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之后,祁子隱并沒有立刻面見群臣,而是下令大軍即刻重回于戰(zhàn)火中損毀的白沙營駐扎,又命樊真將自青灣逃出的老弱婦孺悉數(shù)接上岸來,妥善安置。他自己則同冷迦蕓率一隊百余人的輕騎,快馬入了曄國王宮。
甫一進宮門,他們便立即召集起墨翎衛(wèi)中向百里的昔日舊部,重整宮中禁衛(wèi),并連夜清點起祁守愚的遺留之物來。
城中百姓盛傳,在靖海公入主壽成宮后,曾將其內(nèi)重新修葺了一新。不僅把原本靖海侯府中的家居擺設(shè)一個不落地盡數(shù)搬了過來,更有無數(shù)車貼著封條的木質(zhì)箱柜,整整搬了半月有余,方才全部落定。
成曄大戰(zhàn)之后,因戰(zhàn)亂而流離失所的饑民與餓殍遍野??芍敝劣H眼所見,祁子隱方才意識到多年來,自己的這位王叔究竟靠著吸食百姓的血肉,聚斂起何等數(shù)量的巨大財富。眼下陸續(xù)自壽成宮中各處搜出的金銀珠寶,雖不過其九牛之一毛,卻已能夠抵充國庫的全部虧空。
不僅如此,這些年間往來賄賂的無數(shù)禮單、手稿、書信,以及暗中督造火栓銃與火砲的圖紙、款項、工匠名冊等等,也已在祁子隱眼前堆成了一座小山。然而尋遍其中,少年卻并未找到任何有關(guān)甯月下落的線索。
“我要的東西,全都在這里了嗎?”
白衣少年眉頭緊鎖,詢問起身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內(nèi)監(jiān)來。
“啟稟少主,小人剛剛?cè)雽m不久,況且國主——啊不,祁守愚那篡位的老賊向來都不許我等擅自出入他的寢殿。這些東西,小人也是平日里跟在馮管家身后,方才知曉其大約擺放的位置?!?p> “會不會是那老賊于這宮中另設(shè)了一間密室?”
冷迦蕓將手中一卷書帛丟回了面前的小山中,轉(zhuǎn)而四下環(huán)顧起來。祁子隱卻搖了搖頭,示意周圍仍在苦苦搜尋的墨翎衛(wèi)全都停下:
“不必再找了。這座壽成宮乃是父王生前常居之所,其中并無任何機關(guān)密道。王叔一向小心謹慎,或許早已將一些機要密函盡數(shù)用火燒了。只是那張從將炎短刀中取出的地圖,總不會也被他一齊燒了吧?”
“此物對那老賊無比重要,或許是其一直帶在身上,此時已經(jīng)沉入海底了?!”
冷迦蕓陡然一驚,面露失望之色——畢竟若是沒有那幅地圖,接下來想要去尋先民遺城,希望只會變得愈發(fā)渺茫。然而就在此時,一旁的內(nèi)監(jiān)卻再次插話進來:
“少主,小人有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還瞞了我們何事?”東黎女子心情不佳,朱唇微啟,厲聲喝道。
“并非小人有意隱瞞,只是前不久馮管家曾盜得宮內(nèi)一物出逃,引得那篡位的老賊雷霆震怒,險些將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全都拉出去砍了。只是不知,那被他盜走之物,是否便是你們要找的東西……”
聽聞此言,少年臉色當即一變——馮管家乃是祁守愚心腹,平日里替其鞍前馬后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而能引起自己王叔震怒的事,恐怕也只可能同那張繪有先民遺城的地圖有關(guān)了。
只是,如今距馮管家出逃已過去兩年。天地蒼蒼,人海茫茫,當年連祁守愚都未能將其捉拿歸案,自己又能上哪里去尋?
