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及保喝完第七杯茶,放下瓷盞,肚子嘰里咕嚕一通亂叫,?;坌α诵?,起身端來幾碟細巧糕點,輕輕放在他面前。達及保與完顏彝徹夜疾馳,晨間只胡亂墊了些干糧,到了濟國公府又被?;郛敵少F客,一看他茶杯空了就連忙添上,偏他又慣于軍中旁人添了酒就要滿飲的習(xí)氣,悶著頭一杯接一杯地喝,清茶刮肚,愈發(fā)饑火中燒,兼之原本也不懂什么風儀,道了謝就抓起來狼吞虎咽,吃得滿嘴都是粉屑,?;垡踩滩蛔⊙诖捷p笑,又起身端了一大盤來。
達及保忙道謝,嘴里囫圇吞咽著,含混地問:“婆婆,姑娘還沒妝扮好么?”?;酆脱孕Φ溃骸霸俚鹊劝桑胰ソo你做碗熱湯來?!边_及保忙道不必,央?;廴ゴ叽?,?;坌?yīng)了,緩緩走出去,回手帶上了門。
達及保風卷殘云般吃完了點心,意猶未盡地咂著嘴,四下里打量著,心道:“到底是國公府,件件東西都精致,不知那姑娘是怎么個美嬌娃,勾得將軍天天長吁短嘆,不要命地奔回來?!庇值攘嗽S久,漸漸焦躁起來,扒在窗沿上往外張了張,靜悄悄一個人影都沒有,暗罵道:“小娘皮磨磨唧唧忒可惡,也不想想將軍等得多心焦!”氣得大步走了兩圈,怒沖沖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碟子盤子叮鈴哐啷地跳,恰在此時,門被無聲無息地輕輕推開,一個俊眼修眉、削肩細腰的美貌女子走進來落落大方地笑道:“有勞郎君久等?!?p> 達及保愣了愣,尬笑兩聲,想到眼前美人就是上司未來的夫人,不自覺地站直了恭敬地道:“姑娘請!”
那女子卻不動,笑道:“去哪里?”達及保道:“城外河邊?!蹦桥訐溥晷Φ溃骸拔逅@開封,到底是哪條河?”達及保心里發(fā)急,簡短地道:“汴水,姑娘跟我去就是了?!蹦桥訐u搖頭,伶俐笑道:“我才不跟你去,你若是個歹人可怎么辦?”
達及保耐著性子解釋:“我是忠孝軍敦武校尉達及保,不是什么歹人。姑娘,將軍趕了一夜的路,在城外等你許久了,快請吧!”誰知那女子仍是搖頭笑道:“我又不認得忠孝軍中人,敦武校尉也好,修武校尉也好,由得你說了?!边_及保七竅生煙,差點吼出來,強壓著怒火說道:“姑娘怎的不講道理,我拿著將軍的親筆信來接你,怎會是歹人?”那女子挑了挑眉,嫣然笑道:“我不要你接,你告訴我在哪里,我自己去?!?p> 達及保氣得干瞪眼,僵了片刻,終是不忍完顏彝焦心,忍著火硬邦邦地道:“出宜秋門到汴水往下游走,看到支流再沿著向前四里,將軍在湖邊等候?!?p> 話音甫落,門紗上似有人影在外晃動,那女子笑著點點頭,也不出去,達及保見她神色間竟一點也沒有完顏彝那種相思之態(tài),心里頓時起疑,沉聲道:“姑娘怎么還不去?”那女子笑嘻嘻地道:“急什么?我再問問清楚,那條支流叫什么渠呀?”
