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衛(wèi)梁大軍被阻于鎖陽關下的當夜，煜京西南距離僅三十余里，一處名為龍首渡的小村外，也爆發(fā)了一場并不那么引人注意的戰(zhàn)斗。交鋒的一方，乃是五百于渡口外駐扎輪戍的煜京屯門衛(wèi)。而另一方，則是千余來自曄國的舟師精銳。

　　龍首渡位于煜水上游一片貫通南北，自東折西的要沖，乃是整條江水的咽喉所在。其南是彤炎余脈層巒疊嶂的廣袤叢林，群山夾道，猛獸橫行，向北則是一馬平川的澹南平原，反差極大。

　　煜水沿岸，崇山峻嶺，峭壁磷峋，風光奇絕。江面寬處可達三五里，窄處也有里許。南岸雖多灘涂，北岸卻多拔地而起的懸崖絕壁。若是立于水邊向北望去，對面江岸便若一道天然的城墻，幾乎阻絕了任何經(jīng)由水路北上的可能。

　　可唯獨在龍首渡這一帶，江面陡然收窄，余下不足十丈之距。連綿的崖壁也好似刀劈斧鑿一般，在此斷開了寬達百步的一處缺口。那缺口便如一道洞開的山門，經(jīng)由其間翻過山梁，便可直抵煜京城下。

　　當?shù)赜袀餮哉f，早在大昇立朝前的數(shù)千年，曾有一條黑龍自天而降，墜落于此，盤踞數(shù)月不肯離去。巨龍以粗大的龍尾將煜水阻斷，竭澤而漁，卻也因此而令沿江百姓苦不堪言。于是，一位名喚靳次的英雄便欲親斬惡龍，為民除害。

　　卻不曾想，那黑龍似是預感到了危險，竟是趕在靳次殺至的當夜騰空而起。趕到江邊的英雄見巨龍欲逃，忙將手中長劍擲將出去，竟是凌空斬下了龍頭。而他擲出的長劍墜落下來，便于山崖上開出了這條通路。

　　自那之后，沿岸居民便開始在通路旁修起了渡口，久而久之，竟是發(fā)展成數(shù)百人聚族而居的大村落。然而，龍首渡獨特的地貌，也令這里的氣候變化莫測，難以捉摸，素有“無風浪覆舟，晴空落驚雷”的說法。若非當?shù)亟?jīng)驗老到的駕船好手，根本不敢輕易搖舟下水。

　　也正因此，直至白江晞劃定天下九州，于渡口北岸建起了煜京城，這座村子的規(guī)模也未見明顯增長。若非著急過江，或是不敢由經(jīng)由鎖陽關通衢的不法之徒，尋常人等壓根不會選擇從這里北上入京。

　　但如今，由祁子隱精心挑選出來的千余名曄國武士，在其同冷迦蕓的指揮下，竟是駕著三艘虎頭飛魚船順利駛過了龍首渡前最為險峻的一段水路，并趁著夜色對守軍展開了突然襲擊。

　　五百屯門衛(wèi)名義上雖為戍守，實則卻是飲酒食肉，走馬斗雞，終日不務正業(yè)，又哪里會想到，竟會有一支身著重甲的部隊悄悄摸上岸來。加之于此領兵戍守的都尉，當夜竟還領著麾下數(shù)名親信去村中喝酒賭錢去了，根本無法組織起像樣的抵抗，更不要說盡力一戰(zhàn)了。

　　趁著夜色以奇襲壓倒性獲勝的曄國軍隊，幾乎將村外大營內(nèi)的屯門衛(wèi)盡數(shù)生擒，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而后，祁子隱又親自領兵，入村將早已酩酊大醉的屯門都尉活捉回營。遇上幾名不肯就范的軍士拼命想要逃回煜京傳信，他方才不得不下令將其射殺。

　　眼下戰(zhàn)事方息，少年人便親手將亡者尸首就地掩埋，立碑刻字，以示祭奠。

　　“哪里來的無恥反賊，莫要貓哭耗子假慈悲！以為在我面前裝腔作勢，本都尉便會告訴你煜京城防情形如何么？”

　　軍帳之中，被反縛著雙手的敵將終于酒醒，立于祁子隱的面前破口大罵起來。

　　身著玄甲，帶著副銀面具的少年卻并未理會對方的謾罵，更加沒有被其激怒，只是冷冷地問道：

　　“瞧你們身上的裝備，可是煜京城中的屯門衛(wèi)？”

