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饋贈
對貝辛格大街73號這棟老樓房來說,租客是個非常善變的東西。
可能上個月拎包入住的是對愛攝影的匈牙利觀光情侶,這個月就會搬來一位喜歡去多瑙河邊釣魚的羅馬尼亞工人,等過上幾個月或許就變成了意大利的爛賭鬼。
此外還會遇到東邊的塞爾維亞人、U克蘭人、俄國人、保加利亞人,北邊的捷克人、波蘭人,南邊的克羅地亞人、斯洛文尼亞人......種類繁多到了眼花繚亂的程度。
在這里,魚龍混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租期,短則一兩個月,長的也就兩三年。
但303室的老頭卻好像從沒考慮過租期的事情,六年前開始就一直住在73號。他沒有工作,卻能按時交租,也能保證自己吃喝不愁。家里沒有配偶也沒子女,過著非常簡單的獨(dú)居生活。
在外人甚至是卡維的眼里,這就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沒什么存在感。
但現(xiàn)在看來,他和米克早就認(rèn)識了。
一旦和米克搭上關(guān)系,再普通的事情都會變得特別復(fù)雜。看看這一地雞毛,卡維很清楚,自己已經(jīng)徹底陷了進(jìn)去,撇清關(guān)系是不可能了,只能選擇盡量自保。
“你知道那個死胖子為什么會來找我?”米克來了興趣,“說來聽聽?!?p> 卡維起身跨過了102室兩夫妻,小心地走到書桌邊,從抽屜里拿出了一份地圖,整個過程都在米克那把12毫米口徑擊發(fā)槍的監(jiān)視下進(jìn)行著。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特地找到了圖書館的位置,做了標(biāo)記。前天安德烈先生來找我,估計趁我不在翻了書桌,所以就......”
米克不傻,看了眼地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你的意思是,這個死胖子靠著一個圈+‘米克’的名字就想到是我殺了羅莎?”
“這......”
卡維饒有意味地瞟了老頭一眼:“因為安德烈先生說那天見到你進(jìn)了我的房間,誤以為我和你是一伙的,所以想來訛錢??上疑頍o分文,估計他覺得還不夠所以就去你那兒撈油水了吧。”
米克眼睛微瞇,馬上察覺到了不對勁,把槍口重新移到了老頭的額頭上:“那天302死的時候安德烈見過我?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p> 老頭連連否認(rèn)的同時,立刻把麻煩往卡維身上引:“米克先生,我跟了你那么久,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這件事兒我一個字都沒說過,以前不會,將來也不會,所以肯定是這小子說出去的!”
“不是你?”
“不是!”
“你確定是他泄的密?”
“對,肯定是他!”
潑向卡維身上的臟水,迅速和他腦子里明哲保身的想法發(fā)生了某種奇怪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加上之前303向安德烈告密這一催化劑,反應(yīng)變得極為劇烈。
而反應(yīng)后的結(jié)果,就是讓卡維生出了把303徹底搞死的念頭。
這回攸關(guān)自己的性命,不再是一過性的沖動,而是真的起了殺心。
只不過主持他們倆生死的米克還算公平,不僅講究證據(jù),也會給人足夠的解釋機(jī)會,所以卡維只是無奈地笑了笑,沒有第一時間開口反駁。
米克見他沒反應(yīng),皺起了眉頭,繼續(xù)問向303:“你說是他泄的密......那【卡維先生并沒泄露您的身份和行蹤,他甚至都沒有和安德烈有過接觸?!窟@條消息是誰報給我的?難道是你給的情報有誤?”
“不不。”老頭被問得心里直發(fā)怵:“消息和現(xiàn)實(shí)情況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時間上的交錯,他之前確實(shí)沒和安德烈接觸過,但是后來......”
“后來?哪個后來?”
“2月27日的晚上。”
“就是前天?”
“對?!?p> “既然是前天,你為什么不報?別和我說不知道,那個胖子的死訊可是上了報紙的!”米克語調(diào)逐漸走高,老頭皺巴巴的額頭也被壓出了一圈槍口的印記,“你知道我最恨對工作不負(fù)責(zé)任的家伙!”
