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孿月

第二十二幕 ? 戎馬倉皇 ? 七

孿月 種大麥的狐貍 4600 2022-05-11 19:28:00

  下了整整兩天兩夜的暴風(fēng)雪,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下來。天色依然晦暗,雪后的空氣卻變得清冽起來,一呼一吸之間,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在胸腔與鼻咽里刮擦著,火辣辣的疼。

  戰(zhàn)鼓早已擂響,震人心魄。打著新月、豹頭與蒼狼旗幟的數(shù)萬大軍也已于噶爾亥城下集結(jié)完畢。

  朔狄人并沒有大昇朝那般整齊的軍容,不僅身上穿著的衣甲五花八門,也幾乎無法從戰(zhàn)士手中的兵器里挑出兩件一模一樣的。然而,就是這樣一群看似烏合之眾的軍隊,卻在短短兩炷香的時間內(nèi)便從各自的營帳中魚貫而出,迅速在草原上拉開了陣勢。

  性烈的朔北馬于孔武的騎手胯下安靜地點著碎步,除了偶爾幾聲微弱的響鼻,數(shù)萬大軍就仿佛睡著了一般,甚至能聽見彼此口中磨牙鑿齒的霍霍聲。

  立在噶爾亥高大城墻上的圖婭,俯身看著城下如黑蟻一般的敵軍,輕輕嘆了口氣。昨夜回城之后,她便命人以木柵巨石將城門徹底堵死。而此刻跟隨著這位巴克烏沁家最后的血脈堅守城頭的,卻不過是一群上至花甲老人,下至垂髫孩童的普通牧民。

  牧民里有些人從未摸過殺人的馬刀,甚至有人根本無法拉開僅重半石的長弓。面對城外黑壓壓的人海,許多人難以控制地瑟瑟發(fā)抖起來,更有些半大的孩子將比自己還高,滿是銹跡的武器抱在懷中,靠著墻根嚶嚶咽咽地哭出了聲。

  眼下的城頭上,似乎只有那幾面繪有白鹿的大旗,依然毫不畏懼地矗立于北風(fēng)之中,獵獵作響。

  忽見敵陣之中一騎突前,是乞紇煵仰頭沖著城頭上高聲威嚇起來:

  “牧云部的人都聽好了!如今你們已走投無路,擺在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我們攻進(jìn)城去,一是自己開門投降!若是不幸選了前者,待會交戰(zhàn)時我絕對不會留下任何活口。而若是選了后者,或許你們還有一線機(jī)會,作為今年的新奴活下去,千萬別選錯!”

  他的這番話說得有恃無恐,也不知究竟是木赫的意思,還是乞紇煵自己的擅作主張。圖婭卻清楚地知道,朔北各部素來不合,尤其是斡馬與綽羅兩部,在百余年前的大戰(zhàn)中便已顯露異心,而今更是覬覦著天合罕一呼百應(yīng)的權(quán)力與地位。即便木赫有心放過自己同族人,這兩部也是絕無可能輕易同意,當(dāng)即開口喝道:

  “你住口!我們牧云部的人,只有站著死,沒有跪著生的!此前城內(nèi)無一人的親族未曾受過爾等的屠殺。更無一人不曾親眼目睹爾等的暴行!血仇不共戴天,今日你們?nèi)藬?shù)雖眾,但就算拼至最后一人,我們也絕不會開城投降!”

  “好一個血仇不共戴天!我倒是想問問,當(dāng)年你父親命那一百零一名青年南下,替他去大昇朝各諸侯國探尋重建鐵重山的方法時,又可曾想過這樣做或許會令那些孩子們客死他鄉(xiāng),尸骨無存?吾兒的在天之靈,今日便要用你巴克烏沁家的血來祭!”

