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仁志保持著這種一動不動的姿勢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雖說已經(jīng)有點累了,可是他不斷告誡自己:堅持住,必須堅持住!此時此刻,在這種緊要的關(guān)頭,必須要表現(xiàn)的像一個職業(yè)軍人。最要命的是他的頂頭上司,那個掌管著他未來、他的命運、他的一切的人就坐在他的身后。他有時候會不自覺地通過后視鏡瞄一下汽車的后座,矮小而又肥胖的特務(wù)機關(guān)長寺尾謙一即使坐在昏暗的車廂里也不肯摘掉他的呢制軟邊禮帽和圓形的墨鏡。他舒適地躺在后座上,好像睡著了似地那么安靜。
這是一輛1931年出產(chǎn)的奔馳牌轎車,樣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隨便在哪一個租界的路邊都能看到。行動之前曾被精心處理過,車身又臟又舊,擋風玻璃上滿是灰塵。仿佛被遺棄在路邊很長時間了。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盡量不引起別人的注意。而且,坐在車廂內(nèi)可以清楚地觀察車外的情況,車外的人除非走到跟前,否則根本無法看到車內(nèi)的任何東西。
焦仁志喜歡這輛汽車,自從投靠了日本人,他就開始喜歡呆在相對封閉、狹小一點的空間里。這讓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和安全感。相反,每當他走到街道上,走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就會感覺到某種危險的東西環(huán)繞在他的四周,帶多少保鏢都沒用。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鼓足勇氣突然轉(zhuǎn)身、或者派人進行反跟蹤卻總是一無所獲。他的手下有幾次撲倒了走到他身邊時,突然把手伸進衣兜的行人??墒撬殉鰜淼耐窍銦?、懷表一類的雜物。后來有一天他終于明白了,是眼神!每一道掃過他還是沒有掃過他的目光,在深處都有一股隱隱的鄙夷和仇恨。誰也看不出來,只有他能夠讀懂。他想懲罰他們,可是卻無從下手。因為每一個人,都是如此。
在他的幫助之下,日本人成功地破獲了幾起間諜案。伴隨著審訊室里的慘叫聲和刑場上的排子槍聲,他的職位升遷得很快。幾乎是上海灘所有反正人員中升得最快的。外人看來,他焦仁志左右逢源、風光無限??墒窃谌A麗的表面之下卻是他那即將崩潰的靈魂。別的不說,就說每天看到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就盼著它快些落下,因為只有回到他那間狹小而又堅固的寢室的時候他才會稍稍安下心來。在經(jīng)過無數(shù)的不眠之夜后,他找了一個機會委婉地向寺尾機關(guān)長提出了他的請求——他能不能去日本生活?沒想到寺尾竟然非常痛快地答應(yīng)了他。但前提條件是必須完成一件工作。寺尾把那件工作的具體步驟詳細的做了交代。然后他拍著他的肩膀說:“對于你來說,這里面幾乎沒有任何危險,不是嗎?······”的確,相對而言他是最安全的。
焦仁志突然打了一個寒顫,眼前迷離的街道迅速清晰起來?!疤彀?!我怎么敢在這種時候分神!多長時間了?十幾秒還是五分鐘?‘目標’——是不是已經(jīng)進去了?!”他的目光在“老水手”咖啡館門前的行人中緊張地搜尋。
就在這時,‘目標’出現(xiàn)了。
焦仁志指著車窗外面,回身對寺尾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機關(guān)長,趙···趙豐年?!?p> 趙豐年是那種走在人群里極易被忽略的人。他四十歲上下,個子不高,相貌普普通通。無論是頭頂?shù)亩Y帽,還是身上的長衫,腳下的皮鞋;甚至夾在腋下的皮包都是非常便宜的大路貨,雖然陳舊倒也整潔??傊?,給人的印象就是那種小公司的小職員。這種人在當時的大上海比比皆是,收入微薄但卻偏偏有些情調(diào),無論如何也要省吃儉用存下幾角零花錢,買一杯便宜的咖啡,坐下來邊品邊看報。每天,都要在繁雜的公務(wù)和柴米油鹽的瑣碎之間討上半個鐘頭的清凈。
“老水手”咖啡館就供應(yīng)一種非常便宜的咖啡。
趙豐年走進去的時候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的情況。留聲機里依然放著輕柔舒緩的西洋音樂。雪茄的煙靄,咖啡的香味,和懶散、舒適的氣氛彌漫在房間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Х瑞^里的人不多。一個經(jīng)紀人正在向他的客戶推銷股票,聲音雖小但清晰可聞;幾個年輕人圍在一起一邊喝啤酒一邊玩一種西洋紙牌,為了誰出了好牌誰出了壞牌爭爭吵吵的;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小開從某間洋學堂釣到了一個單純的女學生,不知聊到了什么兩人正吃吃地笑著。當他走到靠窗的一張桌子前就座,并點了一杯咖啡的時候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這很好,趙豐年最不希望引起別人的注意。