“不,不不不,米克先生,請聽我解釋?!?p> “哦?這還能解釋?”
米克冷峻的臉龐上忽然綻開了一抹笑容,可手指卻下意識地壓住了冰涼的扳機(jī):“給你一分鐘,趕緊說,千萬別讓我失望!”
老頭是真急眼了,在2月底的冬末,硬生生嚇出了豆大的冷汗。他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米克隨時都會崩了自己,繼續(xù)圓謊兩頭都顧不上,最后只會帶來反效果。
唯一能活命的機(jī)會就是搏上一把,說出真相。
“我之前,之前確實(shí)和安德烈先生提了一些您的事情?!崩项^生怕米克沖動,連忙說上轉(zhuǎn)折語,“但!這里有個‘但’,米克先生!但我只說了‘黑衣人’,絕對沒說您的名字!”
“為什么要說?”
“就想借安德烈的手搞點(diǎn)外快......”
米克嘆了口氣:“這話要是真的倒還有些道理,他從你這里聽說了‘黑衣人’,然后跑來301室看到了地圖和名字,最后去圖書館找到了我......但,我這里也有一個但!但前提是這一切都是真的!”
“米克先生,這些當(dāng)然是真的!”
“你讓我怎么信你?”
“我沒說慌!”
“你剛才還說沒有泄密,可現(xiàn)在呢?”
“我沒有!我只提了一句‘黑衣人從302跑去了301’,其他什么都沒說!”
米克拉開椅子,緩緩站起身,手里的槍管也跟著壓彎了老頭的脖子:“不管事實(shí)如何,你這個解釋都太過蒼白了?!?p> “米克先生,求求你饒了我吧,我真的沒說?。。 ?p> “圖書館那么多人都等著消息呢,不殺你,我以后怎么在那兒做事?”
老頭實(shí)在找不到生機(jī),情急之下只得看向卡維大吼道:“卡維先生,你應(yīng)該知道真相的!安德烈先生肯定和你說過才對!我從來沒有泄露過‘米克’這個名字!我沒有??!你一定得幫我啊?。?!”
卡維很想搖搖頭,然后笑著攤手說“沒有”。
可想到對方和米克上下級的關(guān)系,以及米克殺人不眨眼的古怪脾氣,他還是得選擇說實(shí)話。
當(dāng)然,實(shí)話也有很多種說法,他考慮片刻便拿上地圖選了一種最模棱兩可的:“安德烈確實(shí)沒提過‘米克’這個名字,我也不清楚他知不知道。也許是看了地圖聯(lián)想到的,也許是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只是湊巧沒說而已?!?p> 老頭聽了這些腦子一片空白:“你......你這個騙子!”
“我說的是事實(shí)。”
“不,你個混蛋......米克先生,千萬別信他的話,他在坑我!”
“他說什么我都能聽懂,不需要你再解釋一遍?!?p> “我真的沒說!真的?。。 ?p> “說沒說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混蛋!”
......
“咚咚~”
“......”
“咚咚咚~~”
“......”
忽然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就像樂團(tuán)指揮畫上了休止符一般讓301室頓時安靜了下來。
死一般的安靜。
門外是零散的敲門聲,門邊是那位自稱助理的年輕人。他像木頭一樣守著門口,一直都沒動。
門前的地板上是先后倒地的三具尸體,他們姿勢各異,凌亂地互相堆疊在一起,自然不會動。
越過尸體是桌子,卡維就坐在一旁,邊看向門口,邊等待著米克接下來的反應(yīng)。他的身體看上去完全靜了下來,腦子卻不敢靜,面對不斷變化的局勢,必須強(qiáng)逼著自己反復(fù)預(yù)演將要遇到的各種情況。
在他的不遠(yuǎn)處,米克的目光在老頭和卡維身上打著轉(zhuǎn),耳朵聽著門外,手里捏著槍,也沒有要動的意思。
米克的身前是雙膝跪地的老頭,腦袋和脖子仍被槍管壓在桌案上,更是一動都不敢動。淚水汗水因為臉上皺紋的擠壓而混在了一起,表情凄慘。
全身上下唯獨(dú)那雙眼睛還殘留了絲希望,死死盯著嘴上說著實(shí)話但心里卻想著怎么搞死自己的卡維。
“......”
