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定五年正月,蒙古興兵攻打天井關,宋軍亦偷襲泗洲,一時間南北兩路開戰(zhàn),局勢頓時緊張起來。乙巳日,金南軍諸道兵集蔡州,四日后出師伐宋,翌日即有山東行省報東平大捷。
二月,樞密副使仆散安貞出兵息州,攻克黃土關。四月,仆散安貞再度大破宋軍于黃州、蘄州等地,并俘虜南宋宗室男女七十余人、青壯宋兵數萬人,班師時一并帶回獻于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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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逢重午,宮中樹梢花枝皆系彩線,遍掛用花瓣柳枝編成的轎馬和以綾錦紗羅疊成的旌幢?!吧钤毫窕ㄍ?。畫簾開、束衣紈扇,午風清暑。兒女紛紛夸結束,新樣釵符艾虎?!?p> 金因遼舊俗,以重五、中元、重九行拜天之禮,祭天之后,再開射柳、擊球、飲宴之席。自金世宗起,“以重五幸廣樂園射柳,命皇太子、親王、百官皆射,勝者賜物有差。上復御常武殿,賜宴擊球?!边w都汴梁之后,便改在了金明池。
松柏猗猗的書窗前綠深日靜,案上博山爐輕吐著清冷芳冽的龍腦香,完顏寧靜靜坐在窗下讀著一卷《武經總要》,少頃,又命流風將一大幅皇與圖展于書案之上,纖指輕點在與地圖上一一尋找此次金軍攻克的黃州蘄州等地。良久,流風見她瑩白的手指定定停在暗黃的地圖一角,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上京怔怔出神,知道她又想起了亡故的父母,便尋機打岔道:“公主怎么看起地圖來了?莫不是想出去玩么?”
完顏寧回過神,側首向流風略略一笑,又將目光移回與地圖,對“會寧府”三字凝視良久,忽然道:“小九,你這名字是怎么來的?”
流風有心想逗她一笑,在簡單地述說了排隊命名來由后,笑道:“名字隨便些也不打緊,我有公主賜的表字呢。”
完顏寧果然微微一笑,連帶著那日益清冷的眉眼也多了一分昔年的靈動,莞爾笑道:“那是我小時候不懂事,胡謅的。”話音未落,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容色又黯淡下去,默默片刻,才道:“從前鄭尚宮在時你姓什么叫什么,可還記得?”
流風搖搖頭:“師傅一直叫我小囡,別的宮人也是這樣叫。后來我看了宮中記檔,簿冊上只寫了鄭氏女?!?p> 完顏寧聞言,沉吟道:“那么,你喜歡些什么?我給你改個像樣些的名字吧。”
流風一時語塞,四處張望,忽然對上完顏寧那雙清冷的眼睛,靈機一動:“我喜歡雪!”。
“雪?”完顏寧微微一怔,下意識地以余光向自己身上衣衫看了一眼。自兩年前那場生離死別之后,她便一直只穿白衣素裳,哪怕此舉為她帶來了許多類似“帶孝”的諷笑,她也一反規(guī)行矩步的常態(tài),固執(zhí)地堅持著?!澳蔷徒小黠L吧。”她凝視著比自己還高一個頭的婢女,眼中亮了起來,微笑著露出悠然神往之色:“《洛神賦》上說‘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你覺得可好?”
流風大喜過望,連連謝恩,完顏寧見她十分喜愛這名字,便翻開《文選》找出《洛神賦》講解文義,又從官渡之戰(zhàn)講起,將七步成詩覆發(fā)塞糠等典故傳說細細說與流風知道。流風聽得甄氏含恨飲鴆、曹植攜玉帶枕遠走,大感忿然,完顏寧見狀又開解她:“于他二人而言,這已是最好的結局。既已無緣,那便各自珍重;既不能彼此保全,留下一個也好。”一語未畢,忽聽見身后有男子聲音笑道:“妹妹說得極是!”流風忙起身回頭一看,卻是個十五六歲的翩翩少年笑吟吟地走近,著一身水色薄羅圓領窄袖長衫,面如冠玉,意氣風發(fā),正是承麟。
這兩年來,承麟如綠竹拔節(jié)般長高了許多,甚得皇帝喜歡,待完顏寧也依舊親厚,進宮時總來探望她,送些新鮮書字給她抒懷解悶。故而流風一見他便行禮笑道:“小郎君今日又帶了什么寶貝來?”