達及保大喝一聲,運勁于掌,使出擒拿功夫,瞬間制住那女子雙腕,怒道:“賊娘皮,你到底是誰,敢來戲耍老子!”女子吃痛不過,眼淚嘩啦啦地落,求饒道:“我我我是個使喚丫頭,是姑娘叫我來的?!边_及保怒道:“你家主子好大的排場!將軍為她在冷風里空肚子趕了一夜,她現(xiàn)在可以去了吧?”那女子哀聲道:“已經(jīng)去了呀……你,你先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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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寧套著布衣短褐,戴上風帽,包裹住下半張臉,低頭將步子邁得粗苯些,弓著背跟在?;凵砗笞叱鼋情T,看門的家丁討好地湊上來,?;蹨睾偷匦Φ溃骸叭臀夜洼v車,姑娘要吃金橘,我叫人去汴水邊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江西來的商船。”那家丁答應(yīng)著去了,少頃便轉(zhuǎn)回來,身后跟了輛騾車,?;郾灸艿匾v扶完顏寧,卻被她不著痕跡地避開了,?;鄯磻?yīng)過來,關(guān)切地叮囑道:“小心些,早點回來。”
騾車一徑行至汴水畔,完顏寧又叫沿岸往下,行了數(shù)里,眼見河道分出支流,才叫住車夫,下車改作步行。她此生從未單獨出過門,眼前景象全然陌生,身邊又沒有侍女,心中有些緊張,佯裝選買貨物在岸邊徜徉幾步,看那騾車接了新生意去遠了,這才轉(zhuǎn)頭沿著河岸往下游趕。
她體質(zhì)纖弱,又從小嬌養(yǎng),跑了幾十步便覺喘不過氣,雙腿像灌了鉛似的,胸肺間漲滿冷風刺一般的痛,全憑心間一念強撐著踉蹌前行。走了數(shù)里,停下來一望,已看見前方波光粼動,不由大是欣喜,再不覺疼痛,急奔向前。
她一氣跑到湖邊,只見樹下系著一匹駿馬,水畔泊舟中有人猛地站起,顫聲喚道:“寧兒!”定睛一看,正是自己中心藏之、無時或忘的心上人,喜得忘乎所以,不待他下船攙扶,順著疾奔之勢縱身往舟中一跳,落足時趔趄不穩(wěn),早被他一把接住,攬入懷中。
完顏彝緊緊摟住她,歡喜得手足發(fā)顫,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憋了半天,只喚了兩聲“寧兒”,感覺到女孩兒埋首在自己胸前無聲地啜泣,心里好生歉疚:“她為我青春空耗、日夜懸心,如今又冒險出城私會,實在太受委屈。”誰知完顏寧卻嗚咽道:“良佐,你冒這么大險回來,你待我這樣好……良佐,我真不知該如何回報你……”完顏彝微微一怔,用力攬緊她,下頜抵在她頭頂發(fā)髻上,低聲道:“你待我的恩情,我也還不清了?!蓖觐亴幧毂郗h(huán)住他腰身,仰起臉輕輕道:“不要你還,我只求能這樣看著你就夠了。”
他低頭凝視那張清麗出塵的面孔,只見她珠淚縈睫,眸中深情滿溢,如陽光溫暖,似月輝溫柔,望得他如沐湯泉,身心都像化開了似的,本有兩載離情亟待傾訴,此刻卻覺半字都是多余,她什么都懂得,什么都體諒,兩心燭照遠勝過萬語千言。
小船因完顏寧一躍之勢搖晃著漂離岸邊,慢慢蕩向湖心,二人相擁著緩緩坐下來,完顏寧摸了摸他肩臂,蹙眉道:“怎么穿得這樣單薄?”完顏彝握住她的手,笑道:“路上灰大,袍子上都是塵土,就脫了。我不冷,咱們忠孝軍雪地里都睡得的?!蓖觐亴幭氲剿宦凤L塵勞苦,愈發(fā)心疼,又見他頭發(fā)微濕,抬手引袖輕拭他鬢角,柔聲道:“汗后不宜受涼,你多葆養(yǎng)身體,才好帶領(lǐng)忠孝軍為國殺敵呢?!蓖觐佉托Φ溃骸安皇呛梗瑒偛艥M頭的灰,臟得很,在湖里洗了洗?!蓖觐亴幬宋亲樱煅实溃骸斑@都是為了我……良佐,我來給你擦干?!?p> 她不待他回答,站起身輕輕拆開他發(fā)髻,從懷中取出手絹,立在他身后細細擦拭他潮濕的頭發(fā),完顏彝不慣被人服侍,頗有些不自在,抬手握住她一只素手,赧然道:“我自己來吧?!辈涣纤浄聛?,溫熱的呼吸拂在他耳邊,垂首悄聲道:“你不許我執(zhí)奉巾櫛么?”
