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且歌且飲,霓旌含笑在一旁伴奏助興。唱罷《臨江仙》,元好問又叫《六州歌頭》,霓旌臉上一紅,圓潤的杏眼彎起甜甜的笑意,接著四弦一劃,聲如裂帛,指下曲聲悲激,錚錚急鳴,元好問與完顏彝齊聲唱道:“長淮望斷,關(guān)塞莽然平……”
此詞本是張孝祥北望中原痛抒血淚之作,極言靖康之后金兵橫行、家山淪陷,朝廷茍安、忠良埃蠹,全詞聲激情壯,筆飽墨酣,是于湖詞中的名篇。此時二人擊節(jié)而歌,想起大安野狐嶺慘敗、貞祐痛失中都,十六年來節(jié)節(jié)敗退、龜縮中原的恥辱郁懣,心中悲涼激忿,不覺聲調(diào)漸高,握拳唱道:“……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一曲既終,元好問慨然道:“良佐,這些日子我看你練軍很是得法,將來定能重振我大金鐵騎的神威,一雪前恥,名震天下!”完顏彝緩緩道:“‘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征戰(zhàn)無論勝敗,受苦的終究是無辜百姓,若是可以選,我寧愿四海清平,永無干戈,也好過用萬千枯骨來換一將功成?!痹脝柨嘈Φ溃骸爸豢上匀瞬幌衲氵@樣想,咱們大金何曾停過干戈?弱肉強(qiáng)食、窮兵黷武,從無止歇?!彼麌@罷,又側(cè)首向霓旌柔聲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你的名字,是從這首《六州歌頭》來的吧?”霓旌點(diǎn)頭笑道:“是。奴原本叫霓兒,姐姐給奴改的?!痹脝枒z道:“你也失了家鄉(xiāng)么?仙鄉(xiāng)何處?”霓旌道:“南陽。”元好問奇道:“南陽猶屬金土,何來遺老南望之說?”霓旌有些躲閃,低頭笑道:“元相公,奴不懂得這些?!痹脝柵牧伺哪X袋,忙笑道:“不說了,下回問你姐姐去。”話音未落,忽聽完顏彝道:“姑娘是漢人?”霓旌點(diǎn)頭稱是,完顏彝微笑道:“這便是了。南陽原屬宋土,令姊是盼著宋軍收復(fù)中原,洗雪靖康之恥,才給你改了這個名字。”
此言一出,霓旌面色頓時慘白,手指慌亂地一抖,將琵琶弦擦出突兀的亂響,站起來顫聲道:“將軍誤會了……”又側(cè)首求助:“元相公,奴沒有……”元好問深知完顏彝為人,料他必不會為難女子,卻又想到他父親隨仆散揆南征時死于宋軍之手,一時頗覺尷尬。完顏彝見狀,抬手讓霓旌回座,不料霓旌以為他抬起手臂便要發(fā)難,嚇得渾身一顫,懷中琵琶驟然落地,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巨響。
此時又聽砰地一聲,隔門從外被人用力推開,一個身著丁香色羅衫的美人走了進(jìn)來,將霓旌擋在身后。她柳眉冷對,鳳目霜凝,緩緩轉(zhuǎn)動白皙修長的脖頸環(huán)顧房中,最終直視著完顏彝雙目,淡淡地道:“名字是我起的,與她無關(guān),她只會彈琵琶,什么都不知道?!?p> 完顏彝愣了愣,隨即點(diǎn)點(diǎn)頭,站起身對元好問道:“走吧?!痹脝柣剡^神,向霓旌柔聲道:“放心,沒事的?!庇窒蜃弦旅廊诵Φ溃骸肮媚镞@又何必?”那女郎冷笑道:“何必?莫非人人要學(xué)元才子這樣,效事金人么?”元好問一噎,待要與她論理,又覺荒謬,便調(diào)笑道:“只因元某不能與姑娘一樣,假托信事,推避不出。”那女郎恨他輕薄,羞憤交加,大怒道:“好!不必托詞裝假了,我寧死也不侍奉金軍!”完顏彝眼見越鬧越兇,回身拽著元好問道:“走吧!”