承麟打趣道:“你這丫頭,若沒有寶貝,便不能往你們閣里來了?”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張衍波箋向完顏寧笑道:“近日新得了個香方,說是冷峭得很,正合夏日里用,我也不懂得這些,特地抄來給妹妹看看?!?p> 完顏寧淺笑著接過一看,只見箋首五個俊逸的行楷小字“宣和御制香”,不由訝然道:“這香在靖康之后失傳已久,兄長怎么找來的?”承麟笑道:“我跟著大哥哥往南邊去了一趟,偶然間聽那里的人說起,想來是天水郡公傳下來的?!蓖觐亴幹值芏说没实燮髦兀S泄?,便欠身淺笑道:“多謝兄長?!?p> 承麟側首,瞥見彩霞手中托著個漆盤走來,便含笑接過盤中荼白定瓷斗笠盞,覷著流風打趣道:“還是彩霞待我好。哪像你,只記掛著曹植,也不給我倒碗飲子來。妹妹好偏心,給小九改了名,怎么不給彩霞也改改?”彩霞一慌,差點砸了手里的茶盤,紅著臉囁嚅道:“小郎君說笑了?!?p> 完顏寧睨了彩霞一眼,又看向滿面春風的承麟,淡淡笑道:“不如,就由兄長來改吧?!?p> 彩霞一聽,登時呆愣住,古來女子出嫁前皆由夫婿許字,如今完顏寧讓承麟給自己改名,便同行此禮一般。她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正對上完顏寧沉靜了然的目光,霎時面上紅漲起來,又是驚喜又是羞愧。
承麟一聽便躍躍欲試:“好!咱們就比比,看誰起的名字更好聽些?!鄙倌耆藸帍姾脛伲恍闹幌胫c妹妹一較高下,并不在意彩霞滿面嬌羞,他背手踱步搜腸刮肚地思索了一陣,笑道:“本來輕云、素月這些倒都可以對流風二字,只是都太潦草了些。我想,還是要和彩霞的原名有些關聯才好……”正說著,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向完顏寧喜道:“有了!”然后興高采烈地跑到書案前提起筆,在浣花箋上龍飛鳳舞地寫下兩個行草大字“凝光”。
完顏寧頷首淺笑道:“‘常有三素云,凝光自飛繞。羽幢泛明霞,升降何縹緲’。這名字典出唐詩,又合彩霞的本義,又對流風,起得極好?!背绪肼勓愿堑靡猓廊坏溃骸安氏?,你可喜歡?”
彩霞面紅耳赤,顫聲羞道:“多謝小郎君,多謝公主……奴婢很是喜歡。”說罷,又含喜帶羞地望了承麟一眼,低頭站在完顏寧身后。
“公主,小郎君?!蓖觐亴幣c承麟聞聲回頭,見畫珠從門口快步走來,竹簾開合處透進一片明晃晃的日光,“邢國長公主來了。”
二人一聽,忙迎了出來,卻見長公主已行至庭中,身旁只跟著侍女?;郏铰拈g輕搖著一柄半舊的素面紈扇,一見二人便慈愛地催道:“快回屋去,小心別中了暑氣?!币贿呎f,一邊拉著兩個孩子行至閣中,愛憐地道:“呼敦一下子躥得這么高啦,越發(fā)精神了,我?guī)Я诵伦龅能饺馗鈦恚阕類鄢缘?。寧兒這幾日睡得好不好?我給你縫了個合歡花芯子軟枕,且試一試?!倍嗣Υ饝?,又聽她微笑道:“今日端陽,你們倆怎么躲在這里玩?呼敦怎的也沒去金明池射柳?”
承麟躬身施禮笑道:“姑母安康。我原隨大哥哥去了的,見妹妹不在那里,射了幾箭便回來了。本想看看妹妹在玩些什么,誰知到了這里才知道,她正躲起來雪窗螢火發(fā)奮用功呢。”
邢國長公主忍俊不禁:“寧兒性子靜,哪像你這樣調皮,白撒就你一個弟弟,也不好好管教?!庇志従徛渥?,含笑問道:“今日幾箭,可得了彩頭?”
承麟笑道:“從前侄兒僥幸奪彩,都是趁著姑父連年領兵在外,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如今姑父凱旋而歸,金明池魁首已定,哪里還有旁人的份?”
