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一時靜寂,樓刃瓷冷凝著指尖荷葉筆洗泛出的瑩潤光澤,不禁一笑:“爹爹,或者我們可以再賭一把,賭華四小姐當不成將軍夫人,也做不成華妃娘娘?!?p> 樓丞相不覺眉心一動,望向那個明珠生輝一般的男子,看他顧盼流波,百轉之間一竟有種陌生至極的錯覺,良久才道:“卿兒但說無妨?!?p> 啪!
碧玉作底的筆洗重重跌落回書案,清脆的碰撞之音擊碎夏末最后一絲煩悶,驚嚇的書房外廊檐底下一溜的金絲雀紛飛不斷,撲棱棱的拍打著鍍金籠子,越發(fā)牽惹了秋愁氣息。
而簾子內,檀香靡靡之中,唯見樓刃瓷低低細語:“孩兒聽聞應小將軍自那日入宮替華四小姐求情之后,便躺臥在床一病不起。也曾著人看查過,爹爹可知孩兒查到了什么?”
樓相不動聲色的搖頭。
樓刃瓷便接著說了下去:“派去的人回來說,因為小將軍的癥狀來勢兇猛且又急迫,遍請了名醫(yī)也查不出什么原因,應夫人一時口快,便責罵當年不該答應了他人要娶四小姐那個掃把星為妻。說是好不容易從戰(zhàn)場上死里逃生,臨了回了家還逃不過被克死的命運。單這兩句,內里可值得我們琢磨的深意就大了去了。爹爹可仔細想想,我們樓家知曉華府寶藏是什么時候?華四小姐第二任未婚夫橫死山嶺是什么時候?姐姐封妃又是什么時候?”
樓相聞言,不覺動了動手指,算了時間卻面龐突變:“怪哉,竟皆是天禧二年冬末發(fā)生的事?!?p> “這有何怪?”樓刃瓷冷笑道,“爹爹還是不明白孩兒要說的是什么嗎?這些事情聚在一起絕對不是巧合,爹爹且聽孩兒分析。爹爹當日說過,我們樓家自開國以來,一直兢兢業(yè)業(yè),不敢妄為,故而祖上多出將相之才。然而自圣祖繼位以來,因為聽從孝敬懿皇后那一族的建議,重文輕武,修生養(yǎng)息,而逐漸封關自擁,不再將重心放在邊疆戰(zhàn)亂上,卻開始專心懲治朝野結黨營私之事。想我們樓府百年基業(yè),本就門客幕僚眾多,先祖的學生又遍布朝野,估計樓府在那時便已成為君王的眼中釘肉中刺了。而今,新帝即位不過三年,然細看處事作風卻無一不隨了圣祖和景帝,偏重文治,如此一來權勢通天的樓府,定然還會觸及到君王容忍的底線。所以,孩兒大膽猜測了一番,當日我們樓府無意得知華家有藏寶圖之事的時候,宮里定然也得了消息,所以才會為了穩(wěn)住樓府軍心,在仁德皇后故去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匆忙下旨,封了姐姐為貴妃,暫代皇后協(xié)助太后掌持六宮,以昭顯宮里對待樓府依舊隆寵無雙。此是其一。
其二,或許天意弄人,不巧的是那時華老爺已經招了遠鄉(xiāng)的一個書生為婿,不日完婚。作為皇家,自然不好此時出面奪人妻女,便派了當時尚在承德殿兼領御前侍衛(wèi)的金吾衛(wèi)左統(tǒng)領,也就是而今的驃騎將軍應扶唐為先鋒,半路截殺了那個書生,賴在山匪頭上,消了華四小姐的婚約,轉身卻自己去了華府提親,為日后替皇宮奪取藏寶圖做打算。所以當地知府才會在斷案之后不久,就辭官歸隱,再不見行蹤。”
說至此處,樓刃瓷素昔淡泊的臉上竟不由現(xiàn)出一抹狠辣,樓丞相聽到興趣正濃,見他停住,不免追問道:“還有呢,卿兒不會說到這里就沒有別的話要對老夫說了吧?”
