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短衣匹馬
一時朋輩,漫留住、窮途阮步兵。尊酒地,誰慰飄零?
——元好問《婆羅門引?過孟津河山亭故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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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ㄒ唬娜?p> 正大元年春闈,元好問第二次進(jìn)士及第,后中宏詞科。國朝慣例,進(jìn)士及第常授正九品,中宏詞科者,上等可以遷擢兩官,次等遷擢一官。這次新君求賢若渴,廣招良才,科場氣氛為之新振,故而元好問中舉后再無人攀誣結(jié)黨,順利進(jìn)入國史院任正八品編修一職。
國史院亦稱史館,本是清水衙門,低階的編修官更是俸祿低微。按國朝俸制,正八官朝官正俸錢粟一十五貫石,麥三石,衣絹各八匹,綿四十五兩,然而國家土地日蹙、戰(zhàn)爭頻發(fā),軍費開銷極大、稅源不足,故而財政十分吃緊,“百官俸給減削幾盡”。元好問雖已入仕,卻依舊捉襟見肘、清貧如昨,“一官原不校貧多”。
若能匡扶社稷、濟(jì)世安民,清苦寒素些倒也不要緊,可偏偏國史院是既無參政職權(quán)、亦無功績出路的冷官衙。他多年寒窗苦讀,只盼著有朝一日能大展宏才,如今滿腹抱負(fù)無從實現(xiàn),報效國家、功名富貴皆成笑談,日日“蘭臺從事更閑冷,文書如山白發(fā)生”,還時常要通夜值宿。他苦悶之下填詞自遣:“五車書,都不博,一囊錢。長安自古歧路,難似上青天。雞黍年年鄉(xiāng)社,桃李家家春酒,平地有神仙。歸去不歸去,鼻孔欲誰穿。”詞中頗有歸隱之意,但畢竟身負(fù)撰寫宣宗實錄之責(zé),一時倒也踟躕未去。
正大二年春,為了盡可能地真實記載金宣宗由胡沙虎擁立即位的情形以及公正評價衛(wèi)紹王,元好問受命去鄭州拜訪曾在衛(wèi)紹王時期擔(dān)任參知政事的前輩賈益謙,詢問大安、至寧及貞祐初年的政事。其時,賈益謙已近杖朝之齡,得知元好問的來意后,肅然正色道:“我聞海陵王被弒,大定三十年間,百官能暴海陵之惡者可得仕進(jìn),史臣因此誣其淫毒驁狠,將一部海陵實錄寫成穢史,簡直遺笑無窮。衛(wèi)紹王為人勤儉,重惜名器,有中上之才。我所知此便是如此,若要我為美飾宣宗而加賴衛(wèi)紹王之罪,我不敢惜此余年!”
元好問見他風(fēng)骨錚然,十分欽佩,賈益謙也喜愛他談吐文雅,才華高邁,二人交談甚洽,惺惺相惜,互有詩歌酬答。
二十余日后,元好問告辭回京,臨行前,賈益謙殷殷寄語,叮囑年輕人修史之時務(wù)必求真,不可因一己之好惡或利害得失而篡改文字,歪曲史實。然而,回到汴京后,朝廷雖認(rèn)可賈益謙的正直,卻仍決定保留原先特意抹黑的衛(wèi)紹王實錄。
經(jīng)此一事,元好問徹底心灰意冷,上書告歸嵩山,并很快獲得批準(zhǔn)。而他的另一位好友楊奐,為急欲戒除弊政、革故鼎新的新皇帝慨然寫就了指斥時弊辭旨痛切的萬言策,卻因忠言冒犯而為世道所不容,與元好問同時離京歸隱,廣收門人弟子,在終南山下建紫陽閣講學(xué)。
秋日的嵩山空明幽靜,元好問在此期間潛心研究杜甫詩文,并著手撰寫《杜詩學(xué)》,內(nèi)容包括杜甫的傳志、年譜和唐朝以來評論杜詩的言論。他本欲一鼓作氣完成這部巨著,卻不料在正大三年新春過后接到了簽軍令。
野狐嶺之?dāng)『蠼疖姳床蛔悖实勖糠暾鞣ミ呩厔t下令簽民家男子為軍,若某家有數(shù)位青壯男丁則盡數(shù)揀取無遺,百姓不勝其苦。貞祐初年,被簽軍的百姓憤懣號叫于中書省,沖撞宰相鹵簿;元光末年,潼關(guān)黃河沿線備戰(zhàn),除現(xiàn)居官者外,解職官員不分文武盡數(shù)歸軍,戶部郎中劉元規(guī)年近六十,才免官回家就被充為千戶,御史劉從益元光二年正月罷官,當(dāng)月亦被簽軍。
元好問自幼苦讀詩書,從不曾習(xí)練刀槍弓馬,此時被強行簽軍,不啻于晴天霹靂,心下直叫得苦。家中老母妻兒亦知他此去難保平安,若被拉到陜西抗蒙,更是十死無生,不由掩面哭作一團(tuán)。
一片凄聲中,門外有人送來書信,元好問接過一看是軍書,登時面如死灰,強自支撐著展開一覽,又忽然轉(zhuǎn)悲為喜,開顏笑道:“好!好!果然天無絕人之路!”一邊說著,一邊向家人欣然道:“是良佐的書信,這下我有救了!”