二人出房門,迎頭遇著鴇母帶了幾個人聞聲趕來,完顏彝也不多言,將銀兩交到她手中便走,鴇母哪敢放他回去,忙一把拉住了,腆著臉賠笑道:“將軍息怒,這兩個丫頭不懂事,我再換好的來伺候。”完顏彝和言道:“沒什么事,姑娘彈唱很好,我們是該回去了。”鴇母愈發(fā)害怕,死命扯住他衣袖,回頭對霓旌二女嚎叫道:“你們是死人么?!還不過來賠禮!”霓旌忙跑出來致歉,完顏彝連道不必,那紫衫美人卻靜靜俏立在推搡拉扯的人群之外,玉容冷淡,身姿細(xì)挑,宛如鶴立雞群。鴇母見她一動不動,急得心火上攻,罵道:“殺千刀黑心肝的東西,你聾了么?!等將軍帶了兵來燒了我這屋子,你才稱心是不是?!”完顏彝哭笑不得,搖頭道:“我是朝廷官軍,又不是土匪,燒你屋子做什么?姑娘不小心碰落了琵琶,鬧出些響動,沒其他事?!闭f罷掙脫了就要走。元好問卻玩心頓起,看熱鬧不嫌事大,對鴇母笑道:“今后在門外立塊牌子:金軍免入,豈不省事?”鴇母幾乎哭出來,完顏彝回頭急喝道:“裕之!”元好問忙笑道:“我說笑的,老媽媽別急,咱們下次還要來的?!蓖觐佉蜋M了他一眼,不再理會,徑直下樓走出門去。
元好問又好言好語安慰霓旌幾句,再瞥向那紫衫美人,見她無論鴇母如何斥罵,依舊微抬著尖尖的下頜靜靜不置一詞,心中倒生出幾分佩服,暗忖道:“這姑娘性子真剛硬,倒不像個送往迎來的賣笑之人。”
他這一耽擱,待出門時完顏彝早已去遠(yuǎn),只得一路催馬追趕,直追出城門才看到他的背影,忙趕上前喚他。完顏彝回頭應(yīng)了一聲,略放慢了速度,仍舊默默策馬前行。元好問以為他還在生氣,笑道:“你放心,青樓老鴇都是人精,方才那樣子是做給我們看的,不會為難她店里的花魁?!蓖觐佉忘c(diǎn)頭道:“那便好。”元好問笑道:“她這樣無禮,你不惱?”完顏彝道:“她是漢人,仇恨金軍也是人之常情,就譬如我,也一樣恨煞了蒙軍?!痹脝栃Φ溃骸澳氵@樣通情達(dá)理,她卻不知道,可惜,可惜!”完顏彝笑道:“何必與她較真,今后不去就是了?!痹脝栃Φ溃骸爸贊赡睦锟?,他一直念念不忘,要來領(lǐng)教她的箜篌絕技呢。”完顏彝淡然道:“下回你陪先生去吧,我和大哥不在,或許她會出來。”元好問大笑道:“這小娘子氣性大得很,又愛撒謊騙人,我瞧她未必肯?!?p> 完顏彝微微一怔,抬眼極目天邊,初夏午后的陽光閃爍著點(diǎn)點(diǎn)淺金,照在官道邊一棵枯樹光禿禿的枝條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后方道:“許是她另有隱衷?!痹脝柼夹Φ溃骸芭叮俊彼惶犴\繩,側(cè)身湊近,煞有介事地笑道:“你倒很憐惜她,莫非……”完顏彝愕然轉(zhuǎn)顧,旋即失笑道:“元兄真是瘋魔了,怎能扯到這上頭?!?p> 元好問悠然笑道:“你不覺得么,她的性子有些像你。我初見你的時候,是在豐樂樓前的大街上,你突然挺身而出,擋在戴姑娘身前。今日她也是這樣,突然闖進(jìn)來擋著霓旌,老鴇來了也不怕,像極了你那時在樓上邊喝酒邊等那些人的模樣。”
完顏彝怔了一怔,片刻,才“哦”了一聲,元好問見他神色漸黯,疑道:“怎么啦?”完顏彝嘆道:“元兄,后來戴姑娘終是如愿嫁給了仆散將軍,只是將軍沉冤未白,新君登基兩年有余,至今未能昭雪……”元好問驚奇道:“???那人就是戴姑娘?”他嘖嘖感嘆,轉(zhuǎn)頭向不明就里的完顏彝解釋道:“前年春夏我在史館做編修,聽人說起過,新官家恩允濟(jì)國公府的大姑娘祭拜莊獻(xiàn)大長公主園寢。我那時好奇,按理說大姑娘是大長公主的女兒,怎么祭祀亡母還要官家允許。后來史館里的同僚告訴我……”他驅(qū)馬靠近完顏彝,側(cè)轉(zhuǎn)身子,略壓低了聲音:“大姑娘是都尉唯一的側(cè)室所出。那妾室好手段,將都尉哄得五迷三道,竟與長主夫妻反目,逼得長主親自告發(fā)謀反之事……后來都尉被殺,長主薨逝,那側(cè)室知道先帝不肯放過,也尋了短見,只留下一個女兒。這孩子一如其母,慣使狐媚手段,竟挑動了擁立有功的兗國公主去說情,新官家這才允了她以庶女身份拜祭嫡母?!彼麌@了一口氣,繼續(xù)道:“我聽說后也很難過,沒想到都尉竟是被結(jié)發(fā)妻子所害,想來那妾室欺人太甚了,大長公主才不惜玉石俱焚??赡銊偛耪f,嫁了都尉的是戴姑娘……我真有點(diǎn)不敢相信,她會是這樣的人。”