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我有些累。坐下來說好不好？”南江風(fēng)輕聲道。

　　微微點了點頭，南江雪扶著南江風(fēng)，跟他在軟席上坐了下來，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南江雪垂著雙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南江風(fēng)則看著她，月光灑在他的眼里，明亮而溫柔。

　　許久之后，女子終于緩緩開口，說話的聲音有些悲傷，“云兒……要我收回北地的軍政之權(quán)?！?p>　　南江風(fēng)輕輕蹙眉，手指微微動了動?！澳敲?，你是怎么想的呢？”他問，口氣依然輕軟。

　　“我……不知道?！蹦辖╈o靜說道。

　　短暫的沉默，南江風(fēng)拉過南江雪，讓她靠近自己的身邊。

　　“云兒執(zhí)掌北地以來，你覺得他做的如何？”

　　“如哥哥所說，政治清明，百姓安泰?！蹦辖┑?，“云兒，他很用心。”

　　“不僅如此。云兒通曉政務(wù)，善用人才，當(dāng)年你所關(guān)心的各項政令，包括寒門簡拔，士族除弊，興水富農(nóng)，強(qiáng)化商貿(mào)，他都一力堅持，而且做的很好。這些事推行起來實為不易，靠的不僅僅是他的努力，更是他的智慧?！?p>　　“我知道?！蹦辖c點頭，既而抬起眼睛，峨眉輕蹙，“但他何以對你生出這般嫌隙？對軍隊的處置，又何以如此毛躁？軍心動蕩，北地何安？”

　　“主帥生疑，皆因武官勢大。心平氣和地聽我說完，小雪?！弊柚沽舜_口的妹妹，南江風(fēng)的聲音很和緩，一雙眸子深沉而冷靜，“方才我跟他們幾個之間的對話你既聽到了，便當(dāng)知云兒所慮絕非空穴來風(fēng)。是我忽略了。”

　　“靖北的高階將領(lǐng)，特別是北線軍，隨我征戰(zhàn)多年，出生入死，但若在他們的腦子里，效忠南江風(fēng)更甚于靖國公，這便是罪。而我，身負(fù)軍功，手掌兵權(quán)，又是公府大公子，卻并無南氏血脈，這，便是禍?！?p>　　“大哥！”南江雪驚叫起來，一張臉變得十分蒼白。

　　“小雪，”按住了南江雪的手，南江風(fēng)神色不動，目光很是認(rèn)真，“我今天跟你說的這些話，沒有修飾，不曾負(fù)氣，都是在我心中盤桓了很久的實實在在的道理。云兒作為北地宗主，有些事必須要考慮，而你跟我，也必須為他考慮?！?p>　　“我不想聽！”南江雪怒道，“他怎可疑你？你為北地赴湯蹈火，因父親的囑托殫精竭慮，不計委屈辛苦，一心一意地護(hù)著我們，縱是沈明瑄刻意挑撥，縱是他身邊有人推波助瀾，他自己沒有腦子嗎？怎可疑你至此！難道這么多年的手足情義，竟抵不過外人的三言兩語？”

　　“當(dāng)年三叔叛亂，便是嫡親兄弟，血緣宗族，都會分道揚(yáng)鑣，反目成仇，云兒身陷其中，看盡了陽奉陰違，人心莫測，怎會不讓他心有余悸。我說這些只是想你明白，云兒不是不講道理，也不是隨意生疑，他……”

　　“這如何能相提并論？！”南江雪忽地一聲站了起來，雙瞳凜冽，身周一時寒氣大盛，“我看有些人，還真是活夠了！真當(dāng)我是菩薩了嗎？！”