原來興定三年時完顏鼎改判行元帥府于商州,完顏彝亦隨兄赴陜,此后兄弟二人一直駐軍秦中。去年楊奐回陜西講學(xué)也收到了簽軍令,完顏鼎聽聞他為皇帝上萬言策痛陳弊政之事,十分敬重優(yōu)待,下令免去了楊奐的軍役。隨后楊奐登門道謝,言談中提到與元好問同時離京,完顏彝擔(dān)心好友亦被簽軍,問明元好問去向后便同兄長商議,邀請元好問來自己麾下。恰好此時圣旨又至,調(diào)任完顏鼎為方城軍總領(lǐng),完顏彝笑道:“方城地近嵩山,倒免了裕之奔波辛勞?!庇谑橇⒖烫峁P寫信,誠邀元好問往方城,既可役中照顧,也為重聚敘舊。
四月,元好問南渡澧水,才過伏牛山便見迎面一騎風(fēng)馳而來,到他身前數(shù)丈之處提韁駐馬,鞍上騎者地熟練地飛身下地,十分矯健輕捷,那馬兒也顯是訓(xùn)練有素,當(dāng)即向前緊跟著騎者。元好問定神一望,只見來人身材高大,舉止穩(wěn)勁,劍眉虎目凜凜生威,正是他闊別多年的摯友完顏彝,當(dāng)即歡喜地大叫:“良佐!”完顏彝上前挽住他笑道:“元兄一路辛苦了!”元好問笑道:“來投奔救命恩人,有什么辛苦——你不知道,家母有多感激你,臨行前千叮萬囑,叫我定要好好報答你的恩情?!蓖觐佉兔[手笑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伯母太客氣了?!币贿呎f,一邊牽馬與元好問并肩而行,談笑著向山下駐軍之處走去。
二人自貞祐三年汴京一別,轉(zhuǎn)眼已倏忽十一載,此時敘起別后光景,元好問將自己數(shù)次赴試,兩度中舉又兩度辭官之事揀要緊的盡數(shù)說了,又問起好友多年所歷,完顏彝笑道:“也沒什么,問汝平生功業(yè),壽州泗州商州[1],跟著兄長四處學(xué)些軍務(wù)?!痹脝栁⑽⒁惑@,心道:“這典用得妙,他如今詩詞上竟這樣通了!”再側(cè)首打量,果見他剛毅勇武一如往昔,容止間更平添了幾分恬淡溫雅的書卷氣,不由喜道:“了不得!果真士別三日刮目看,何止是吳下阿蒙,如今看來,說是周郎也不為過!”完顏彝赧然笑道:“元兄還是那么愛說笑?!痹脝栍謫査鼇韼煶校觐佉偷溃骸扒靶┠?,家兄請了王仲澤先生[2]到幕府,承蒙先生不棄,教導(dǎo)我經(jīng)史書翰?!痹脝柎笙策^望:“太原王渥?他也在這里?!”完顏彝微笑頷首:“是,等見過了家兄,我再帶你去見仲澤先生?!闭f話間便領(lǐng)他入營中去見兄長。完顏鼎生性謙和,禮賢下士,見元好問言談清雅、神姿秀雋,又是弟弟舊交好友,當(dāng)下便辟為幕僚,待以上賓之禮,又命身邊親兵去請王渥來相見。
不待片刻,一個廣額重頤、神態(tài)瀟灑的中年文士大步走進(jìn),完顏鼎笑道:“仲澤,你瞧這是誰?”王渥笑道:“良佐記掛元才子多日了,恭喜商帥招得賢才!”又對元好問拱手笑道:“‘青云玉立三千丈,元只東山意氣豪’,久仰了!”元好問忙作揖還禮,連道不敢。完顏鼎微笑道:“二位高才捷足,如今暫時屈就幕府,將來自有大展鴻圖之日,都不必過謙了。”
四人說得投機,一時完顏鼎提議道:“今日歡聚,不能無酒,不如我來作東,咱們?nèi)コ侵芯茦?,如何?”王渥笑道:“甚好!今日為裕之洗塵,不醉不歸!”元好問忙笑道:“豈敢。元某三生有幸,才得投效商帥麾下,今日自當(dāng)作陪?!蓖觐佉吐犓麄兩塘恳讯?,便出去向副將交待午后去向,又命全軍同平日里一般操練休息,不得擅離生事。元好問見他言行間已較當(dāng)年沉穩(wěn)許多,在軍中亦頗有威望,心下又是歡喜,又是感嘆。
