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天很晴朗，高高在上。

　　工部已經(jīng)忙的一團亂了，最近發(fā)了瘋地在城里招工，圣上龍誕在即，新的法臺和祭祀大殿建筑工事還在搭建，加上入了冬，天氣寒冷，工事進展極其緩慢。

　　六部開了幾次會，商定了三天，準備大量雇工。

　　今日一大早工部的兩個郎中火急火燎來到了長安縣府衙門，與鄭年恰接。

　　招工的事情需要鄭年配合，將各家各戶的勞動力篩查一下，補充接下來大動作所需要的人數(shù)，以三貫外加兩吊錢作薪資，直接招收為工部的臨時編外人員。

　　派令頒發(fā)之后，迎工的百姓從長安縣衙門口排到了杏花樓附近。

　　工部兩位郎中大人交代了一大堆后揚長而去，鄭年安排完細則才回到了偏廳。

　　傅余歡在門外等候，見到鄭年坐下才迎過來，“辦完了?！?p>　　鄭年半躺在搖椅上，舒展了下身軀，“你平日里不累嗎？要不要給你也定做一個？”

　　“站著便是在休息?！备涤鄽g道，“在大荒生存，躺下時發(fā)生的危險，遠比行走時候多得多?！?p>　　鄭年沒做多評價。

　　“給我弄一個。”

　　熟悉的聲音，鄭年趕忙搖起來，果不其然。

　　秦風左手摳下一顆豆大的東西，動作優(yōu)美且流暢地拍在一旁的傅余歡身上，對著鄭年問道，“你朋友？”

　　鄭年沒有點破，而是向后躺在搖椅上，“好朋友?！?p>　　“有吃的嗎？肚子餓了。”秦風一手撩起官服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探頭探腦四處尋找，看到了桌子上的糕點，伸手去抓。

　　傅余歡退了出去。

　　秦風拽著椅子到了鄭年的身邊，一邊吃著糕點一邊說道，“味道不錯啊，誰做的？”

　　“陳萱兒做的?！编嵞甑溃嶂^撇了他一眼，“你來干嘛？”

　　“和你一起去啊。”秦風笑道。

　　“去哪兒？”

　　“去明春湖，不是歌舞詩會嘛?！鼻仫L打著哈欠。

　　“那二世祖是你朋友？”鄭年問道。

　　“沒打過交道?！鼻仫L呢喃著打了個馬虎眼，沒有順著說下去，而是問道，“說起來……你晚上真打算去？”

　　“肯定去啊?！编嵞甑馈?p>　　秦風瞥了一眼屋外，壓低了嗓子，“準備好了？”

　　“準備什么？”鄭年問道。

　　“你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龔鈺想的是什么。”秦風嗤笑，咧著嘴，將鞋脫去，雙腿盤在了木椅上。

　　既然秦風點破，鄭年也不藏著了，“不然呢？我能怎么辦?！?p>　　“敕造善惡寺，躲起來就都沒關系了?！?p>　　秦風說道，“龔鈺膽子再大，也不敢進皇帝的賜府里面。”

　　“你信不信，若是我拒絕了，明日就橫尸街頭，出殯的時候娘子披麻戴孝，剛出善惡寺，人就沒了。”鄭年看著他，搶了一塊糕點。

　　“那也比今天晚上就死好多了吧？”秦風一口吐在了鄭年即將入口的糕點上，在他遲疑之下，搶奪回來，放入口中。

　　“你的意思多活一天？”鄭年一臉厭惡。

　　“很多人都想多活一天。”秦風將吃得一干二凈的盤子放在鄭年手中。

　　鄭年將盤子丟回給他，“我得想辦法活下去。”

　　“禮部尚書之子龔鈺，三年前搶奪良家婦女，當街殺了人家家里三口人，爹娘丈夫。玩了一夜第二天將那女子尸體丟在街旁。”秦風說道。

　　鄭年皺著眉。

　　“兩年前，四方城懷縣縣太爺攜家眷到京城任職，走在長安縣的官道上，就因為他家姑娘長得好看，龔鈺就將縣太爺當街殺了，搶走了人家母女倆?，F(xiàn)在母女倆已經(jīng)到了杏花樓里，你可以去打聽打聽?！?p>　　“這世道沒王法么？”鄭年瞠目結舌，已經(jīng)顛倒了他的世界觀。

