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大七年十月,窩闊臺震怒之下再出銳師,蒙軍一舉攻克衛(wèi)州,并一路追擊武仙,斬首七千余級。而金國則在黃河北岸三面臨水的宜渡村建城,號“衛(wèi)州新城”,以此拱衛(wèi)黃河防線。同時沿河東西二千余里,白日戒備森嚴,夜晚傳令坐守,冬季燃草敲冰,全力防止蒙軍徒涉過河。關(guān)河互為憑倚,皇帝極重潼關(guān)戍防,遷移剌蒲阿為參知政事,與完顏合達行省于閿鄉(xiāng),拱衛(wèi)潼關(guān)要塞。李沖在汴京聽到消息,心知自己無論如何都追不上訓練有素的戰(zhàn)馬,索性直奔閿鄉(xiāng)。
完顏彝聽聞李沖來訪,頗覺驚怒,將案上文書與圖悉數(shù)收攏,命達及保喚他入內(nèi),只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迤迤然走進來,神色精明,口角帶笑,身量比四年前高出許多,面容卻未大改,正是方城軍中的李太和。
李沖拱手一揖到底,喚了聲將軍,直起身后又作一揖,這次卻笑瞇瞇地叫了聲“大哥”。
達及保吃了一驚,還未整明白這人到底是誰,已聽完顏彝正色道:“誰和你稱兄道弟?!”李沖向達及??戳丝矗姾笳咧钡芍约?,料想他不會回避,便從懷中取出一把短劍,雙手遞給完顏彝不慌不忙地笑道:“是與不是,將軍一看便知?!?p> 完顏彝翻來覆去驗視幾遍,確然是自己相贈愛妻的定情信物,對達及保和言道:“你且回避,也別讓人進來?!贝_及保出去后,登時沉下臉:“這匕首從何而來?”李沖笑道:“這是我岳家祖?zhèn)髦铮晌椅椿槠拮佑H手解贈,算起來將軍是我襟兄,方才那聲大哥并未叫錯?!蓖觐佉兔嫔粒C然道:“方城之事,我念你年少無知,不再追究了??赡悴凰蓟诟摹⒆儽炯訁?,竟敢冒認官親,攀污閨閣女兒,我絕不能饒你了?!?p> 李沖見他對紈紈極是維護,欣然笑道:“好!好姐夫!”說著便將自己身世經(jīng)歷一五一十和盤托出,又述說自己如何逃到汴梁結(jié)識紈紈,如何被承麟抓獲又設計逃脫,如何與紈紈傾心相愛又被仇恨所困,一直說到十余日前自投羅網(wǎng)與完顏寧一場交鋒,笑道:“我唯有重投將軍麾下,贖還罪過,紈紈才能原諒我??珊弈隳俏婚L公主,不但不肯寫薦信,還不陰不陽地說:‘李相公智賽諸葛,舌燦蓮花,什么事辦不成?’”他模仿起完顏寧那副淡靜促狹神態(tài)來惟妙惟肖,完顏彝本聽得全神貫注,及此想起愛妻的慧黠模樣,不由得微微一笑。
李沖極擅鉆營,有意要討好完顏彝,又知他性情剛介,尋常溜須拍馬只會適得其反,見此情景頓生計較,搖頭道:“她什么都算計得到,嘖嘖,你將來可有苦頭吃。”完顏彝卻極愛妻子的聰穎,心道:“我與寧兒夫婦一體,有什么事不能讓她知道?她精靈慧悟,事事知我懂我,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不以為然地淡淡一笑,心下唯覺歡喜。
李沖察言觀色,知他心中受用,接著笑道:“多虧紈紈聽說我要投軍就送來這把匕首,說是你一見就會明白的?!蓖觐佉统烈髌蹋巳思葹榧w紈而來,自己倒不好推卻,只是他武藝本不足以沖鋒陷陣,萬一有個閃失,豈非誤了紈紈,想來想去還是放在身邊做親兵最穩(wěn)妥,若他心懷不軌,自己也能及時發(fā)現(xiàn)。主意已定,便道:“你不是選出來的精兵,不能領(lǐng)忠孝軍俸祿,今后只能從我的月俸里勻一半去。還有,丑話說在前頭,我治軍是不認人的,別說你是仆散姑娘的朋友,便是仆散公子復生,投到忠孝軍中,我也當普通士卒一般看待,若觸犯軍規(guī),照樣依律打罰。”李沖笑道:“我知道,你那位長主早對我說過了?!蓖觐佉投巳徽溃骸爸倚④娭兄挥虚L官,沒有長主!”李沖會意,立刻斂笑站直,頓步肅然道:“是!屬下明白了!”
