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新方法
伊格納茨只想在去劇院之前再回病房看一眼自己的病人,看看動刀的位置,確認一下手術中的一些細節(jié),沒想到剛進門就正巧看到了一場鬧劇。
他之前拉著卡維進醫(yī)院做自己的外科助理,主要是因為這孩子的解剖知識豐富,是個可造之才,放著砍樹或者去美術學院內(nèi)卷實在可惜。
其次的話......
伊格納茨還是有點小心思的。
他在外科教學領域是典型的天賦派,一直認為不管是學院出身還是臨床實踐出身,必須得有外科天賦才有資格入這一行。手下的兩棵好苗子,希爾斯和赫曼都是醫(yī)學院畢業(yè),跟著他慢慢積累了手術經(jīng)驗,已經(jīng)有了些許成就。
學院這條路算是走通了。
所以伊格納茨還需要一個有天賦的野路子,替他走一走另一條路,用來證明自己的觀點。
他試過許多學徒,到頭來都是空有熱情,冷靜不足,往往在遇到麻煩的時候都會手忙腳亂。而且這些學徒文化程度低,識字率低,懂拉丁語的更是一個都沒有。
就算真練就了些外科技術,讀不懂雜志文獻依然會限制他們的手腳。別人閉門造車好歹還能看著圖紙拾一拾前人牙慧,可這些學徒連圖紙都看不懂,怎么可能成功。
伊格納茨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從學過些解剖學知識的美術生下手。
美術生沒學過醫(yī)學理論知識,沒實操經(jīng)驗,也是一個三無學徒。但不管怎么樣,在接受外科訓練的時候,總比連文字都不懂的文盲平民老百姓強上些。
當然,在這座滿是藝術氣息的城市,一位高等美術學院畢業(yè)的畫師,地位絕不會比外科醫(yī)生低。而且畫師都是獨立創(chuàng)作,外科醫(yī)生卻還要從學徒干起,孰高孰低,稍稍掂量一下就知道。
就在伊格納茨苦尋無果,已經(jīng)同意艾莉娜決定放棄學徒制的時候,忽然遇到了卡維。
有解剖學基礎,對外科也非常感興趣,最關鍵的是他天生就有顆大心臟。走在貴族名流遍地的頂級餐廳都能和自己這位頂級外科醫(yī)生談笑風生,想想就有些夢幻。
這是外科醫(yī)生必須具備的東西,也是伊格納茨嘴里一直在說的“天賦”之一。
當然除了教學方面的追求,卡維也是伊格納茨拿來制衡學院派那些貴族學生的人選之一。他需要扮演的是一根卡在喉嚨口的魚刺,雖然早晚會被拔掉,但足夠惡心人。
所以一開始,他只希望卡維能在醫(yī)院站住腳跟,但這種想法還是破滅了。
面前這場爭論,姑且算是爭論吧,因為從場面上的態(tài)勢來看更像是單方面的碾壓。站在一旁的卡維看似平靜,但以一敵三,每句話都能戳中對方的痛點,差距太過巨大,連伊格納茨都快聽不下去了。
“這是老師定下的手術,怎么可以說停就停?!?p> “我沒說要停,只是需要在手術前和老師商量一下?!?p> “以你的水平有什么資格和老師商量?”
“你意思是我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需要找老師商量?”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p> “那就是可以商量了。”
“我們的意思是你不能否認老師的觀點!”
“對,也不想想伊格納茨老師的身份,你算什么東西?”
“我說了是商量,商量懂不懂?就是還沒到否認的程度,只是一種對結果的合理質疑而已。”
“質疑也不行!”
“對,不行!”
“不能質疑?外科不算醫(yī)學?”
“當然算了!”
卡維皺起了眉頭,緩和的語調(diào)和低沉的聲音反而更加重了他的語氣:“那在你們眼里的醫(yī)學難道走的是宗教權威路線?醫(yī)學被你們從科學除名了?”
“你......我,我不是這個意思,當然沒有!”
