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直以后，我懷著愧疚回家了。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著太后離開瀛臺門時的表情。想著她的手指扣在門口的漢玉石柱上，眼中那無可言喻的莫名兇光，此時那一闋昆曲的《金山寺》，似乎成了一曲勾魂的魔音，我發(fā)現(xiàn)，雖然經(jīng)歷了以前的種種，甚至曾經(jīng)親眼見過生死，此刻的我依舊極其害怕，不明緣由地心寒起來。
我記得，太后的嘴角抽動一下，沒有說一個字，只是用她那單眼皮眼睛里愈發(fā)陰狠的目光掃了一旁的大舅子一眼，會意的李蓮英立即拔腿離去，臨走對著看守瀛臺門的小太監(jiān)使個眼色，吩咐道：“不許聲張。”
這是唯一一次例外的探訪：沒有開道的鑼聲、沒有太監(jiān)們的通傳、沒有迎接與跪送，甚至太后也并沒有見到她的養(yǎng)子，然而太后臨去時的眼神，卻在我的腦海中久久不褪，此后一直成為我的午夜夢魘。
回家的我先去安撫了兩個難纏的活寶，他倆畢竟是小孩子，也沒有太恨我，哄睡了他倆，我轉(zhuǎn)頭就找娜明珠，想對她進宮為我美言，促使太后放了蓮蕪的事表示感謝。
我倆在房中相見以后，長得十分粗獷，帶著點蒙古少女獨特野性美的娜明珠，眨巴了一下她的那雙炯炯有神、而又帶點男孩氣的大眼睛，然后，終于動了動她那唇色較淡又明顯偏厚的嘴唇，問了我一句話：“蓮姐今天就回來了，你打算怎么謝我？”
剛剛換上鍺紅色便服的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弄弄衣角，連眼睛也不敢抬，我看著地面努力躲她的視線，再后來，我只能低聲說道：“明珠，對不起。我是對不住你，不過如果你愿意回蒙古，或你愿意重新嫁人，等過一段日子，等我想到辦法……”
娜明珠一笑，爽朗地拍我肩膀，大笑，然后朗聲道：“我這些天想明白了。我爹和叔叔把我坑了，我把你和蓮姐坑了，咱算扯平了！既然你可以喜歡閹人的妹妹，我也可以喜歡那個舞槍弄棒的巴圖魯，咱倆都不算犯錯，對吧？”
初時我聽她說起“閹人的妹妹”好像帶著點蔑視的味道，此時聽她說起來，那話里又好像不帶敵意。果然，她接著揚起那張粗線條的臉，劈頭問我：“你們這兒的閹人到底是什么人？他們是很壞很壞的罪犯嗎？蓮姐是罪犯的妹妹嗎？”
我默默抬頭，想看一下天，卻只看見了府上大紅色描花的天花板。我深吸了一口氣，砸了一下嘴，想要問她一句話。
可是娜明珠接著說道：“在我們那里，都是偏房先進門才有正房的?？墒悄銊e怨我，本格格我不打算跟你過?！?p> 我被她唬的發(fā)蒙。連忙問她：“你喜歡的巴圖魯，到底是誰？”
她的臉不紅心不跳，眼里卻放出異樣的光來，她看著我，想也不想就說：“他說他是你的朋友，他叫尹祜，是個漢人！”
這個人居然是尹教頭的戀人！俺的天啊，我招誰惹誰了，為什么與我訂婚的女子，都和我的朋友有瓜葛呀……
娜明珠迅速轉(zhuǎn)身，就在桌上拿了一對婚慶用的大和合碗，高聲吩咐紫棠拿過了一大壇烈酒，嘩嘩地把酒倒?jié)M了，單手拿起其中一只酒碗，然后舉起來，往我手中一推，喝道：“咱先干了它！”
好爽快的女漢子！她雖然憨了一點，但心眼是很好的！要是當時謝恩的時候她告我一狀，我或許已經(jīng)受責罰了；或者她不去求太后，那蓮蕪很有可能今天不會回來……好了，干！我們干了很多杯，我猛掐自己的大腿，就怕喝醉了，走了型，有損小駒子的威名！
“當年他為了救一個叫杜心五的，在太后跟前隱瞞了事實，太后先時沒有查出什么，就派他為使臣，護送赴京覲見的蒙古王公返回，我們就在那時遇見了。那時候，我在洗塵的宴會上看見他，他受叔父那王之邀，表演了一套相撲之術和一套拳法，我就這樣看上他了……我就像我們草原的兒女一樣的，努力想走進他的心里，可是他一直冷著一張臉，告訴我的，只是幾句零星的話而已……”
“你答應你爹和叔父進京嫁給我，根本就是為了找他？”
“嗯。嫁給你之前的兩年，我就隨隊進京了?？墒俏衣牭降牡谝粋€消息，就是他的母親和師傅，都給太后問罪殺了！”
“那尹教頭呢……太后為什么要殺他……？”我本來酒意朦朧，聽了這句話，我的酒醒了一大半，當年包庇杜心五先生，我倆可是一起干的！
她喝了一口酒，臉色雖然微紅，可是聲音卻絲毫不帶醉意，專注地對我說道：“我忙派人四處詢問，才從一個侍衛(wèi)口中得知，從蒙古回京不久，尹祜就沒有去御林軍供職，官位不要了，人也沒影了，正趕巧兒，這時候，這個杜心五又干了幾件刺殺大臣的事兒，所以太后疑心到他的身上，抓了他的家人給殺害了！”
這幾句話，聽得我的腿在微微顫抖！原來太后早就知道杜先生沒有死，可她為什么至今還不處置這件事的主謀——她的“侄子”我呢？
我不敢再想了。
娜明珠的神色卻十分堅定，她道：“我相信他不會死的，我相信他是太陽神轉(zhuǎn)世，我一定要找到他，哪怕跟他去當山大王，我認啦……”
我不記得我是啥時候離開明珠的房的，我只記得，蓮蕪回家的時候，我被趙榮全攙到了東廂，正在呼呼大睡。朦朧之間，有一塊不冷不燙的小毛巾搭上了我的額頭……
“敏兒，”不知道是夢還是真，我喃喃喊道：“對不起，別離了這么久，我卻讓你看到了一只愛你的醉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