此后,李沖便在軍中安頓下來,雖是帳前親兵,一樣每日重鎧習練,注坡跳壕。完顏彝冷眼旁觀,見他為人雖精滑,卻甚是刻苦耐勞,漸漸也為之改觀。
十一月,蒙古名將速不臺殺向潼關(guān);十二月,窩闊臺親自趕到,連拔天勝寨等數(shù)城后向西挺進。移剌蒲阿眼見敵軍聲勢浩大,只屯兵于閿鄉(xiāng)行省,避其鋒銳;蒙軍一時奈何不得,便盤旋于京兆、同州、華州等地之間,連破六十余所,民皆為塵泥。
次年正月,窩闊臺攻陷鳳翔,速不臺所部則在商于山鑿開一條通路,翻山越嶺繞到藍關(guān)之內(nèi),攻破小關(guān)后突入金國腹地,游騎四散如入無人之境,擄掠方百余里,盧氏、朱陽等地受劫尤慘,滿地尸骨,或襯馬蹄、或籍焦土,肝腦涂地,泣聲盈野。
金潼關(guān)總帥納合買住一邊命人向閿鄉(xiāng)行省求救,一邊率夾谷移迪烈、高英二將疾馳赴援盧、朱,只是蒙軍猶對潼關(guān)虎視眈眈,潼關(guān)與閿鄉(xiāng)行省都不敢分兵太多,以免中了敵人調(diào)虎離山之計。蒙軍深知金軍兵少將寡,財力拮據(jù),似這般分兵而襲,最能教金人分身乏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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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軍令的時候,完顏彝早已整裝待發(fā),不到片刻,便點了齊兵馬全速奔赴朱、盧,因忙著與樊澤后軍接洽,無暇他顧,簡短地對李沖交待了一句:“那里都是山陵,你跟著我,別亂跑。”李沖笑道:“不妨事,我死不了的?!蓖觐佉统料履樥溃骸澳阋詾榇蛘淌切『⒆舆^家家?速不臺大軍號稱四萬,咱們只有一千人,我都不敢說能活著回去,何況是你?”李沖縮了縮脖子,一對精光四射的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想些什么,完顏彝撥轉(zhuǎn)馬頭,徑自尋樊澤去了。
其實速不臺手中只有萬余人馬,號稱四萬是為了恫嚇金人用主力來御敵,一旦中軍出動,那么窩闊臺便可趁需攻下潼關(guān),直接打通東進河南的道路。速不臺聽斥侯回報,金人只以忠孝軍一千、馬軍一萬來抵擋,不由得縱聲長笑,命人召集散布在山嶺的軍隊,準備一舉殲滅這支偏師。
蒙軍行動極快,不到半日便集結(jié)完畢,以逸待勞,速不臺與金人對陣多年,深知金軍渙散低效,不慌不忙地命麾下將士整頓陣勢。誰知不遠處馬蹄聲兀起,轉(zhuǎn)眼間一彪精騎已風馳電掣般沖到眼前,箭一般沒入陣中,隨即便有沉悶的重物墜地聲——那是蒙古騎兵被挑落馬下發(fā)出的聲響。
速不臺驚而不亂,沉著地組織蒙軍快速散開,最大程度上發(fā)揮輕騎靈活的優(yōu)勢,損耗金人具裝重騎兵的體力與士氣。誰知這支金軍人數(shù)雖少,卻個個奮勇駭人,相互呼應配合更是如有神助,這邊游騎掠陣未已,那邊弓箭手已下馬在山石掩護下一通激射,矢影橫飛,蒙古騎兵紛紛中箭落馬,軍心大駭。
速不臺久經(jīng)沙場,極為鎮(zhèn)靜,看這支金軍如此神勇,必是聞名已久的忠孝軍,那么此軍不過千人,而己方有萬人之眾,只要蒙軍不潰亂,作戰(zhàn)時間一長,忠孝軍必然被圍困當中,消竭殆盡。
果不其然,蒙軍雖落下風,卻漸漸看清了這支金軍的人數(shù),精神陡然振作,慢慢恢復了被打亂的陣勢。兩名禆將目光銳利,一眼看出金軍主將身旁的親兵力有不逮,對視一眼,催馬挺槍殺來。
完顏彝沖殺在前,轉(zhuǎn)顧之際余光瞥見幾名蒙古騎兵直撲李沖而去,急忙勒馬回身,一桿長槊斜刺橫削,堪堪殺退兩人,另幾名蒙兵則逼近李沖,眼看長槍就要劈到,李沖卻突然從囊中掏出一樣物什,做勢擲向蒙兵。