“那醫(yī)學還是屬于科學范疇的咯。”
“那當然?!?p> “科學最基本的精神是什么?”
“精神?什么精神?”
三人互看了幾眼不知道卡維在問什么。
“科學是理性的,需要實事求是,開拓創(chuàng)新的理性精神?!?p> 卡維說了個籠統(tǒng)的概念,然后迅速轉入自己的話題:“首先第一條就是批判和懷疑的精神,哥白尼、布魯諾、開普勒、伽利略都高舉質疑大旗,不斷鉆研,才在科學道路上踩下自己的腳印?!?p> 一個不入流的學徒,竟然舉的都是科學發(fā)展奠基人的例子,三人聽了之后就像吃了蒼蠅一樣無從反駁。
然而卡維并沒有停嘴的意思,還把近代哲學和科學的始祖笛卡爾給搬了出來:“近代哲學勒內(nèi)·笛卡爾更是提出了‘普遍懷疑’的主張,在他所著的《第一哲學沉思集》【1】中給出大量篇幅來證明......”
“好了好了,都干嘛呢?不干活了?!”
伊格納茨適時地站了出來,給看似混亂的爭論場面打起了圓場。
既然卡維占了上風,他就必須要”打壓“兩句:“你只是個還沒正式入職的學徒,他們也算得上你半個學長,怎么和學長們說話呢。就知道賣弄知識......你以為他們在大學沒學過這些么?”
這哪兒是在打壓,明明就是火上澆油,三人臉都要綠了。
“大早上的在病房里大吼大叫,這里又不是菜市場,你們是醫(yī)生!不是那些嘴里說著包治百病,手里兜售著那些五顏六色萬能藥膏的騙子?!?p> 伊格納茨見兩邊都停了嘴,嘆了口氣,問道:“所以說到底出什么事兒了?”
事實證明他還是低估了卡維的拉扯能力,一個幾分鐘就能解決的截肢術竟然會被他拉高到哲學層面,并且試圖用笛卡爾在書里的名場面來幫助自己進一步鞏固優(yōu)勢。
太狠了......
伊格納茨很欣賞這一點,也沒有因為卡維的質疑而產(chǎn)生什么負面情緒。
大家都是為病人工作,解決病痛,防止病人死亡,降低病人死亡率是他們共同的職責。但在駁倒他的截肢手術決定之前,卡維還需要做一件事:“你說不截肢?”
“因為家屬堅持,所以我覺得他的腿或許可以做保守治療。”
“理由呢?”
“脛骨變形的幅度有限,沒有錯位,主要血管沒有破裂,遠端肢體的功能也都良好【2】。”卡維簡單陳述了這些理由,“現(xiàn)在需要解決的就只有這個傷口了,只要做好骨折處的固定,傷口一旦愈合,他的腿部功能就會恢復。”
伊格納茨對這些看法很滿意,回頭看了看那三個年輕人:“你們覺得呢?有道理么?”
三人都是學校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截肢術又是外科分支中的必學內(nèi)容,所以很清楚適應癥。11床孩子的左小腿確實可切可不切,完全取決于外科醫(yī)生的決定。
“有道理,但這種傷口出現(xiàn)壞疽的幾率在85%以上?!?p> “85%還是保守了,在我看來這些年空氣中的有毒成分又高了一些,就連普通的縫合傷口都會壞疽,何況是這樣的。我覺得概率是百分之百,現(xiàn)在做手術是最好的選擇,再拖下去就晚了?!?p> 伊格納茨點點頭,又把問題再次拋給了卡維:“所以說,你如何解決傷口問題?”
卡維知道現(xiàn)在說“感染”的原理就是天方夜譚,沒人會相信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里充滿了密密麻麻細小的微生物。所以他選擇用更為貼合當時理論的說法:“既然空氣中有毒性成分,那我們隔絕掉空氣就是了?!?p> “怎么隔絕?難道在他腿上罩層玻璃么?”