邢國長公主眼中笑意微微一滯,轉瞬恢復了常態(tài),垂目理了理石青色長褙子寬大的袖口,神色慈愛,語重心長:“我金人以勇武立國,端陽射柳為的是追緬祖宗浴血往事,少年郎該當加倍勤習騎射,奮勇爭先。你哥哥素有戰(zhàn)功,你也要學學他,再過幾年,也可以為國分憂了?!?p> 承麟吐了吐舌頭,頓時收斂起來,畢恭畢正地拱手道:“姑母教訓得極是,侄兒今后定會發(fā)奮勤習弓馬,不忘祖宗開國之志?!?p> 完顏寧見狀,從流風手中的填漆盤中捧起茶盞,親手奉于邢國長公主,淺笑道:“這是新做的飲子,姑母潤一潤吧?!背绪胫獧C,忙笑道:“姑母與妹妹且寬坐,我這就趕回金明池去?!闭f罷長揖告退不提。
邢國長公主徐徐端起茶盞,又問完顏寧是何飲子,完顏寧答:“是香蘇湯。我用您教我的方子做的,另加了些蔗漿調味,您且試一試,若是不好再換其他的來?!?p> 她娓娓地說著,卻發(fā)現邢國長公主并未在聽,而是凝視著白瓷盞中淺檀色的湯水怔怔出神。完顏寧眼波一閃,回想起方才承麟提起仆散安貞時她那一瞬間的色變,心中生疑,暗忖道:“姨父才班師回京,夫妻久別重逢理該高興才是,為何她卻是這般神色?潘先生說起過姨父因獻俘不殺被陛下責怪,莫非是為了此事?”
片刻,邢國長公主回過神,掩飾著輕咳了兩聲,端起茶盞啜了一口,點頭道:“味道極好。你這孩子心思靈巧,做什么都比別人出色些?!?p> 完顏寧淺笑道:“姑母若喜歡,就帶些回去。不知姑父喜歡喝什么?我再做了來孝敬?!?p> 邢國長公主聞言又是一怔,掩飾著擠出一個得體的微笑,雙目中卻現出極復雜的神色來,須臾,她按下眼底種種情緒,用慣常的雍容端莊的語調緩緩道:“他從前,夏日里常飲梅花酒。”
雪泡梅花酒本是北宋時京中著名的夏令飲子,制作時常在正月,以新鮮梅花與清水浸泡后的糯米同蒸至糯米熟透,隨后以冷泉水降溫,拌酒曲并入酒甕中。釀成后密封收藏,待炎夏之時以碎冰冰鎮(zhèn),其味甘遠幽長,香冷醉人。
完顏寧乖覺地點頭:“是,侄女記下了?!?p> -
圣駕自金明池回宮后,完顏寧立刻赴純和殿向皇帝定省問安。告退后,她并不似往常那樣徑直回閣,而是繞到純和殿西側廡殿外,望著前方綠樹蔭里的雪香亭緩步徘徊,若有所思。
“公主?!蓖觐亴幝劼暬仡^,果然看到潘守恒步履匆忙地走來,“公主有事吩咐?”
完顏寧莞爾:“先生耳聰目明?!?p> “公主方才定省時注目于臣,臣自然明白,尋個機會便跟著出來了。”潘守恒微笑道,“公主是要問元才子的事吧?陛下已許了翰林修撰一職,可他不忿被人污蔑結黨,已上表辭任了。”
完顏寧纖眉微挑,似對元好問此舉很是不以為然,淡淡笑道:“多謝先生一直記掛。我另有一事,想請教先生?!彼吐暤溃骸跋壬芍蜕④娪鲋裁词铝??或是從前有什么過往?”
潘守恒沉吟道:“仆散都尉從前受鄭王牽連,公主是知道的。后來起復為將,戰(zhàn)功卓著……對了,興定三年,都尉向陛下進言,說淝水大捷胡魯剌論功第一,不該只升一階,陛下當時未置可否,后來卻被中書嚴詞駁回,都尉為此甚是不平。除此之外,這幾年也沒其他事了。”
完顏寧于此也略有耳聞,心道:“此舉本為杜絕官員朋扇朝堂,可將士們刀山血海里舍生忘死掙的功勞,哪能這樣生搬硬套。姨父向來愛護僚佐,心中不平也是常情。”念及此處,便蹙眉道:“莫非陛下因此事責怪他?”
潘守恒思索道:“倒也不曾聽到陛下斥責。公主怎么突然問起都尉?臣入宮晚,都尉年輕時的事,待臣向宋殿頭請教后,再來告訴公主?!?p> 完顏寧略一思忖,淺笑道:“還是我自己去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