樓刃瓷神情輕頓,想了想還是忍住道:“孩兒只想到這么多了,尚有其三,因為還差一點思緒,不說也罷了?!?p> “果然不愧是我樓某人的兒子!”樓相見他才思僵滯,幸喜之前所言絲絲入扣,句句在理,當即捋著胡須笑贊道,“卿兒要是說不下去,就由老夫接著說吧。尚有其三,是從我們樓府中了計中計而來。那次皇宮封妃之后,顯然是想趁著樓府放松警惕之時,尋個事端再定成死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誰也想不到不西岳國來犯,邊關戰(zhàn)事突起,故而徹查樓府之事就被擱置起來。而應家的小公子應扶唐也剛去華府下過聘禮,接了旨意后尚未完婚就急急上陣殺敵去了。卿兒便在那會兒出了主意,一面設計斷了應家軍的外援,將他們困在關外進出不得。一面將與你調換身份的樓管家之子抬了出來,借病重急需命硬之人沖喜之說欲要上門提親。這一計,憑心說來,著實精妙。不過,卿兒怕是再怎么算,也沒算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豈知皇宮竟敢如此明目張膽的登臨華府,借著皇上克死兩任皇后的由頭堂而皇之的要納克死三任未婚夫的華四小姐為妃。這般,雖是讓知曉內情的應府誤以為應小將軍莫名戰(zhàn)死沙場,定是與皇宮脫離不了關系,而將皇宮與應府推到了彼此猜忌的地步,然而另一面卻也限制了樓府的動向。迫使我們除了華四小姐的自愿之外,再不敢用別的法子,而皇宮卻可借著樓府的幌子,直接將華四小姐囚禁于宮中,大可對外宣稱是因為華四小姐考察之后的自愿入宮,而新封為妃,從而將藏寶圖奪回宮中。這便是當今新帝的獨到之處,舍得著孩子套得住狼?。 ?p> “果然技高一籌!”樓刃瓷笑凝思良久,忍不住著拍了拍掌,由衷感嘆。雖然是彼此猜疑的君臣關系,然而這一番高手間的過招,著實讓他過足了癮。要不是樓丞相的點睛之語,只怕這會兒他還蒙在鼓里,為何自己當日圍魏救趙之計會變成了而今的反間計。
樓相看他釋懷,方嘆其胸襟氣度遠在自己之上,直覺老來得此一子,足矣平生無憾。
樓刃瓷笑罷,不免又耐心將之前種種算計品味了一番,倏爾心中靈動,倒把心中籌劃的計謀更加完善妥帖了,便道:“爹爹,孩兒方才說的讓華四小姐嫁不成應將軍,也當不成華妃娘娘,原因就在這里。華四小姐曾入我們樓府侍候過樓南半個多月,聽他說來那位竟是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兒,而今我們不便及時挑破應府昔日與皇家的盟約,但是孩兒卻知道,在那應府之中尚住著應扶唐救回來的京郊蘇府的庶出小姐。你說,如果我們把這事讓華四小姐知道,依照她的脾氣,還會心甘情愿嫁去應府嗎?”
“這……”樓相拈著胡須,遲疑應道,“這事原不該我們過問,四小姐那里定然是個突破口,可若是牽扯到應家,還應小心行事方妙,他們與我們樓府皆是三朝元老,明面上能不得罪咱們就不去得罪。讓四小姐知道不難,難的是什么時候讓她知道,且不漏破綻。”
樓刃瓷見他肯同意,便自得一笑:“這事就無需爹爹費心了,孩兒自有妙計?!?p> 樓相當即失笑,就此罷手,任由他去安排不提。
且說華裳與唐明煌等人回了華府,華老爺已然帶了家下仆從并華云蘇秀秀遠去回鄉(xiāng)祭祖了。只留了幾個看守門院的家丁兼打掃內庭的粗使丫鬟,籠統(tǒng)不過十人。
見是自家的車馬回來,那家丁便眼明手快的跑下石磯,牽住馬頭,扶了華裳下來。
思聰思惠因為被瞞過了此事,初時還覺傷心不已,只以為自己與四小姐被老爺他們拋下自生自滅了。待到華裳故作正經的要派人送了她們去追老爺和大奶奶,才知四小姐早已知情,慌慌的又指天起誓,直言四小姐在哪兒她們便在哪兒。喜得華裳歡心大動,倒把腦中的愁緒散了幾分。
然而抬頭看著正對面的四角皁緣的朱輪車,才知馮德祿他們已經回來,不免又沉了三分臉色,直接甩著袖子,捧起靈位自行帶了丫鬟進門去。
馮德祿早已等的心急,手中的帕子被他握的汗跡重重。其實自昨晚上回去,他就不曾合過眼,狀如斗笠的漏鐘時刻抱在懷里,眨一眼看一下,直看到眼皮酸澀,也不見天明,恨不得立馬起身撕了外面鋪天蓋地的黑綢,露出東方魚肚白來。
如今黑著一對眼圈,見了車馬回府,差點沒委屈的掉下淚來,因此一見了唐明煌,就忙不迭的過去攙扶著,也不管華裳如何只問了聲安:“主子在外頭住的可好?”
唐明煌本欲低斥他的不顧身份,然而眸光瞟到他臉上一圈的烏青色,便把雜念拋了,只奇怪的問道:“眼睛是怎么了?”
眼睛?馮德祿下意識的抬手擦了一把,挺括的袖擺擦著酸腫的眼皮,不覺輕呼一聲,這才答說:“這是昨晚老奴為了等著趕早伺候主子,熬夜熬出來的。喲,也不知幾時消下去?!?p> “得了吧你。”唐明煌不過隨口一問,然而一聽馮德祿答詞里頭又是討好又是叫屈,不免笑罵道,“甭管怎么樣了,回去之后定然有賞你的好處?!?p> 馮德祿這才算是真正寬慰下來,背著華裳悄聲言語:“主子,早朝時奴才已經說了主子您是圣體染恙,你看這時候是回去,還是再留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