　　“賊寇究竟是哪國來的？沒有想到，連不知何處來的雜魚也會有造反的一天！豎子既然知道爺爺身份高貴，還不快些將我放了？否則待得日出天明，我軍換防之時，上峰若得知龍首渡遇襲，只消動一動小手指頭，便能將你們這幾艘艦，以及艦上的一干人等盡數(shù)剿滅！”

　　對面的都尉沒能認出曄國軍身上特意為此次北上而鍛造的重甲，瞪著眼睛干吼起來。祁子隱見對方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便擺了擺手繼續(xù)追問下去：

　　“且別管我等自何處來，我們對大昇朝政并不感興趣，也無意插手。今日你只需告訴我，前些日可曾有一名紅頭發(fā)的姑娘被帶入城中，便可平安離去。”

　　那都尉倒也不含糊，恍然大悟一般憤憤喝道：

　　“去年初秋時，鎖陽關守將朱荏確將一紅發(fā)妖女押入城中獻給了上峰，原來你們竟是其同黨！如此，高大人便更有理由將爾等盡數(shù)斬了，當一個不留！”

　　見對方果真知道甯月的消息，祁子隱卻是突然板起了臉來：“如今她人被那高蠡關在了何處？”

　　面前的屯門都尉卻是咧嘴一笑：“還想著去救人？那妖女早已被下令處決，如今恐怕連尸首都尋不回來了！”

　　“你騙我！她前些時日還傳了書信給我，說自己即將與那高蠡成婚！”

　　正所謂關心則亂，被對方言語一激，少年人再也按捺不住壓抑于胸中的擔憂，一把揪住那都尉的領口叱道。

　　然而他越是心焦，對面那人卻越是火上澆油起來：

　　“我又何必騙你？大昇朝明令禁止任何人私學巫蠱咒術(shù)，聽說那妖女于萬年殿上以妖術(shù)惑眾，更是嚇壞了皇帝，如何還能有命得活？”

　　對方說著，面上神色卻是一凜，進而出言威脅起來，“就算眼下你們要尋之人一命尚存，若是被上峰知曉其暗中與你有書信往來，即便是要娶的女人，也絕無可能再留！”

　　直到此時，祁子隱方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之中竟是失言，或令甯月陷入了更加危險的處境。然而眼下若是殺掉這些屯門衛(wèi)，待明日換防部隊到來，救人一事或許會愈發(fā)難行。可若就這樣放任他們回城，自己此次的計劃必定會付諸東流。

　　面對兩難的選擇，少年人一時間不知自己該如何決策，轉(zhuǎn)身獨自一人走到帳門前，將重新修復一新的寅牙捧于手中，似是希望恩師向百里的在天之靈，能夠指引自己尋得一條出路。

　　眼見帳外的雨勢越來越弱，天色也逐漸亮了起來，他清楚地意識到留給自己的時間正越來越少。突然，少年人猛地回身，竟已是利刃出鞘，又準又狠地自那都尉頸側(cè)的鎖骨旁刺將進去。

　　對方甚至連哼也沒哼，便已被刀鋒貫穿了心脈，當場一命嗚呼。祁子隱猛地再將寅牙拔出，噴射的鮮血登時將潔白的帳幕染作一片猩紅。

　　立于一旁的冷迦蕓看著那張沾滿人血，卻始終毫無表情的銀面具，不禁錯愕：“子隱你一向悲憫，今日怎地如此輕易便動手殺人？此人那樣說八成只是為了激你。你若不想放其離開，不如將這五百人先行押至艦上——”

　　少年人卻是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說：

　　“百里將軍曾說過，戰(zhàn)場之上殺伐決斷，猶豫乃是大忌。戰(zhàn)機稍縱即逝，若是繼續(xù)猶豫，于甯月，于我，于迦姐，于澤明兄，以及帳外舍命跟隨你我前來的千余曄國勇士，皆是莫大的威脅！”

　　“莫要以百里做幌子，他雖悉心授你殺人之術(shù)，卻并不希望你用在這樣的地方，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俘虜！”

　　“你不是百里將軍，又怎知他心中究竟如何想的？我等此次冒險北上，只為救人。迦姐你應當明白眼下若留此人活著，對甯月而言便是多了一個變數(shù)，多了一個威脅！傳我命令，將龍首渡的五百屯門衛(wèi)盡數(shù)斬了，一個不留！”