　　“小雪！”南江風(fēng)忙低喝一聲。

　　但南江雪卻不肯聽，仍是拔腿要走。

　　“大小姐可是要我跪著回話？”身后，南江風(fēng)的聲音再次響起。

　　南江雪身體一震，轉(zhuǎn)回頭去，觸到的是南江風(fēng)憂慮而又微微嚴(yán)厲的目光。

　　見女子抿唇不語，南江風(fēng)便要起身，南江雪只得重新坐回到他身邊，壓抑著心中無名的怒火，卻又忍不住一陣委屈。

　　“哥哥你可是連小雪都不肯認(rèn)了？”青絲垂散，一大顆眼淚落了下來，打在她的手上，疼進(jìn)南江風(fēng)的心里。

　　“是哥哥口氣重了，哥哥向你賠不是。我知道，這中間最難過的便是你?！陛p理了一下南江雪的發(fā)絲，南江風(fēng)看著她的眸子里全是寵溺和憐惜。

　　“靖北軍驍勇善戰(zhàn)，但軍內(nèi)卻存了不少積弊陋習(xí)。只是云兒對軍隊尚不夠熟悉，做事急了些，但那是因為他自幼為人所害，雖保住了性命，可舊疾難愈，不能征戰(zhàn)沙場，建立武勛，不能與將士們同甘共苦，情若手足，這始終是他的心結(jié)?！?p>　　“日后他們相處的日子多了，彼此便會有更多了解，那些家伙們自不會再這般任性胡鬧，云兒的處置也會更加慎重妥帖?！?p>　　“但這些都需要時間，也都需要你跟我的幫助。卸下兵權(quán)，我心甘情愿?！?p>　　南江雪微微揚(yáng)起頭，任淚水盈滿眼眶。

　　南江云的心結(jié)她怎會不知？

　　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小小少年，便因那場變故，憂郁了雙眼，沉默了心聲，卻也因此倍加努力，倍加執(zhí)著，倍加渴望得到大家的認(rèn)同。

　　她的這三個兄弟，盡管她和大哥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最是心意相通，盡管她與小雨最常說笑，對那個幼弟很是縱容喜愛，但她最為心疼的，卻是云兒。

　　她希望他能一展才華，希望那少時的明亮能夠重新回到他的眼里。

　　“小雪，你年少便參與軍政，此后又臨危受命，退極北，平內(nèi)亂，保民生，更借勢推行軍政改革，將這樣一個北地交到云兒手里，對他來說，是大好天下，卻也是千鈞重?fù)?dān)。”

　　“他會因此感到不安，會對一些事尤為迫切，因為他不能辜負(fù)你，他希望證明自己?！?p>　　“如今他說請你收回軍政之權(quán)，該是多么心灰和委屈啊?！蓖盹L(fēng)吹來，樹葉沙沙輕響，像是誰在靜夜里低聲嘆息。

　　“小雪你絕代風(fēng)華，一呼百應(yīng)，名義、才干、功勛、威望……無人能及，這軍政之權(quán)你若拿回，北地上下自是心悅誠服，云兒也絕無二話。只是，你真的對云兒失望了嗎？你真的，要讓云兒以為，你對他失望了嗎？”

　　沉默半晌，南江雪抬起頭望向南江風(fēng)，“大哥你可有心灰？可對云兒感到失望？”

　　南江風(fēng)搖搖頭，“我若心灰失望，又怎會說這許多？”

　　“哥哥定要卸下兵權(quán)嗎？”南江雪啞聲問道。

　　“讓云兒放手去做吧?！彼⑽⑿χ钌畹捻永镆廊挥腥赵律酱?，星辰大海。

　　一片薄云遮住了月亮，朦朧的影子在地上輕輕行走，燭籠的燈火映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個溫暖卻又清寂的輪廓。

　　良久之后，南江雪站起身，端正地跪在他的面前，沒有說話，只是將頭低低地碰向了地面。

　　薄云行過，月華如水，她一席白衣如蝶翼輕展，久久不曾抬頭。

　　他默默地受了這一禮。他想，也許這樣，她會好過一些吧。

　　※

　　此后，北地接連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公府大公子、大將軍南江風(fēng)因貽誤渠宛戰(zhàn)情，請辭謝罪，并舉薦北線黑旗兼黑旗燕京近衛(wèi)旅統(tǒng)領(lǐng)程嵩接任其職位。

　　靖國公南江云雖未準(zhǔn)其所請，但卻暫停了他的職權(quán)，令其回燕京養(yǎng)傷，期間輔助自己參討北地整體軍務(wù)，北線軍由程嵩代掌。

　　話是這樣說，可人們已然明白，南江風(fēng)實際上已被下了兵權(quán)，這場兄弟間的較量，南江云最終取得了勝利。

　　國公令傳至北線，軍內(nèi)大嘩，但在重傷未愈的南江風(fēng)親至彈壓，以及夏之嵐和程嵩的全力輔助下，武官們不得不接受了這樣的事實。

　　賀蘭峻沒再多話，只是依令做好蘢甲的安排，另一位大軍團(tuán)統(tǒng)領(lǐng)沙加在與南江風(fēng)深談后，也收斂了鋒芒，請命帶兵到極北游蕩去了。