整個房間就這么僵持著,直到門外人開了口才打破了301的寧靜:“卡維先生?你們還在么?”
“是誰?”米克輕聲問向老頭。
老頭眨了眨眼,回道:“好像是樓下的202室,一個20多歲的女人?!?p> “大早上的,她不用上班?”
“一周前剛從塞爾維亞搬來這里,還沒來得及找到工作呢?!?p> 卡維見米克對自己使了個眼色,思考片刻便回道:“額,我在,怎么了?”
“我想找樓下的卡希爾夫人借點(diǎn)東西,他們還在這兒么?”
“不在了。”卡維瞥了眼腳邊的尸體,“很早之前就離開了?!?p> “......奇怪了,家里也沒人,到哪兒去了呢?”
卡維胡亂編了個理由:“估計上街買東西去了吧?!?p> “額,也許吧......打擾了?!?p> 門外再次安靜了下來。
“走了?”
門口的助理點(diǎn)點(diǎn)頭。
米克得到了肯定的回復(fù),忽然收起了手槍,不僅讓老頭坐回到椅子上,也同時收起了自己的殺意:“算了,起來吧?!?p> 老頭大喜,但臉上依然保持著平靜:“謝謝米克先生,我再也不敢了。”
“是這女人讓我改主意了,要謝就去謝她吧。”
米克嘆了口氣把老頭晾在了一邊,從手提箱里拿出另一份文件遞給了卡維:“安德烈沒有遺囑,有的只是一份【敲詐勒索,謀殺未遂】的罪名而已。他的房產(chǎn)已經(jīng)收歸國有,現(xiàn)在我代國家轉(zhuǎn)交給你。”
卡維看著眼前的“合同”,心里五味雜陳。
天上從來都不會掉餡餅,何況是一棟月租超過50克朗的房產(chǎn)。但米克那把槍還在外面擺著,拒絕所謂的饋贈需要相當(dāng)大的勇氣。
“怎么?不想要?”
“呵呵,是不太敢要才對?!笨ňS借著維特探長的話,說道,“這73號樓最近死了很多人,實(shí)在太邪門了。”
“哦,你必須得要?!泵卓朔搅宋募淖詈笠豁摚冻隽艘还P略顯生澀的簽名字跡,“反正名字已經(jīng)幫你簽好了,我只是給你過個目罷了。”
卡維:......
“你要做的就是幫忙盯著這些租客,誰來了,誰走了,誰見過誰,誰喜歡誰,誰痛恨誰,誰做什么工作,平時有什么喜好,來這兒的具體目的是什么,反正任何信息都可以報給我。”
“眼線?”
“差不多吧?!?p> 卡維看著手里這份文件,總算明白了303老頭和米克之間的關(guān)系。樓是安德烈的房產(chǎn),可里面住的人卻都被老頭一一看在眼里,而在他背后操控一切的就是米克。
“可我平時都不在家?!?p> “簡單,辭了。租金你可以留下一半,吃喝溫飽不會成問題。”
“這不可能。”
卡維可以吃最差的面包,也可以住最垃圾的廉租房,唯獨(dú)工作不能丟。這不單純是對職業(yè)的熱愛,而是為自己保留了一條上升通道。
看著那位在基層苦干了六年的老頭至今仍在為那幾克朗鋌而走險,卡維非常確信這一點(diǎn)。
但保留歸保留,他也必須得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才行:“米克先生,不是我不肯,而是伊格納茨老師為人太過執(zhí)著。如果我突然辭掉工作,他倒不至于起疑心,但卻會像蜜蜂聞著花蜜一樣死死盯著我?!?p> 卡維這出轉(zhuǎn)嫁矛盾玩得還算不錯,好歹伊格納茨也是位男爵,更是社會名人,多少能給對方一些壓力。
但米克關(guān)注的重點(diǎn)卻完全不在這里:“嗯?等等,你換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