“要不把放血療法時用的罩子拿來,我記得就在內(nèi)科病房的庫房里,和隆德醫(yī)生打聲招呼說不定能借用一段時間。”
“那東西還是算了吧,罩一兩天還好說,他這個傷口起碼要兩周才能徹底長好,罩久了肯定不行吧?!?p> “好像有點道理,但誰知道呢......”
卡維知道這么做肯定不行,傷口早已經(jīng)在空氣中暴露了一晚。要是現(xiàn)在用那種氣密性極高的玻璃罩,雖然能隔絕掉空氣中漂浮的細菌,但皮膚產(chǎn)生的汗水會積累在周圍,潮濕環(huán)境加上汗水中的各種營養(yǎng)會成為厭氧菌繁殖的天堂。
但如果不用玻璃罩,又能用什么呢?
現(xiàn)在醫(yī)院里可是連塊正經(jīng)的紗布都沒有,有的只是那種亞麻布條。
“對了,醫(yī)院里有沒有棉絨?”卡位沒辦法,既然手里沒有成品,那就從它的原材料下手,“就是棉紡織廠做的那種。”
“美國棉?醫(yī)院里只有棉布,一般擦拭物品時才會用到,剩下的就是床單被單之類的布料了?!?p> “有棉布也行。”卡維松了口氣,有棉布至少能保證吸濕和散濕性,接下去就要用些隔絕的手段了,“老師,昨晚一起吃的法國菜里用的是什么油?”
“你是說的炸鱈魚?還是你帶回去的香煎比目魚?”
“不不不,是沙拉,那份牛肉沙拉里除了調(diào)味以外還放了油,老師知道是什么油么?”
伊格納茨一聽他的描述,便回想起了宮廷法國菜特有的油膩感。但對于菜品他也只停留在品嘗的階段,從沒有親自烹調(diào)過:“我也不知道,你這得去餐廳問主廚了。”
卡維抬頭看了眼墻邊的掛鐘,算了下時間:“伊格納茨老師,原定計劃是要跟隨你一起進劇院做手術的,但現(xiàn)在看來得往后推遲一會兒了。”
“你不會真想去餐廳吧?!?p> “因為晚一分鐘,就會給這條腿多增加一層風險?!?p> 伊格納茨雖然一直在維護卡維,但他的維護并不廉價也不可能一成不變。至少在手術與否這個問題上,他這位出了名的外科醫(yī)生依然更傾向于手術。
不過他還是從卡維的眼神里看出了堅持,所以便俯身問向小男孩兒和他的母親:“你們確定要保留這條腿,甚至會因為這個決定而丟掉性命?”
“我們確定。”
伊格納茨點點頭:“既然如此,那好吧,我沒理由拒絕病人和家屬的決定。但是卡維,你要記住,下午2點有一臺非常重要的腹腔手術,非常重要!我希望你不要錯過。”
號西風
【1】笛卡爾懷疑一切,甚至還在這本書里嘗試證明上帝的存在。他的證明思路可簡述如下:即“上帝是完滿的,完滿性包括了它的存在性,否則就不能算完滿。因此,完滿的上帝一定存在!證畢?!彪m然看上去他堅決擁護了“上帝存在”這個觀點,但他所證明的這個“上帝”卻并不是原本神學意義上客觀存在的“上帝”,而是存在人們思維中的理性“上帝”。既然這個上帝只存在于我們的思維中,那么對其相信與否只是某種個人的信仰。因此,笛卡爾從側面證明了存在的那個上帝,與科學研究活動沒有關系。這為日后科學研究擺脫神學桎梏,并且共存于世定下了“理論”基礎。圣日耳曼大教堂在笛卡爾的墓碑上這樣寫道:“笛卡爾,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第一個為人類爭取并保證理性權利的人?!? 【2】笛卡爾也做過神經(jīng)解剖,雖然做得不是太好,但卻一反世俗常態(tài)地把腦劃歸到了器官行列,開創(chuàng)了腦功能的分析與實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