　　北線軍暫時穩(wěn)住，其他主力軍團(tuán)也便按下了各樣情緒，只是一些議論仍不免在軍內(nèi)私下流傳。

　　整個過程中，一直備受眾人關(guān)注的北地大小姐南江雪卻始終未發(fā)一言，事實上，第二件大事正是她挑起來的。

　　6月，南江雪以在北地和渠宛邊境狩獵時遭遇襲擊為由，毫無征兆地悍然發(fā)兵。

　　三千雪狼為先頭部隊，如同一把犀利的匕首，閃電般狠狠地插入了渠宛腹地，無論是曾經(jīng)與她并肩作戰(zhàn)的雪狼，還是她走之后才加入親衛(wèi)隊的新兵，都在那獵獵翻揚(yáng)的“雪”字大旗下激動不已。

　　在她身后，以褐爪軍為第二梯隊，赤雷軍為第三梯隊，大軍隆隆，先后灌來，相互策應(yīng)，不分兵掠地，不攻城拔寨，但遇到匆匆趕來攔截的渠宛軍隊，則以雷霆之勢碾壓而過，直逼王庭。

　　而瑯客和稽昆不知是看準(zhǔn)了這個機(jī)會，還是此前便與南江雪勾結(jié)，開始在渠宛境內(nèi)大肆搗亂，也是收獲滿滿。

　　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亂局，尤鵠從目瞪口呆到暴跳如雷，再到心驚膽戰(zhàn)。

　　原來多年來西境的那些拉鋸竟讓他產(chǎn)生了錯覺，以為自己坐擁地利可以八面玲瓏，以為靖國公府善戰(zhàn)卻并不好戰(zhàn)，可當(dāng)靖北軍不管不顧地?fù)涿娑鴣恚辖┥癯龉頉]地成了他的座上之賓，他哪里還能定下心來等待勤王的軍隊困住這女瘋子。

　　目下自己的性命才最是緊要，于是當(dāng)即賠上一張笑臉問，“究竟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襲擊了南大小姐，本王定不輕饒！”

　　只不過若是他知道南大小姐是被一只渠宛的兔子嚇了一跳，恐當(dāng)場便會噴血。

　　“有王上您這句話，江雪就放心了，這便告辭。”女子笑的燦爛，“只是江雪還有個不情之請，希望王上能親送江雪一程，以示北地與渠宛間的和睦友愛。我聽說，之前尤吉坦大人對我們國公爺很不客氣呢，不知是否是王上您對我們靖國公府有什么成見？”

　　“哪有此事！本王那王叔，當(dāng)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尤鵠斷然道。

　　接下來便是渠宛王禮送北地大小姐歸返的美好場面。

　　兩人一路上言笑晏晏，渾似身后沒有雙方的浩浩大軍。

　　也不知南江雪還暗自動了什么手腳，總之她對渠宛的這一番打臉，不但強(qiáng)化了她的“女瘋子”形象，還讓他們對自己的王上生出了諸多不滿，尤鵠威望大跌，只得暴力壓制，結(jié)果越壓越亂，一時間手忙腳亂。

　　而天元的祇都、極北的坎布城，乃至夏唐皇城，三位掌權(quán)者都不自覺地揉了揉眉心——小雪、那丫頭、我的寶貝師妹，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好惹啊！

　　在燕京休養(yǎng)的南江風(fēng)則含笑搖了搖頭，渠宛王的遭遇，一半是自找的，另一半?yún)s是當(dāng)了他家大小姐的撒氣筒。

　　與此同時，不好惹的女人、國公府的大小姐已回返了雪歸山，提著一包繞道從襄源買來的栗子糕，跟小十三玩著飛來飛去的游戲，結(jié)果突然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到了一人的身體，緊接著腦袋上便挨了一記暴栗。

　　“你答應(yīng)給我?guī)У那鹁怒h(huán)蛇膽呢？”子淵叉腰怒道。

　　“我我我……我忘了！師父救我！”南江雪滿臉驚恐，拔腿便往燕晟那邊逃竄，小十三則瞪著眼睛擋在了子淵身前。

　　“沒良心的臭小子！誰把你撿回來的？誰把你養(yǎng)大的？看我不廢了你這身功夫！”子淵指著小十三罵道。

　　小十三鼻孔一翻，瞬間飛走了，而見到雪歸山的二當(dāng)家又轉(zhuǎn)朝向自己的墨碣，也麻利地躥到了南江雪身后。

　　“先生，九環(huán)蛇膽在這，姑娘逗您呢！”一時小五捧著一只匣子出現(xiàn)在幾人面前。

　　南江雪于是從燕晟身后探出腦袋，笑出了八顆白牙。然后，眼前一花，頭上又挨了一記暴栗。

　　“哎呦！”南江雪癟著嘴揉著腦門，看著子淵心滿意足地拿著匣子晃晃悠悠地走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