四人進(jìn)城后便放慢了馬速,談笑著往酒肆而去,到了酒家不遠(yuǎn)處,忽聽到對面樓中一陣叮咚弦聲,如泉鳴玉漱一般,元好問與王渥俱是文人才子心性,不由向聲源處望了一眼,只見楣上掛著“桃源里”的匾額,堂中又立著兩三個小鬟,心下頓時明白。王渥笑著看了看元好問,向完顏鼎提議到樓中邊聽曲邊飲酒,完顏鼎自無不允。王渥又見完顏彝面色遲疑,知他癖性喜潔不好聲色,便笑道:“這人的箜篌技藝不遜于我的琴聲,咱們?nèi)ヂ犅?,和瓦子聽書是一樣的?!蓖觐佉忘c點頭,便也一同去了。
才跨進(jìn)門檻,便有鴇母滿面堆歡地迎上來,殷勤道:“將軍來了!叫我們好等!”完顏鼎慣于場面,淡淡笑了一笑,聽鴇母又含笑帶嗔:“將軍來方城也有些時日了,女兒們?nèi)杖杖缇煤蹬胃柿匾话悖慌沃鷣砗染坡犌幽?,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真叫人急煞了。”完顏鼎仍是微微一笑,身后王渥已大笑道:“這話太假。自古鴇兒花娘見兵如見鬼,躲都來不及,還等咱們做什么?”鴇母面不改色,嬌嗔道:“官人又來耍戲我們?!蓖蹁坠恍Γ瑪[擺手道:“罷了。將軍今日是來聽曲的,你叫剛才彈箜篌的娘子來伺候便是?!兵d母面色一僵,王渥笑道:“你放心,咱們不是軍匪,從不賴賬,你只管上酒?!兵d母無奈,親自帶了他們到雅間,命人端上酒菜,又親自去請那箜篌娘子。
過了片刻,鴇母又滿面堆歡地走來,身后跟著一個紅衣茜裙的女子,約莫十八九歲年紀(jì),明眸皓齒、未語先笑,懷中抱著一面琵琶。鴇母拉著那女子賠笑道:“實在是不巧,那丫頭來事伺候不了,我怕掃了將軍的興,自作主張叫了霓旌來彈曲子,還望將軍恕罪,恕罪!”完顏鼎與王渥對視一眼,心下俱明——金軍軍紀(jì)渙散,許多內(nèi)族將領(lǐng)放縱部署欺壓百姓,遇著青樓女子更是肆意蹂躪,以至龜公鴇母見兵色變,不敢叫花魁伺候,只怕被兵匪弄傷弄殘。完顏鼎雖嚴(yán)令約束部下,但畢竟來到方城時日尚短,未及取信于民。
完顏鼎笑道:“也罷,快些彈吧,咱們要趕在申正前出城的?!兵d母一面叫琵琶女落座準(zhǔn)備彈奏,一面訝然道:“將軍今日還要出城?”完顏鼎笑道:“那是自然,擅離軍營夜不歸宿,要受軍法處置?!兵d母沒想到他竟不留宿眠花,恭維了幾句,然后知趣地退了出去。
那喚作霓旌的琵琶女轉(zhuǎn)軸撥弦,嘈嘈切切地彈了起來,元好問聽那曲調(diào)綿軟俚俗,料想完顏鼎與王渥必不喜歡,更怕完顏彝心生不悅,便和言道:“小娘子可會彈《十面埋伏》《霸王卸甲》?”霓旌忙點頭稱是,又換了《十面埋伏》來彈,只是指法略生澀,不似方才彈俚曲那樣嫻熟流暢,中間還彈錯了幾個音,元好問熟悉音律,一聽便知,向霓旌安撫地微笑,數(shù)次之后,霓旌臉上慢慢紅了起來,不敢再看元好問。
一曲既終,王渥撫掌笑道:“曲有誤,周郎顧,極好,極好!”霓旌聞言,頭垂得更低了些,輕聲道:“奴慚愧,這曲子多日不彈,竟全忘了。”王渥笑道:“不妨事,商帥是最寬和的?!蓖觐伓πΦ溃骸拔矣植煌ㄒ袈桑銖棝]彈錯,我也聽不出來,只知道好聽。”霓旌很是感激,又偷眼去看元好問,元好問和言道:“你平日彈些什么?”霓旌道:“奴伺候曲子,多半彈《小桃紅》《思凡》,客人們喜歡聽這些?!痹脝栍秩崧暤溃骸澳悄阕约合矚g什么?”霓旌與他眼神一對,面上飛紅,低頭道:“奴私心里喜歡《塞上曲》?!痹脝栞p道:“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姑娘便同昭君一般,明珠暗投,好好的琵琶技藝,卻成日彈些俚曲,實在可惜?!?p> [1]注:見蘇軾《自題金山畫像》“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p> [2]注:王渥,字仲澤,山西太原人,金末文學(xué)家,元好問在《中州集》中評價其“博通經(jīng)史,有文采,善談?wù)?,工書法,妙于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