完顏彝搖頭道:“此事定然另有隱情?!闭f罷,便將母親重病時求告莊獻(xiàn)大長公主之事告訴了元好問,沉聲道:“將軍是重情重義之人,大長公主更是仁厚和善,哪怕因?yàn)榇鞴媚锷至诵?,又何至于反目成仇?”元好問苦笑嘆息:“良佐,你不明白這世上的男女情愛,問世間情是何物,除了生死相許之外,還有許多人癡心錯付、因愛成恨、求而不得,從中生出種種憂怖嗔怨來。”完顏彝聞言,默默思索片刻,終是輕輕搖了搖頭,緩緩道:“我雖不懂情愛,可人自有品性,豈能輕易更改,我不信將軍會厭棄糟糠,更不信大長公主會謀害親夫?!痹脝柌涣纤惯@樣堅(jiān)定,細(xì)想了想,也頗覺有理,不由點(diǎn)頭道:“這么說來,我也不信戴姑娘那樣柔弱的女子會恃寵生驕、逼凌主母,此事定有內(nèi)情?!?p> 他頓了一頓,又側(cè)首看向完顏彝,笑道:“良佐洞悉人心,那依你之見,方才那美人會不會回心轉(zhuǎn)意?”完顏彝不料他說了半天又回到這事,扶額道:“回什么轉(zhuǎn)什么,時候不早,咱們快些回轉(zhuǎn)去吧!”說罷,雙腿一夾馬腹,那馬兒立刻放開四蹄,向前方軍營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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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五月,中原連日大雨,宋軍興兵攻打壽州,完顏鼎聞訊后便長吁短嘆,坐立難安。未幾,壽州失守的消息傳來,完顏鼎更是嘆息良久,王渥與元好問皆勸道:“商帥經(jīng)略壽州是多年前的事了,此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必過于憂心自責(zé)了。”完顏鼎喟然道:“去年官家與西夏議和,兩國息戰(zhàn)交盟、各稱兄弟,可南朝卻始終不肯善罷甘休,官家再三示好,他們?nèi)耘f無動于衷……”正大二年九月,夏國遣使來聘,奉國書稱弟,以兄事金。其后,皇帝曉諭各司,欲與南宋化解干戈,若宋人犯邊,只以輕騎襲之,但求懲創(chuàng)通好,以息軍民;而南宋并不領(lǐng)情,依舊時不時地搞突襲,讓皇帝很是頭疼。
王渥輕撫長須,緩緩道:“金夏本屬友邦,只因先時不肯救援,才被蒙古挑唆著互相殘殺,重修舊好并不難。而南朝與我們有靖康世仇,泰和、興定年間又兩度血戰(zhàn),宋人早已恨入骨髓?!痹脝栆喔胶偷溃骸爸贊伤詷O是。先帝當(dāng)年為充實(shí)國庫,無端出師、南開宋釁,距今不過五年,宋人記恨也屬常情?!?p> 完顏鼎亦知金宣宗南征之誤遺毒甚深,只是不便出言指責(zé),完顏彝見狀便道:“前番之錯既已鑄成,只能盡力補(bǔ)救。停戰(zhàn)時日一長,宋人也會明白過來,當(dāng)今之世便如同戰(zhàn)國,唯有合縱抗蒙方能保全自身,若還執(zhí)著于舊仇,鷸蚌相爭,那就只剩死路一條?!痹脝枃@道:“談何容易!莫說南朝的宋人,就是咱們這方城,興定元年時漢人也揭竿而反,移剌將軍費(fèi)了好大勁才壓制住了……”
王渥見完顏鼎神色愁苦,忙向元好問使了個眼色,勸道:“商帥,咱們盡人事,安天命。從前您在商州保全文忠公后人,一日之間民心安定;如今到了方城,方城百姓也會慢慢明白的?!痹脝柶娴溃骸澳膫€文忠公?歐陽修?”王渥微微一笑:“是?!?p> 原來完顏鼎初到商州時曾親自率兵往山野之處搜索隱伏之?dāng)?,沒想到竟在大竹林深處搜到數(shù)百名宋人。完顏鼎溫言安撫,詢問他們?yōu)楹味悴卦诖?。為首之人自陳是歐陽修后人,因不勝金軍劫略屠戮之苦,率家人逃往山林草澤之中。完顏鼎聞言,立刻派兵收攏歐陽氏族人三千余眾,妥善保護(hù)安置,王渥亦幫助他們一同整理歐陽修文稿。此事傳開后,商州百姓人人歸心,完顏鼎賢名益著,威望日隆。
元好問聽罷亦肅然起敬,拱手道:“商帥賢明仁愛,實(shí)乃方城百姓之福!”完顏鼎嘆息著擺擺手,忽聽元好問又笑道:“仲澤,良佐,你們怎不早些告訴我!若早知此事,咱們上次便能一飽耳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