完顏彝心中一蕩,登時明白她已將自己視作夫婿,巾櫛之事自是人妻本分,便輕輕放開手,由得她將頭發(fā)一點點擦干,又以纖指作梳,挽作髻子,用發(fā)簪固定住,坐下來左右端詳著笑道:“不太好,襯不起將軍的龍虎之姿?!蓖觐佉凸瘟斯嗡π愕谋橇?,笑道:“頑皮!”又將她攬入懷中,一手緩緩撫過她背脊,望著舷邊碧沉沉的湖水,心下一片平靜溫暖,悠然神往道:“此生若得與寧兒歸隱林泉,浮槎泛海,再不理塵世中事,那該有多好!”
完顏寧俯身枕在他膝上,低道:“良佐,以后我日日伺候你梳頭洗臉,好不好?”完顏彝心疼地擁住她,只是不斷搖頭,想到今日分別之后再會難期,歉然道:“原該我照顧你才對……寧兒,我當真對不起你。”他一生正道直行,俯仰無愧,從未虧待別人,唯獨對這心愛至極的少女卻負疚良多。
完顏寧埋首在他懷中,兩條纖細的胳膊緊緊圈抱著他,顫道:“不,是我連累你?!闭f著便將父母身世和假托吉星之事從頭說與他聽,末了,又哽咽道:“無論換作誰,官家都不會放我出降的……良佐,重陽那日我在王府回廊上看見你,那么孤單寂寞,我心里很難過,你從前不是這樣子的??蓻]想到,最終竟是我耽誤了你,害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完顏彝聽得驚心動魄,回想她小幼時熟練諂媚的情狀,竟不知背后有這許多血淚,登時心疼如絞,憐惜地摟緊她,低道:“你也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啊……寧兒,你我之間,沒有耽誤不耽誤的,這世上那么多人,卻只有你一個知我愛我,士為知己者死,我縱然為你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的。或許天可憐見,等咱們到了七八十歲,國家也安泰了,陛下肯準許咱們的婚事也未定?!蓖觐亴幏谒麘阎锌薜脷舛侣曇?,聽到此抬頭急道:“那怎么成?!”完顏彝微笑道:“怎么不成,咱們?nèi)艋畹揭话贇q,還能做二十年夫妻呢?!蓖觐亴庮D足道:“那我可生不了孩兒啦!”話音甫落,見他睜大眼睛要笑不笑地看著自己,忽然反應(yīng)過來,小臉漲得通紅,撲到他懷中耍賴:“沒說過!我沒說過!”
