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三年九月,正是菊花開后百花殺的清冽季節(jié),大唐都城開封府史無例外的全面戒嚴。
灰墻之上,明黃的布告奪目非常,有好事的湊了前頭,急急問著身邊的人:“什么事,如此大肆宣揚?”
那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方道:“聽說應府的小將軍洞房之夜走水,新娘子被賊人擄去了,現(xiàn)在正滿城搜捕呢。若要有人看見,賞銀十萬!”
賞銀十萬?
這么大的手筆!思惠拉低帽檐吐了吐舌頭,隨手在破爛的衣服上蹭了兩下,又胡亂在臉上抹了幾把,這才收起笑容,從人群中擠出來。
人語漸漸微弱,四下里除了雞鳴狗跳,再無旁音。
思惠小心勘察了四周,俏麗的人影在后巷剛現(xiàn)身,就被一股外力拉扯進了院子。
華裳彈指敲著她的腦袋,笑語嫣然:“傻子,還要往哪里走?”
思惠松口氣,忙解了頭巾,蹲下身子湊近華裳說道:“四小姐,你可嚇死我了!怎地就躲到這兒來,讓奴婢好找。”
華裳咯咯輕笑,大抵是因為逃出生天,又惹了一地的漫天大火,心情好的出奇:“你從外面來,可聽到什么消息沒有?”
“怎么沒有聽到?”思惠壓低聲音,“外頭到處都貼了搜尋四小姐的布告,還說是賞銀十萬呢?!?p> “賞銀十萬?”
華裳忍不住驚訝,這么高的身價連她自己都想不到呢。只是,想要捉她哪里就那么容易了?
笑嘻嘻扯了思惠的胳膊,她輕聲道:“讓他們搜去吧,這兒我仔細琢磨過了,屋里的兩個老人平日里常會出去撿拾柴禾,家里無人倒方便我們躲一陣子?!?p> “嗯?!彼蓟菸⑽捪滦模肫饋磉€有個人沒出現(xiàn),不免問道,“思聰哪兒去了?”
華裳也是好奇,想了想說:“大概還沒有入城,若是入城這會子該找到咱們了。先等等吧,看這勁頭,就算她來了,我們也不好出去的?!?p> “那倒也是?!彼蓟蔹c點頭,又道,“小姐想的法子當真對付的過去嗎?昨天奴婢跑的時候,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有法子沒法子,也只能這樣了?!比A裳驀然消散了笑容,手指在地上不停的畫著圈圈,“二姐至今下落不明,我想過這內(nèi)里緣由,就怕是讓人給劫了去。如今我私逃墜亡,若是因為我的原因才抓了姐姐,更或者疑心我沒死的,想必要不幾日就能放姐姐出來,試探虛實了。若不是因為我的原因,那么我們定是要從長計議了。”
她一聲一聲低沉下去,似有無限悵惘,思惠聽了,也知曉這幾日她的苦楚,只好默默陪著不語。
礙于隱匿蹤跡,華裳與思惠的一日三餐精簡許多,不過是那日回來買的一些白饅頭就著井水聊以度日。但這折磨著實痛苦,兩個人都是錦衣玉食慣得,平日十幾道菜樣挑揀的吃,今日落到白面裹腹,實在是難以下咽。
思惠勉強又吃了一口,看著華裳似是噎住,忙伸了手幫她拍拍后背,含了心酸笑道:“四小姐,若是不想吃的話,就別吃了,奴婢趁空再出去買些糕點來吧。”
華裳咽了口唾沫,噎在嗓子眼的那塊面團總算是吞了下去,擦去嘴角的殘渣,才笑道:“不用那么冒險,這兩日官府不時的過來巡街,你貿(mào)然出去了,這副乞丐似的打扮去買糕點來,不讓人起疑才怪。橫豎餓不死就行,只是不知思聰那小丫頭到底記不記得住這里,也不知外頭可有姐姐的消息沒有。”
她一面說,一面將剩下的半個饅頭交給思惠包起來,幾日的粗茶淡飯,真是讓她嘗夠了人間疾苦。若是華衣在,說出去他定然不信的。
輕松舒展了一下胳膊,躲在柴房和枯井那么長時間,身子骨都要縮成一團了。那日聽著老翁疑心家里有老鼠,她躲在院子角落里差點沒嚇個半死,深怕他尋出來找老鼠,倒把她們主仆給找出來了。
不是信不過華衣找來的人,只不過畢竟人命關(guān)天,倒真是一點疏忽都不敢有。
思惠看她站起來,自己也跟著直起身子,手里包著的饅頭掙開了綢布裹挾,竟掉落一個下來,登時把思惠心疼的不得了,撿起來拍了拍灰塵。
華裳看了,又是好笑又是悲憫,蓋住她的手喟嘆一聲:“辛苦你跟著我躲躲藏藏了。”
“四小姐何必跟奴婢客氣?”小心揭去臟掉的面皮,思惠照舊包裹好,抬頭笑著,“四小姐往常待奴婢情同姐妹,就是拼了奴婢這條命,也是值得,何況只是吃些小小的苦頭呢?”