　　“他就是王法?！鼻仫L憨憨一笑，“龔世開官拜禮部尚書，正三品，是安文月七大義子行三，兄弟，他就是王法?！?p>　　鄭年吸了一口氣，現(xiàn)在他如同掛在絕壁上，手里死死抓著一顆小草，隨時可能萬劫不復。

　　“這兩起案件發(fā)生的時候，老爺都是縣令吧？”鄭年問道。

　　“得了吧，辛老爺抓了龔鈺，結果龔鈺還沒到大堂上，鎮(zhèn)南王就已經(jīng)到了縣衙里，你知道吧？老爺?shù)墓賰嚎删褪擎?zhèn)南王給的。”秦風搖搖頭道。

　　鄭年恍然。

　　當混濁是一種常態(tài)，清白就有了罪。

　　這種天下……看客可以一笑而過，座客卻要烈火焚身。

　　事情已然發(fā)生。

　　“有辦法么？”秦風問道。

　　“有。”鄭年低聲道。

　　“龔鈺可以死，但是不能亂死。”秦風道。

　　“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大致的方案?！编嵞暄凵裼行o散，淡然道。

　　“我不管你怎么辦，我給你提個醒?！鼻仫L壓著聲音道，“現(xiàn)在朝里的格局，你知道吧？”

　　鄭年點頭。

　　“安文月有五份，那么另外五份就是布衣宰相劉知善?！鼻仫L道，“安文月的義子原本可是有九個的。”

　　“你的意思……”

　　“不?！鼻仫L站起來，拍了拍沾滿糕屑的手，“是你的意思?！?p>　　鄭年忽然大笑了起來，“我曾經(jīng)聽過一句話，我覺得他說的不對，可是現(xiàn)在想想……”

　　“什么話？”秦風問道。

　　“守法朝朝憂悶，強梁夜夜歡歌，損人利己騎馬騾，正直公平挨餓。修橋補路瞎眼，殺人放火兒多，我到西天問我佛，佛說……”鄭年苦笑。

　　“佛說……”秦風思索了片刻，“什么？”

　　“我也沒轍?！?p>　　鄭年也站了起來，看著這滿眼的江山，似乎命數(shù)已盡，卻也難得清醒。

　　“說此話的人，或是悟了、醒了?！鼻仫L站在鄭年的身旁，“我想辯駁，可無奈確要承認，這是一句實話?！?p>　　“實話總有人在說，但是真要讓我認命，我確實無論如何都不想的。”鄭年苦笑道，“我可還沒活夠呢?！?p>　　鄭年舉頭望去，已到了時辰，就要回家接陳萱兒，踏上那條不可避免，也不可繞開的世路。

　　秦風看著鄭年向前走去，背影上那股強大的精神不知是從何而來，背影結實，卻讓他覺得有些孤獨，有些凄涼，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也跟著走了上去。

　　傅余歡站在角落里，手里多了一把鐵質的長劍。

　　起風了。

　　興是要下雨。

　　下雨月就會黑，風就會高。

　　……

　　明春湖并不在京城，也不在內城，而是在城南南郊。

　　中午的時候已經(jīng)敲鑼打鼓從外城走了一大坨人出去，基本上都是商賈豪紳家的千金少爺，或者是官宦家的二世祖?zhèn)儭?p>　　禮部的轎子是很晚才從內城出發(fā)的。

　　陳萱兒在轎子里面，鄭年和秦風駕馬搖晃。

　　“知道要死，還打扮這么漂亮？”秦風問道。

　　“沒打扮?！编嵞甑坏馈?p>　　“噢喲……”秦風感嘆，“我要是龔鈺我也得搶?！?p>　　“你知道為什么非得來明春湖么？”秦風問道。

　　“不知道?！编嵞険u了搖頭。

　　秦風指過去，“你看?！?p>　　鄭年恍然大悟。

　　在京城之內，可沒人敢把杏花樓的姑娘們都帶在身邊玩，即便有膽子大的，也就只是一兩個而已。

　　可是現(xiàn)在杏花樓的姑娘們是成群從馬車上下來，一個一個走入那大院落之中。

　　“那個院子是什么地方？”鄭年問道。

　　“明春苑，是專門用來度假玩耍的地方，六部出錢出力打造的?！鼻仫L道，“專門是供大官享受，里面要什么有什么?！?p>　　鄭年恍然。

　　馬車停下之后，鄭年將面紗給陳萱兒帶上后，扶著她，悻悻入門。

　　該來的，總是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