完顏彝忍俊不禁,看著她緋紅的臉頰猶掛淚珠,如花凝曉露一般,不由漸覺情動,含笑不語,她等了片刻,抬頭見他若有所思,柔聲問:“你在想什么?”完顏彝忍著笑緩緩道:“我在想——咱們生幾個孩子呢?”完顏寧滿面羞紅,鉆進他懷中撒嬌:“你欺侮我……”
她軟嗔薄怒,聲音卻甜如酥酪,撩得他心口發(fā)癢,情難自制地低頭親吻她腦后萬縷柔絲,又捧起她嬌如蓮瓣的小臉,唇吻輾轉(zhuǎn)碾過眉梢眼角,緩緩落在她柔嫩的臉頰上,那溫軟細膩的觸感令他著迷,忍不住沉溺其中,一再逡巡流連,過了許久,才微微抬起頭,癡癡凝視掌中嬌美的容顏,一顆心砰砰直跳。
完顏寧閉著眼軟綿綿地偎向他懷中,聽到他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與自己急促的呼吸交相呼應(yīng),逐漸綿長曠遠,像山谷里百世千生的回音,心頭一陣酸熱,低懇道:“良佐……”她本欲懇求“你帶我走吧,咱們綠蓑青笠,泛舟五湖,永遠不回中州了”,可才喚了一聲便醒悟過來,知道自己與他皆身受國恩肩負重任,絕不可能一走了之,便凄然改口:“你要多保重,無論何種境地之下,都不可自棄,不許自苦,你答允我?!蓖觐佉忘c點頭,沉聲道:“你也是一樣,千萬要珍重?!?p> 他想起一事,從腰囊中取出匕首交到她手中,低道:“這是定禮,你收著。寧兒,待我……”本想說功成身退,又想到蒙軍所向披靡之勢,自己絕難效仿范蠡張良,實在說不出瞎話來哄她,艱澀地卡住了。完顏寧握住他的手,緩緩道:“待君節(jié)盡報明主?!蓖觐佉托念^一暖,愛極了她的善解人意,也改了下句柔聲道:“然后攜卿臥白云?!盵1]
他二人執(zhí)手相依,但覺心心交映,靈犀互通,生出奇異的澄定之感,良久忘言。過了片刻,遠遠聽見馬蹄聲漸近,完顏寧低笑道:“你的敦武校尉來啦?!蓖觐佉蛽踉谒砬跋虬哆呉煌?,確然是達及保,回過頭笑道:“對了,你怎么自己跑來了?我原是讓他去接你的?!蓖觐亴庉笭枺骸斑@樣分頭出城安全些?!?p> 完顏彝笑著點點頭,起身去掌楫,他本不會劃船,貞祐二年時性命攸關(guān),手忙腳亂地搗鼓一氣,總算渡過黃河,勉強粗識舟楫。此時心中萬分不舍,劃得愈發(fā)慢,暗自悵然:“若這條船永遠回不到岸邊就好了?!?p> 小舟飄飄蕩蕩,終究泊向水濱,流風迎上來攙扶完顏寧下船,達及保立在一旁氣哼哼地瞧了一眼,不料卻被她容光所懾,頓時呆了一呆,低下頭不敢再看。完顏寧微微一笑,走上前斂衽道:“婢子言語無狀,方才多有得罪,壯士息怒。”達及保是個粗蠻大漢,何曾見過這等斯文場面,紅了臉甕聲道:“姑娘太客氣了。”流風瞪了他一眼,拉著完顏寧急道:“長……姑娘別理他,你瞧!”伸出雙手讓她看腕上扼痕,完顏寧輕輕揉了揉,低道:“回去我給你擦藥。”達及保臉上更紅,待要分辯又覺愧疚,完顏彝望見了,系好船上前向流風揖了一揖:“怪我馭下無方,姑娘也息怒?!绷黠L忙還禮笑道:“那可不敢當。”
完顏寧抬眼看了看天色,側(cè)首輕聲道:“時候不早了,快……快回去吧?!彪m是催促,卻說得萬分悱惻,連達及保和流風都聽得心里發(fā)緊,完顏彝哪里割舍得下,只礙著其余兩人不便攬她入懷,克制地用眷戀的目光一遍遍描繪她如畫的眉眼,低聲道:“我自會保重,無論戰(zhàn)況如何,你都不要太過憂心?!彼郧傻攸c點頭,柔聲道:“我有徽兒和紈妹做伴,不是孤零零的,你也別擔心我?!蓖觐佉吐劥擞謫枺骸拔衣犝f小公子寄養(yǎng)在你那里,王妃呢?”完顏寧想了想,終是不愿添他煩憂,也不忍拂逆云舟之意,簡單地道:“嫂嫂與周姑娘性情投合,親自送她回臨安了?!蓖觐佉驮尞惒灰?,又想到杜蓁為人淳樸,古道熱腸也合乎情理,便不以為怪。
[1]注:見唐代李白《駕去溫泉后贈楊山人》中“待吾盡節(jié)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贝颂幎寺愿奶自饕员硇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