秀麗的頰邊梨渦淺淺,華裳看著她,便也笑了一笑。
灶臺后不知是不是昨日拾來的柴禾堆得太高了,一個承受不住就散落幾根下來,噼啪響動,唬了華裳主仆一跳。
抬手拍著胸膛,華裳只差沒罵娘:“什么破爛東西,真真嚇死個人?!?p> 思惠也是小臉泛白,然而終是沒發(fā)現(xiàn)異常,只抿唇盯著華裳偷偷的笑,殊不知背后幾道人影已經(jīng)侵近過來。
“什么人,唔……”
剎那的驚呼未及喊完,華商怒瞪著眼,渾渾噩噩的看著蒼勁的大掌一前一后捂住了思惠與她的口鼻。
腦海瞬間空白,撲騰的手也漸漸垂落下去。
來人掀了斗笠,朝著身后說了一句,立時出來兩個身姿杳然的女子,一邊一個架住了華裳與思惠,帶出院子來。
城門外,西岳胡商的車馬碌碌行至面前,守城的期門軍挨個掀起了雨布巡視一番,上好的唐國楠木重疊壘摞,西岳向來少生此樹,由是這次的采買并沒有引起懷疑。
默然拍手,兩邊侍立的兵士忙開了城門,車馬放行。
而雨布之下,楠木的中間卻空出了兩個箱子,隨著顛簸的商旅一路出了關(guān)外,直奔西岳國。
醒來的第二日,華裳尚還覺得不可思議,深恐猶在夢中,直到床沿穿著西岳國特有的紗麗宮裝的婢女走到前,喚了她一聲華姑娘,才有了幾分真實感。
薄如蟬翼的素紗重重垂地,飄拂不停,寶鼎之內(nèi)香煙繚繞,銅鶴口中流水無聲。
一切的一切,全都陌生的可怕。然而照看她的宮人,又是那么恭謹,華裳片刻之間倒也分不出是敵是友。之前也問了思惠的下落,聞聽安排在了另一處,她才放下心來。
存著疑惑起身落地,腳心微覺沁涼,她低頭看了方知是不著鞋襪所致。抬首問了宮人自己的衣衫都去了哪里,沒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卻得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華姑娘,我們王妃回來了,王上請您過去看一看。”
“王妃?”華裳無端重復一句,“什么王妃?”
宮人頷首輕笑,卻不見怪:“是我們西岳國新封的宣華宮大妃,姑娘洗漱后見了便知?!?p> 說罷,轉(zhuǎn)身朝外叫喚了一聲,不多時另有幾個捧著拂塵巾帕釵冠的侍女就魚貫而入。與方才那個紗麗宮裝的女子不同,這幾個女子皆是青衫素雅,別有唐國韻味。
華裳呆了一呆,欲要問個清楚,卻不知從何問起,只好讓她們伺候換了一身長及椰地的淺藍紗裙,外披了氅衣,一隊人馬很在紗麗宮女的后頭,迤邐朝著不知名的地方走去。
出了所居的屋子,華裳才知自己歇息的地方乃是一重錦繡園林,庭院深深,梧桐藹藹,與家里的情景頗多相似,更加惹得華裳添了一絲困頓。
過了曲橋,繞了幽徑,又從抄手游廊里轉(zhuǎn)了一圈出來,總算是見著一座正面六間的大殿來。軒巧輝煌,翹檐之上綴了螭吻走獸,匾額之下掛著對牌,正中乃是兩行油墨書就的宣華宮三個大字。
華裳思及自家大哥華云舊日經(jīng)商回來的閑談之語,西岳國乃尊雙數(shù),帝位雖是九五習俗,正宮卻是六六為上。
這么看來,宣華宮的大妃就是西岳國的六宮之主咯?
許是見著她的腳步慢下來,陪同過來的宮婢笑著小聲敦促了一句:“姑娘快請吧,王妃已經(jīng)候了多時了?!?p> 華裳尷尬的收回打量的目光,低了頭只管往里走。
地下的長毯厚重繁麗,直沒腳踝,踩下去的剎那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她一時貪玩,不免多踩幾下。
耳邊嘆息的聲音驟然響起,分外熟悉:“四兒,你還是這么淘氣?!?p> 華裳驟然打個寒戰(zhàn),似是不敢相信,循著聲音看去,依舊是青衣小帽,也依舊是眉宇淡然,她想了千萬種可能,獨獨想不到再見面會是這般情景。
“二……二姐?”
青衣女子眸光深遠,看著她,仿佛看著一個路人:“他到底還是找著你了?!?p> 華裳略略回神,指了指她周身垂首站著的宮人,又指了指素麗淡雅的殿堂,許久才找到發(fā)問的地方:“姐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怎么成了西岳國宣華宮的大妃了呢?又怎么會......怎么會把我弄到這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