　　祁子隱忽然抬高了聲調(diào)，不容對方再辯。

　　東黎女子上前半步，抬手按住了對方，嘴唇動了一動，卻是沒能將話說出口來。

　　她本想問面前這個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為何竟會性情大變，反倒行出似那個黑眼睛小鬼才會做的冷血之事來。畢竟一直以來，她都嘗試著想要成為迦蕓齋中那三個孤苦無依的孩子身邊最為親近的人。只是此刻來看，卻忽然覺得其實，或許自己從來都未能真正地了解過他們。

　　帶著銀面具的少年，以一雙金色的瞳仁上下打量了一番仍擋在自己身前的女人，見對方終于緩緩松手退至了一旁，才又繼續(xù)下令道：

　　“至明日日出尚有兩三個時辰。傳我命令下去，改變原本由泄洪道潛入煜京的計劃，所有人即刻換上屯門衛(wèi)衣甲，待城門洞開后分散混入城中。只消搶在對方弄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何事之前打探清楚甯月的下落，便有機會救她出來！”

　　然而他話音未落，卻見始終未發(fā)一言的軍師莫澤明搖了搖頭：

　　“龍首渡乃是由鎖陽關北上煜京的必由之路，如今我等當于此村中據(jù)守，否則若在平原之上御敵，將無分毫勝算可言。”

　　“據(jù)守？澤明兄莫非算到換防部隊已至？”

　　祁子隱詫異問道，卻見對面的銀發(fā)少年輕輕搖了搖頭：“非也?！?p>　　“那么，莫不是這五百人中有漏網(wǎng)之魚偷偷傳信，引來了鎖陽關的守軍？能夠避得開嗎？”

　　帶著銀面具的少年又問。

　　莫澤明依然搖著頭，進而走到帳門邊，伸手撩起了沾了血的簾幕：

　　“我們將要面對的敵人，遠比戍守京畿的武衛(wèi)十二軍要更加難以對付。祁兄與其問我，不如自己親自出來看看吧。”

　　祁子隱不知對方究竟賣的什么關子，卻還是依其所言，緩步行至帳外。

　　如瓢潑一般的大雨，已在半刻前轉(zhuǎn)為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天空中的烏云也漸漸散去，露出了清濁孿月模糊的輪廓。

　　自龍首渡立身北望，已經(jīng)可以看見煜京高大的城墻，以及墻后那些飛檐斗拱、比屋連甍的朦朧剪影。然而就在那些剪影以東的黑暗里，卻似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仿佛是黑夜中起伏著的銀白色波浪。而那里，本應只是帝都高地一望無垠的廣袤平原。

　　眼下，夾在京城同那銀白色波浪正中的，正是帶著面具的少年，同其麾下的一千玄甲兵！

　　“那是——衛(wèi)梁的關寧武卒么？！”

　　祁子隱不由得大驚失色，瞇起眼睛想要仔細確認清楚，那片反射著月光的銀白是否確為自己所想。銀發(fā)少年也踱至其身邊，卻是早已確定了來者身份，言之鑿鑿地道：

　　“祁兄所言無差?？磥砑幢闶擎i陽雄關，也無法阻擋關寧武卒前進的腳步了。”

　　“澤明兄莫非未能算到，我們會再次同閭丘家短兵相接？”

　　年輕的曄國公扭頭看向了身邊的同伴，質(zhì)疑著。未曾想莫澤明卻道：

　　“我自是早已算到今日兩軍遭遇。然而，這已經(jīng)是萬千種可能之中，最好的結(jié)果了?！?p>　　“這算什么最好的結(jié)果！”

　　祁子隱突然間憤怒了，伸手指著前方那正變得越來越清晰的整齊方陣，以及陣中林立著的無數(shù)長槊，厲聲喝道，“如此規(guī)模的關寧武卒，看上去足有數(shù)萬之眾。而今連鎖陽關都擋不住他們，就憑我們帶來的這千余甲士，又如何能夠擋得??？！”

　　“祁兄稍安勿躁。為今之計，先行命人布防便是。至于結(jié)果是勝是敗，須得在當真交過手后方能言說?！?p>　　莫澤明卻一邊說著，一邊回身于帳內(nèi)案上擺著的屯門衛(wèi)駐防輿圖上指點了起來，“祁兄可將我方兵力分為兩個四百人的小隊，分別隱蔽于村北與村東的要沖之處，留下兩百人靈活機動。你且信我，今日之戰(zhàn)，我們是不會敗的?！?p>　　帶著銀面具的曄國國主用充滿疑慮的目光看著身邊的同伴，卻是再無他法，只得依其所言去辦。然而，心中仍難免有些嘀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