  少女話音未落,又有一人縱馬而出,正是披著黑狼皮大氅的木赫。

  圖婭曾經(jīng)不止一次聽父罕說起過當(dāng)年那一百零一位勇士的故事,每每談及至此,鐵沁王也會忍不住扼腕嘆息。然而,當(dāng)年這個無比冒險的決定,卻是經(jīng)由牧云部各大家族領(lǐng)袖商議后方才決定的。木赫的兒子,更是以勃勒兀家長子的身份舉薦了自己,得以成為其中的先鋒。

  狄人公主終于明白過來,原來導(dǎo)致今日這場席幾乎卷整個草原的戰(zhàn)亂,竟是緣自巴克烏沁與勃勒兀兩家之間曾經(jīng)的這段過往。然而喪子之痛難以化解,此時想在這么多人面前勸城下的老者改變心意,明顯是不可能的了。萬般無奈之下,她只能為了族人,做最后一次鋌而走險的嘗試:

  “若是能用我的命,換這城中數(shù)萬人的命,你肯換么?”

  聽圖婭如是說,城頭上的牧民們紛紛側(cè)目,向她投來了感佩的目光,其中更有不少人高聲勸她千萬不可意氣用事。

  木赫的目的畢竟是復(fù)仇。于他而言,其實有沒有成為牧云部名正言順的領(lǐng)袖,或做不做天合罕根本無關(guān)緊要。此時聽圖婭這樣一說,明顯有些猶豫了起來。

  見此情形,野心勃勃的乞紇煵卻是不樂意了,立刻命人由陣中拉出了一輛大車。只見那車上蓋著的氈布浸滿了鮮血,將布掀開之后,竟是看見其下躺滿了無數(shù)此前于隘口之戰(zhàn)中犧牲的鐵重山的尸體!

  “那個篡位的南人合罕,而今早已身首異處。你們可以依靠的這最后一支騎兵,更是全軍覆沒!若繼續(xù)負(fù)隅頑抗,所有人的下場都將同他們一樣!”

  乞紇煵立在大車旁,挑釁一般用手中的長刀翻弄著那些已經(jīng)被凍硬的尸體。圖婭見狀,眼中登時燃起了悲憤交加的火焰。原本她已經(jīng)做好了犧牲自己來換取族人活命的打算,然而在見到那些尸體的瞬間,她便已經(jīng)明白這樣的選擇絕非什么生路,而是將城內(nèi)數(shù)萬老弱婦孺拱手推向萬劫不復(fù)的死亡陷阱。

  “取我的弓來!”

  少女憤怒地吼道。身旁有牧人立刻將一張看似頗有些年頭的深棕色角弓遞至了她的手中。圖婭眼含熱淚,奮力拉滿了弓弦,又將涂了火油的箭頭于城頭的篝火上引燃,毫不猶豫地射了出去!

  沒有人能夠料想得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公主,箭法居然如此精準(zhǔn)?;鸺诳罩袆澇鲆坏兰?xì)長的弧線,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那輛堆滿了尸首的大車上。

  朔北草原缺少木材,為了防止雨水侵蝕,朔狄人的大車上皆涂滿了一層厚厚的動物油脂。火箭甫一落下,火焰便騰地一聲竄將起來,轉(zhuǎn)眼便吞沒了鐵重山的尸體,也于敵陣中造成了不小的混亂。

  乞紇煵匆忙命人救火,木赫也因為其魯莽的行徑高聲呵斥起來。看著這一切,圖婭臉上的悲憤也漸漸被果敢與決絕取代。她抬高了聲調(diào),沖身側(cè)的那些守城的牧民命令道:

  “弓箭準(zhǔn)備——”

  城頭的牧民們紛紛轉(zhuǎn)頭看向這個屹立于城頭的少女,臉上寫著一絲懷疑與猶豫。未曾想圖婭竟是伸手自腰間拔出了一把匕首,將耳根后如瀑布一般的及腰青絲齊齊切斷,隨后用盡渾身力氣再次高喝起來:

  “所有人,都給我打起精神來!你們是牧云部的男兒,絕對不可因為對方的幾句威脅便害怕退縮!拿起你們手中的武器,就算今日我們會一起死在這里,也要問心無愧地去長生天面對祖宗!和罕向我說過一定會有援軍來的!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堅守??!”