但少年等人并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一籌莫展之時,懷揣地圖的馮管家卻并未離開多遠。喬裝改變,更名換姓的他,眼下竟是現(xiàn)身于南華同虞國邊境,一間并不算太大的客棧里……
兩年前,其趁著成曄大戰(zhàn)的混亂成功盜圖潛逃出城,一路南下渡過雉河,進入了阜國境內(nèi)。不曾想因衛(wèi)梁攪局,兵力空虛的曄國不得不自南方抽調(diào)駐軍回防,以致其時的阜國義軍四起,掀起了反抗的浪潮。而同阜國接壤的淮右與虞國也紛紛封堵住各條往來要道,并派重兵設(shè)下隘口屯駐。
戰(zhàn)亂之下,沒有一寸土地能夠幸免。義軍很快便陷入缺水短糧的境地,于邊境占據(jù)了幾處重鎮(zhèn)之后,其中近半數(shù)人做起了流寇的勾當,時常劫掠由云止城中逃出的商旅大戶,成了宛州南部一大害。
正因于此,馮管家擔心身上的地圖被賊寇奪去,又苦于無法尋到出海的船只,便一直苦苦熬到戰(zhàn)事平息,方敢翻過溯離山,進入虞國境內(nèi)。
原本他打算繞道白潭,再沿河間走廊北上,去往靖樞同昆頡會合。誰知途中突然收到對方急信,竟是告訴自己行事敗露,已被衛(wèi)梁通緝捉拿,不得已避入了月沼。馮管家越想越覺得不能再走陸路,便打定主意東去南華,再由那里覓船出海。
虞國國力本已衰微,加之早已退守丘壑叢生的大陸南端,至今連一條貫通全國的官道都未能修筑起來。其國近六成土地,更是一片位于淶水與湄河間,名為百瘴陵的蠻荒之地。
于大昇立朝前,百瘴陵便已是密林叢生,毒蟲猛獸盤踞之地,其間更有輕易能奪人性命的黑沼澤。路過此地的旅人皆稱,虞國險惡的環(huán)境,同遠在大陸東南角的黎州頗有些相似。故而這個邊陲小國,也被南方四州的其他諸侯輕蔑地稱作南夷。
也正因如此,馮管家于這片山林中輾轉(zhuǎn)了數(shù)月,方才尋到了出去的路。如今的他尚且不知少主祁子隱重回了暮廬城,更加不知靖海公祁守愚已于大戰(zhàn)中葬身魚腹。一路上其始終保持著十二分的警惕,只挑選人跡罕至的偏僻小店落腳。所幸身上帶著不少由曄國宮中帶出的寶物,價值連城。每到一地,便會將整間客棧全都包下。
眼下,馮管家早已使了錢銀,將這座位于泠溪北岸客棧中的其他客人盡數(shù)打發(fā)離開,自己則叫了一碗當?shù)赜忻哪圉q面,坐在大堂中央優(yōu)哉游哉地品嘗著。店中的老板同小二不敢輕易上前搭話,只是縮在柜臺后小聲議論著這位揮金如土的客人,究竟是何來歷。
客棧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讓馮管家臉上露出了些許笑意——如此天氣,便應(yīng)當不會有人冒雨在這種荒郊野嶺的地方趕路,也更加不會有人來此借宿,打攪到自己。
誰知剛想到這里,卻忽聽門外一個中氣十足,帶著些宛州口音的男聲響起:
“小二,開兩間上房,我們要住店!”
馮管家此刻正背對著對方,借著桌上銅壺上的反光,只能看到一高一矮,頭戴斗笠的兩道人影。他忙按耐住起伏的情緒,仍不急不緩低頭吃著面。還不等其示意,店中小二便已迎上前去,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地阻攔道:
“這位客官,當真對不住。今日我家小店已經(jīng)被人包下,還請另投別處去吧!”
“另投別處?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走了足足幾十里路方才見到這間像樣的客棧。況且外面還下著雨,難不成你讓我們二人住到樹上去么?!”
店內(nèi)昏暗,來人卻并未將斗笠取下,一張臉完全淹沒在了其下的陰影里,似乎并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模樣,卻還是提高了嗓門怒斥起來。小二也明白對方所言句句在理,更是畏懼其渾身上下透著的那股兇煞之氣,當即低頭不敢再吱聲。
客棧老板收了馮管家不少錢銀,也清楚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的道理,立刻走上前去打算再打個商量。誰知來人竟直接丟出了幾枚金燦燦的東西,砸落在柜臺上叮當作響,滾了數(shù)圈方才停下:
“這些金銖,足夠在你這間破店里住上一個月了吧?”闖入店來的男子說著,卻是將頭上帶著的斗笠壓得更低了。
來客給出的錢銀,確實足夠抵得上他這家店數(shù)月來的營收。而今面對又一位有錢的金主,店家卻是不好再開口答應(yīng),一時間忽然有些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他有些遲疑地看了一眼仍坐在桌前吃著面的馮管家,稍一猶豫,還是伸手將臺上的錢銀放入了自己的懷中:
“要不這位先來的客官,咱們打個商量吧。你看大家都是趕路之人,這附近方圓十數(shù)里內(nèi)也確實沒有第二家店了,就讓他們倆于此歇息一晚,想來也無甚大礙——”
馮管家卻厲聲打斷了他的話:“讓他走!方才那些客人,不也都走了嗎?”
