你！那時你心里面無論怎么看朕，朕都認(rèn)了！”

　　“什么話？你問吧！我會如實說，不會奉承你的！”

　　我的雙眸自有情火烈烈，因為在乎，所以這句問得分外認(rèn)真：“你是情愿別國亡于我，還是我國亡于他國之手？”

　　“這不是我一個小婦人在乎的！皇上…下妾……”定云秀美晶瑩的眼睛吸走了我的魂魄，她含情注目于我，幽幽說道：“我只想皇上每日睡得坦然，就算夢游到凌霄殿上，昊天上帝都稱您是個好人！”

　　“愛妃所想，我何嘗不想！只是你也看見了，這個世道！像馬楚后人那樣仰人鼻息，結(jié)果能有個好嗎？錢弘倧、耶律德光、石重貴、劉承祐、還有前唐的昭宗、后唐英明一世的莊宗、還有馬楚近在眼前的馬希廣…有幾個有好下場的？我若留下馬楚的如此忠臣，就是留下一?；鹦?。若馬楚死灰復(fù)燃，我大唐國多一對手，這我倒不懼；倘若此人帶著對唐國的仇恨，去為別的大國所用，將是敵國攻我的一把利劍！一旦我大唐國皇室成了俘虜，闔族蒙羞是一定的，尸首也不知能不能留全！只怕這金杯御酒，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到時候，人家也會把江南的寶貝全部卷走，這好好的御苑，也會變成一片荒土……我有時候是真不敢想……”

　　“別多想了！也許做帝王就是要冷心。現(xiàn)在大唐國如日中天，這景致也好著呢！事都這樣了，你也悔不了棋，就及時行樂，放開些吧！”

　　我見她反來勸我，心里松快了不少，殺王大人帶來的負(fù)罪感也輕了。順勢握了她的“爪子”，我的眼淚蓄在目中不落——再次留好的、粉紫色的長指甲長在她的美手上真是適宜，我對她的語聲，也緩和如此刻微雪：“定云！你要信我！真的不是我不好，是我爹留的這個害人的位子不好…我也是沒法子……你放心！今后只要給我尋到機會，我還會把此位丟給太弟，丟給愛誰是誰，然后我同你、同你們幾個躲出去……”

　　我還沒躲出去呢！次早上朝就聽說了一個大消息：我派出去支援慕容彥超的燕敬權(quán)將軍，還在路上就給郭威的人馬打敗了！燕敬權(quán)也窩囊地給人家活捉。周國人等了一個月，遣使把燕將軍給放了回來。那個使臣大喇喇地在朝上放話，說我們大唐國幫助叛逆，是大不明智的舉動！

　　那周主郭威，是個人物！他讓他們那穎州的郭瓊給我方的大將劉彥貞寫了封信，說自古以來，當(dāng)國君主都厭惡叛臣，可我大唐國為何卻屢次招降和引誘他們，引出他們的反心？平心而論，我覺得郭瓊信里的話有道理！被他一說，我心里挺慚愧的。人家是中原大朝，又沒招惹我國，我卻總想給他們國添點亂。而且，給他這么一點，我心里那個怕呀！就怕得罪中原大朝周國，無由自招禍端！我趕緊派人把燕敬權(quán)從周國人那兒打來的戰(zhàn)艦和俘虜全都退給了周國！老天吶，讓慕容將軍撐著點兒，拉住郭威，千萬千萬別讓他有心來煩我們唐國！

　　為了嚇唬周國，開年的時候，群臣七嘴八舌的嚷著要去打他們。我還是因缺錢，沒膽子真開仗，就派了李金泉帶兵到淮上巡視一圈兒，這就叫耀兵。如今周主扔回了指揮使燕敬權(quán)，我嚇得趕緊叫李將軍撤回來，可李將軍還掛著那個職銜——萬一周國再亂了，有機會咱還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