  少女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該許下這樣一番承諾。她甚至無法判斷,將炎在離去前讓自己堅守三日的囑咐究竟有何深意。況且僅憑一次齊射,也根本不可能成功殺傷多少敵軍陣中的有生力量。

  然而如今,這座雪山腳下的古城已儼然成了一處絕地。無論對方進(jìn)攻與否,城中糧草一旦耗盡,他們都將無法熬過即將到來的嚴(yán)冬。此時此刻,她必須讓牧民們重拾希望。唯有這樣,他們才會有竭力一戰(zhàn)的勇氣!

  見公主竟斷發(fā)明志,又得知會有援軍到來,城頭上的牧民們終于重新振作起精神,一時間群情激奮起來,竟是發(fā)出陣陣嘹亮的呼喝。只是那聲音并非是什么必勝的戰(zhàn)吼,而是牧民們渴望求生的決心!

  剛剛爬上城頭的烏仁緊跟在圖婭身后,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少女注意到了對方臉上的慌張,伸手將其拉到一旁,卻是讓她速去準(zhǔn)備:

  “阿嬤,請你盡快替我去讓城中的老弱婦孺做好準(zhǔn)備,今夜便領(lǐng)著他們沿密道撤入攬蒼山中,逃命去吧?!?p>  聽聞此言卻烏仁的臉色當(dāng)即變了:

  “古恩吉你方才那番話,莫不是騙大家的?大車上的那些尸首——新罕同那三千鐵重山,當(dāng)真全軍覆沒了嗎?”

  圖婭卻沒有回答,而是微微搖起了頭,示意對方不要亂猜:“你聽我的便是。能在這里多堅守一天,你們便能多一天的時間躲藏,敵人也就更難找到你們?!?p>  “可是古恩吉你呢?你也會隨我們一起走的,對吧?”

  烏仁想起公主此前割發(fā)之舉,早已猜到了對方的心思,還打算勸少女一起離開。圖婭卻抬起頭來盯著對方的雙眼,眼神之中流露出無比的決絕:

  “我有預(yù)感,將炎他一定不會有事的!我要在這里等他,他一定會回來救我,救整個牧云部的!”

  “可萬一新罕當(dāng)真回不來了呢?”

  “若是等不到他回來,我便去長生天里與他相見!戰(zhàn)事迫在眉睫,阿嬤快些照我吩咐的去辦便是,別再多說了!”

  圖婭話畢,當(dāng)即返身回到了守軍之中,高聲下令道:“放箭!”

  隨著公主高舉起的手掌重重落下,數(shù)千支鐵矢朝著對面的軍陣中直飛而去。木赫軍中的武士們則齊刷刷舉起了一片圓形的護(hù)盾。

  草原人的盾雖不似大昇軍制那般碩大,卻長在靈活,即便騎在馬上也能單手操馭。隨著一片箭矢扎入木頭的篤篤聲,軍陣中只有三五匹馬與寥寥數(shù)人中箭倒地。毫發(fā)無損的朔狄武士們再次由盾后探出頭來,用手中武器將支棱在盾面上的箭桿盡數(shù)敲斷,緊接著如潮水一般朝古城正面發(fā)起了沖鋒!

  與此同時,敵軍陣后的弓弩手也對著城頭展開了一輪齊射。對方的箭雨遠(yuǎn)比此前守軍射出的要密集許多,好似大一片烏云騰空,令原本便陰沉的天空變得更加晦暗。

  圖婭見狀,立刻摟過身旁一名十余歲的孩子,矮身躲在了女墻之下。

  “快找掩護(hù)!”

  此起彼伏的號令聲沿著城墻的方向傳了開去,然而沒有受過訓(xùn)練的牧民們卻并不能做到令行禁止。許多人正再次彎弓搭箭,專注地瞄向城下涌來的大軍,只稍一遲疑,便被無數(shù)箭矢當(dāng)場射成了刺猬。

  兩輪箭雨過后,敵軍忽然停止了齊射。圖婭心中一凜,立即起身在城頭邁步狂奔起來,因為她知道,對方是打算盯著城墻上某個防御最為薄弱的地方猛攻。

  果不其然,就在距離不足百步開外的一處女墻后,橫七豎八地倒著數(shù)十名在齊射中陣亡的牧民。不等左右來得及堵上這個防線上的缺口,便已有敵軍趁著這短短片刻抓住了機(jī)會,沖至城墻下方拋起攻城用的爪鉤,牢牢鉤在了城磚的縫隙中。

  而整片城墻上,這樣的缺口還有十余個!