蒙兵從前吃過金人震天雷大虧,嚇得拼死奔逃,跑出數(shù)丈后回頭一看煙火俱無,才知上了當,氣得怒罵不已,又挺槍殺來。李沖一提韁繩跑到山石邊,眼看前無去路,突然回身將手中紙包抖開拋了出去,頓時粉塵漫天,蒙兵人馬俱沖入白茫茫的石灰中,痛得人喊馬嘶,滾落在地。李沖早勒馬避在山石間,待粉塵散盡,出來刺殺了幾個捂面呼痛的蒙兵,又殺回到完顏彝身邊。
恰在此時,負責接應的后部金軍也匆匆趕到,整個戰(zhàn)局頓時為之一變。本來忠孝軍已被蒙軍困在核心,外援一到,登時變成中心開花夾擊之勢,殺得震天撼地。蒙軍不慣在秦嶺間的崎嶇山地作戰(zhàn),漸漸不敵,潰圍而走。完顏彝哪肯放過,一路追殺殲滅數(shù)千蒙兵,繳獲萬余戰(zhàn)馬,直追到藍關(guān)附近的倒回谷口,疑谷中有蒙軍余部埋伏接應方才撤軍。
速不臺是成名多年的鐵木真“四獒”之一,此前從未有過敗績,今番慘敗而歸,被追殺得顏面掃地,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窩闊臺大怒,本想將其撤職,恰好拖雷在旁,勸道:“勝負乃兵家常事,讓他戴罪立功就夠了?!备C闊臺余怒未消,又聽聞拖雷私下里評論說自己過于苛責父親生前愛將,心中芥蒂更添一層。倒是幾個漢軍世侯另有計較,商量一番后派遣親信連夜前往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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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汴京流言四起,說忠孝軍本可趁勝收復鳳翔,只因總領(lǐng)從前被俘時受過速不臺的恩惠,所以效仿關(guān)羽演了一出華容道。
皇帝神色淡然,目光無意識地瞟過御座前一對金狻猊口中緩緩吐出的香煙,沉吟道:“朕仿佛記得,不是速不臺吧?”
宋珪忙躬身稱是,補充道:“先帝曾問起過,臣當時侍奉在側(cè),親耳聽到將軍說俘虜他又放回他的是蒙古木華黎?!彼居龠M言,想起完顏寧的叮囑,便改了話頭:“陛下若不放心,不如派臣去陜西當面問問將軍,為什么不乘勝追擊?!被实勖碱^微皺:“京城里都傳成這樣,閿鄉(xiāng)只怕更甚,你這一去,又坐實了朕不信他?!彼潍曄肓艘幌?,試探道:“此番戰(zhàn)勝實屬不易,說是犒軍也使得,臣私下里問就是了?!?p> 皇帝眼前一亮,緩緩點頭:“你從大理寺監(jiān)牢里救過他,這點舊情問話是足夠了,若要安他的心,只怕還不夠。再者,閿鄉(xiāng)此刻流言紛擾,軍心定然浮動,忠孝軍將士性情桀驁,受不得激,朕須得選一個身份尊貴,處事沉穩(wěn)的欽使……性子要軟和,口齒要伶俐……張弛有度,機變聰敏……最好與他有些情分……”他一樣樣說著,眼看那最合適的人選已呼之欲出,忽然停住不語,眉心虬結(jié),輕輕嘆了一聲。
宋珪謹記著完顏寧的囑咐,垂首肅立一言不發(fā),任由皇帝負著手踱來踱去,良久,才回到御座上,輕吁道:“來人,去請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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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及保匆匆趕來的時候,完顏彝正檢視李沖肩上的箭傷,見那傷口處已結(jié)了硬痂,心中略寬,問他道:“下次還逞能么?”李沖吐了吐舌頭,系上衣袍笑道:“你怎不說我卑鄙下流,慣用些地痞潑皮的手段?”完顏彝笑道:“罷了,這話留給蒙古人去罵吧?!崩顩_想笑,轉(zhuǎn)瞬想起軍中流言,又笑不出來了,他雖有些三教九流的損招,卻也囿于軍規(guī),不敢用在同袍身上。
達及保一陣風似地撞進來直跳腳:“將軍,欽使來了!直娘賊又不告訴我們,回頭又罰你的俸,他奶奶的鳥欽使……”他氣得嘰里咕嚕一通亂罵,完顏彝早整理衣冠跑了出去,李沖見勢不妙,盤算著完顏彝若被問罰,自己也好幫著分辯幾句,也拉著達及保追了去。