盡管如此,他還是仔細地聆聽了一會。他甚至取出報紙找到證券版面核對了一下股票經(jīng)紀人的觀點。那家伙分析的倒也合乎情理。
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趙豐年終于安下心來。他慢慢呷了一口咖啡,然后抬腕看了看表。還有十分鐘,秦錚才會來。
每一次和同志接頭,趙豐年都會提前一會到達接頭地點。從事地下工作的人都明白,接頭其實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尤其是新手,越接近接頭地點就越緊張。你不知道這個地點是不是已經(jīng)暴露,等待你的是什么。甚至到了現(xiàn)場也會由于舉動失措引起別人的注意。因此,他們需要有經(jīng)驗的同伴等在那里。一個微笑,一個鼓勵的眼神就意味著“這里很安全,過來吧?!?p> 當然,秦錚可不是新手。而且,他手下的人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新手了。一年多以來,在日偽特務(wù)機關(guān)瘋狂的打擊之下,趙豐年一手建立起來的組織蒙受了重大的損失。一批又一批同志被逮捕,被槍殺。個別忍受不了酷刑的軟骨頭的叛變投敵使得損失日趨擴大。最令他感到苦不堪言的是唯一一部與根據(jù)地聯(lián)絡(luò)的電臺遭到破獲。這使他領(lǐng)導的這個組織的工作完全陷入了癱瘓的狀態(tài)。在這種空前險惡的環(huán)境中趙豐年只能下令收縮,收縮,再收縮。所有的行動小組停止了一切活動。其中,對外圍成員的發(fā)展工作也是最先停止的。
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要搬一次家。目前他住在英美的公共租界里。相對而言,美國人對日本人的態(tài)度更加強硬一些。特務(wù)機關(guān)在這里的活動也還沒有達到那種為所欲為的程度。住在這里比較安全,這也更令他無時不刻不在擔心著居住在租界之外的那些同志們的安危。論年齡,他是他們的兄長,論職務(wù),他是他們的上級。他能做到的就是早一點到達接頭地點,替他們觀察一下環(huán)境,必要的時候發(fā)出撤離的警報。這是他唯一能夠保護他們的手段。
接頭的時間就要到了。趙豐年從報紙中抬起頭來,漫不經(jīng)心地向窗外望了一眼。他看到秦錚高高瘦瘦的身影正從兩條街以外向這里走來。
柜臺上的一部電話驟然響起。侍者接聽了電話,然后把留聲機的音量關(guān)到了最小,沖著顧客大聲問道:“請問哪一位是寺尾先生,這里有他的電話。”
就在這一瞬間,低低的談話聲、打牌的吵鬧聲、吃吃的笑聲,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只有趙豐年翻閱報紙發(fā)出了‘嘩啦’一聲。
在平靜的表面之下,他的心似乎已經(jīng)墜入萬丈深淵。
“顯而易見,在這個環(huán)境里只有那個侍者不知道寺尾是什么人。他們是特務(wù)!經(jīng)紀人和他的顧客、喝啤酒打西洋牌的年輕人、油頭粉面的小開和單純的女學生,他們?nèi)翘貏?wù)!”
趙豐年慢慢地折上報紙,掏出錢放在桌面上站起身來。一支硬邦邦的東西頂在他的后腰上。
“老實坐下,別耍花招!”
‘經(jīng)紀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坐到他身后的座位上。
趙豐年坐了下來,通過余光他看到秦錚的身影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他真想轉(zhuǎn)身撲向那個特務(wù)。他不怕、甚至希望他開槍。那樣秦錚就可以脫險了。可是他身上那件東西就會落到他們手里······
‘經(jīng)紀人’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也向窗外張望。他回頭看看趙豐年的桌子就吩咐目瞪口呆的侍者:“給他換一杯咖啡,趕快!”
當一杯滾燙的咖啡端上桌面的時候,趙豐年下了最后的決心。他先是慢慢端起咖啡做出要喝的樣子,猛然回身將其潑在了‘經(jīng)紀人’的臉上。
從“老水手”咖啡館內(nèi)傳來一聲巨大的響聲。許多行人并不知道這是什么聲音,反而好奇地駐足觀看。直到‘經(jīng)紀人’一只手捂著被燙出血泡的臉,一只手拎著手槍從里面跑出來時才嚇得一哄而散。
‘經(jīng)紀人’四下張望,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早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