  朔狄人善用繩索套馬,故而也常用這種拴著繩索的爪鉤攻城。因其形似狼爪,所以也被人稱為飛狼鉤。與云梯不同的是,一旦爪鉤下攀上了人,守城一方便極難再將其從墻上取下,只能眼睜睜看著敵兵爬上城頭,不得不展開近身肉搏。正因如此,這種爪鉤在百余年前,也曾是令大昇朝守軍聞風(fēng)喪膽的攻城利器。

  “還擊,還擊!不要讓對方攀上城墻!”

  圖婭自然也深知這種爪鉤的厲害,當(dāng)即命身邊的弓弩手瞄向了業(yè)已順著繩索朝城頭攻來的敵軍。飛矢如蝗,已經(jīng)攀至城墻一半的斡馬部武士紛紛中箭墜下。然而越來越多的爪鉤卻自四面八方飛了上來,令人根本應(yīng)接不暇。

  “油,將火盆里的油倒下去!”

  圖婭一眼便瞧見了身旁幾只盛滿了燈油的火盆,當(dāng)即領(lǐng)著幾名守軍奮力將其從城頭上掀翻了下去。火盆翻扣在爪鉤下方攀援而上的敵軍頭上,熱油登時澆了他們一身,將勾爪下的繩索也浸了個透。

  如此一來,攻城的敵軍再難抓牢手中的繩索,接二連三地滑落下去,直摔得筋斷骨折。城頭上的其他守軍見狀,也紛紛效仿起來。很快,第一波攻勢終于被艱難地壓制了下去,木赫陣中也響起了撤退的號角。

  城頭上爆發(fā)出了一陣歡呼。戰(zhàn)前根本沒有人敢想,僅憑這樣一支臨時拼湊起來的牧民守軍,面對著強(qiáng)大的攻勢竟能守上一時半刻??梢姥巯虑樾蝸砜?,若是能繼續(xù)按照這樣的程度交鋒,守上三五天應(yīng)該完全不成問題。一時間牧民們信心陡增,咒罵著繼續(xù)朝城下回撤的敵軍傾瀉出無數(shù)箭矢,想要盡可能多地多殺幾人。

  然而圖婭卻覺得木赫似乎還未使出一成的戰(zhàn)力,便太過輕率地下達(dá)了撤退命令,將這一局勝利拱手送人。這樣的想法反倒令她緊張起來,再次將視線投向了城墻腳下。

  果不其然,撤退一事遠(yuǎn)沒有她想象得那般簡單。很快公主便在城側(cè)一處極易被忽略的拐角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挖不久的深坑。僅數(shù)丈方圓的坑內(nèi),似乎還持續(xù)不斷地冒出縷縷淡淡的青煙。其緊貼著城墻外側(cè),乍看起來并沒有什么不尋常。圖婭心下卻無比清楚,木赫這頭狡詐的老狼攻城時,絕不會耗費(fèi)無用的精力。

  然而,還不等她派出人手仔細(xì)探查那坑內(nèi)究竟藏著何種古怪,便聽見天崩地裂的一聲巨響,深坑下突然爆發(fā)出一片耀眼的火光,就仿佛天上的一道霹靂擊中了地面。

  原來此前的那次攻城僅僅是個幌子,木赫成功地讓包括圖婭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拋上城頭的那些飛狼鉤上,然而其真正的目的,卻是為了于城墻腳下,埋入這不知究竟是何物的可怖武器!

  即便圖婭瞬間便已明白過來,卻是根本來不及再補(bǔ)救了。滾滾濃煙之中,深坑上方的城墻當(dāng)即再也屹立不住,便如一堆弱不禁風(fēng)的黃土般轟然倒下。滿目飛揚(yáng)的塵土中,漸漸顯露出一道足有數(shù)丈寬的巨大缺口來!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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