聽其說得如此堅決,店家不禁犯起難來。門口那等著住店的旅人卻是惱了,當即啪地一掌重重拍在了柜臺上,嚇得店家與小二皆是一抖:
“這是什么道理!此家店里足有七八間房,你住東頭,我便住西頭,兩不相擾,又有何不可?店家已經(jīng)收了老子的錢,老子今日便可以住在這里!”
“他收了你多少錢銀,我雙倍賠給你便是?!?p> 馮管家忽然覺得對方說話的聲音有些耳熟,卻仍不動聲色地應(yīng)道,連正眼都沒看過對方一下。他原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自己出手闊綽,定能買個安心。誰知這次遇上的卻是個杠頭。只見那來人快步走到了他的身前,竟是“唰”地一聲拔出了一柄寬背馬刀:
“娘的,有錢便了不起了?今日這店我們是住定了!小爺?shù)倪@柄刀,已經(jīng)不知舔過多少人的血。你們幾個若是也想嘗嘗被它咬上一口的滋味,只消說上一聲!”
馮管家心下一凜,還以為自己遇上了阜國流竄而來的匪寇,不得已扭過頭去瞧了對方一眼。一看之下,卻是嚇得面色如土,手中的筷子也當場掉落碗中。
眼下立于他面前的,是個人高馬大的魁梧男子。只見其雙目暴突,鼻梁處卻只剩下兩個黑洞洞的肉窟窿,乍看之下倒似是一具從墳?zāi)怪信莱鰜淼氖w!
他也立馬便認出了對方手中的那柄閃著寒光的馬刀。此刀名為剪岳,而這柄利器的主人,正是當年曾于祁守愚麾下當職的郁禮!
馮管家深知這個年輕將軍的脾性。此時他的臉上雖然做了易容,卻仍害怕對方認出自己,忙又倉促地別過臉去。無奈郁禮已經(jīng)被激怒,又如何肯輕易作罷,當即抬腳一踹,生生將其自長凳上踢了下去:
“怎么,現(xiàn)在知道害怕了?我且問你,這店還讓不讓我們住了?!”
“住,住,您二位隨便住,在下絕不多嘴半句?!?p> 馮管家心中暗罵倒霉,竟讓自己在這里遇上了這么個煞星。眼下他只想盡快息事寧人,別再惹出什么禍端來。可剛剛說了兩句軟話,哄得對方將刀收起,卻見另一個頭戴斗笠的人走上前來,附在郁禮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后,竟是令其重又舉刀架在了自己的項上:
“將你身上所帶的錢銀全都拿出來!”
給郁禮出謀劃策之人,正是一路結(jié)伴同行的紫鳶。此時的女子早已不再是那個淪落青樓的蒔華館頭牌了。打從二人自暮廬城逃出后,姑娘便不斷慫恿郁禮劫掠沿途遇見的過往旅人,以供二人開銷用度。郁禮武力過人,又生得一副猙獰可怖的面目,無論尋常商旅或是落草賊寇,只要遇上便只能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時至今日,二人早已搶來了不少錢財,卻是愈發(fā)貪婪了起來。
見郁禮意圖劫財,馮管家也只得將擱在腳邊的那只包裹踢了出去,希望其能夠就此收手。誰知對方接過包裹,卻仍不肯放過他,反倒變本加厲地喝道:
“將身上的衣物也都脫了!”
馮管家意識到眼下情勢對自己極為不利,若是再拖下去,自己恐將交代在這里,左右一思量,竟是擺出了一副驚訝的面孔,撫掌驚呼起來:
“哎呀,竟是少將軍?沒想到居然會在這里遇見你!”
郁禮臉上也陡然露出了一副吃驚的表情,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同樣疑惑不解的紫鳶。他從未想過自己竟會在這里被人認出,一時間卻又回憶不起面前之人究竟是誰,卻是愈發(fā)緊張了起來,手中加力,馬刀瞬間便劃破了對方頸上的皮肉。
然而,對面的馮管家求生心切,仍一口一個少將軍叫得親切,旋即更是將臉上的假皮假肉用力一抹,露出了偽裝之下的真面目。
郁禮見狀卻是大驚,還以為對方是祁守愚派來捉拿自己的,當即一腳將其踹開,旋即退向客棧門口,擺了個防御的架勢,將紫鳶死死擋在了身后:
“沒想到過了這么久,還是被你們給尋著了!這店里藏了多少人?是一個一個上還是一起上?!無論怎樣,小爺今日都會將你們殺得片甲不留!”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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