完顏彝大步奔到中軍帳外,聽到移剌蒲阿正高聲極表忠心,不敢驚擾,靜候在門外,只見其余大小諸將密密層層地簇圍著朝廷欽使,遮得一絲不露,也不知來的是誰。
移剌蒲阿謝完恩,命麾下諸將按序受賞,完顏彝忙走進去叩拜于地,完顏合達怕移剌蒲阿借題發(fā)揮,搶先一步說道:“你練兵再要緊,也不能誤了迎候欽使的時辰,快起來!”完顏彝心中一寬,低頭謝過,忽然聽到一個清泠泠的聲音輕笑道:“副樞言重了,自然是將軍練兵更要緊些?!?p> 完顏彝全身一震,只疑心自己聽錯,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眼前赫然是一張笑盈盈的小臉,遠山連娟,橫波流盼,正是自己夢縈魂繞的心上人。此刻她頭戴垂珠赤鳳冠,身穿生色領(lǐng)真紅大袖衫,外披深青色鳳紋霞帔,端立堂中,神姿高華,如明珠美玉般璨然生光,映照得四壁都亮堂起來。
完顏彝從未見她如此盛裝打扮,只疑自己在做夢,一瞬不瞬地僵住,生怕自己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見了。移剌蒲阿見他直勾勾地注視長公主面容,以為他好死不死起了色心,重重咳了一聲。完顏合達想到他久在軍營,至今未娶,兀地里見到個美貌絕倫的女子,一時驚艷失態(tài)也屬常情,便催促道:“快起來!長主都不怪你了,還跪著干什么?”
完顏彝忙低下頭去,依禮謝恩站起,一顆心歡喜得要爆炸一般,手足微微顫抖,強忍著笑意,扭過臉去不看她。她亦不多看他一眼,四平八穩(wěn)地說了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話,神態(tài)柔和,措辭親切,一把清泠的語聲將尋常場面話說得沁人心脾,諸將皆聽得十分舒坦。
移剌蒲阿話題一轉(zhuǎn),又說到倒回谷撤軍之事,言語中不盡惋惜,自責未能趁勝追擊,諸將知他所指,眼光漸漸看向完顏彝。
完顏寧波瀾不驚地聽完,淺笑著點點頭:“參政這些話,我聽官家也說過?!蓖觐伜线_正待辯解幾句,又聽她笑道:“官家說完后,好一陣嘆氣,和我說:‘說這些話的人,不是居心叵測,就是異想天開。今番險勝,解了朱陽、盧氏百姓之倒懸,都是將士們用性命換來的,那些沒上戰(zhàn)場的人倒來求全責備,怪他們不盡力,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既有這工夫,不如自己去打,一舉收復中都豈不更好?’”諸將聽她話鋒陡轉(zhuǎn),都是一愣,唯完顏彝早有預料,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心里暗暗發(fā)笑,靜觀這鬼靈精借天子之名為自己出氣。
移剌蒲阿臉上登時掛不住,他深得圣眷,本不怕得罪欽使,只是自恃身份,不愿兇神惡煞地嚇唬個嬌柔美貌的小姑娘,場面頗為尷尬。完顏寧見狀,又軟語道:“參政,官家怕你自責傷身,特地命我來傳話,這流言來得蹊蹺,定是蒙古離間詭計,圣明天子絕不會信以為真,請參政萬勿憂心。官家與你的君臣之情皎如日月,盼你得勝,更盼你保重,長長久久地為他守護這片河山?!彼Z氣鄭重,神色誠懇,移剌蒲阿早將方才的不快拋到九霄云外,跪地低道:“陛下恩重,臣縱肝腦涂地,難報萬一?!庇窒蛲觐亴幑笆侄荆骸岸嘀x長主?!?p> 完顏寧微笑還禮,又轉(zhuǎn)向諸將,目色微沉,清晰地道:“天子與諸位將軍君臣一心,絕無嫌猜,若有小人散布謠言,動搖軍心,朝廷一個都不放過!”說罷,又歉然一笑,對完顏合達與移剌蒲阿道:“我一介女流,哪懂得這些,只曉得咱們大金的將士個個都是好的,縱然有人私下議論,也無非是不知道輕重罷了,此事還要仰仗參政和副樞多費心?!币曝萜寻⒘⒖虘邢聛?,命人傳令禁止再議論倒回谷撤軍之事,完顏合達看出些門道,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