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翀很容易就打聽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明白這么簡單的一件事慕語遲為何會開出那樣一個條件。他見慕語遲逗著貓，悠哉地看人斗嘴，不知怎么的就有了羊入虎口的感覺。

　　那姑娘用手帕沾去額頭的冷汗，將一直捂在腰間的手伸到眾人面前：白白嫩嫩的手上是鮮紅的血。她攏了攏披風(fēng)，遮住染血的衣服，低聲道：“我知道公子不是有心傷我，可我的傷口是真的崩開了?！闭f完，撐著身子對眾人行了一個挑不出半點錯處的禮：“今日之事原是一場誤會，是我的丫鬟不懂事，小題大做，驚擾了諸位。我給大家賠不是了！”

　　張正義自小在花叢中長大，自詡練成了坐懷不亂的定力，實際上是一個看見漂亮女人就挪不動步的。這會見對方服軟，他的氣就順了。氣一順，他便覺得自己有點欺負(fù)人了。不就是道歉嘛，多大點事。男人讓著女人不丟臉，我爹那么八面威風(fēng)的人不一樣天天被我娘揪耳朵，指著鼻子罵？她遠(yuǎn)道而來是客，主人怎么能計較客人犯的錯呢？何況這客人還是個大美人！他正搜腸刮肚想說點甜言蜜語哄美人開心，那中年婦女開腔了：“既然你不想計較，那怎么不早說？倒顯得我們跟惡人一般?！?p>　　那姑娘桃花一樣嬌艷的臉上浮上了一抹愧色：“實在抱歉。我素有心疾，乍一受驚便說不出話。緩了這陣子總算好些了，不是存心如此。我家丫頭護(hù)主心切失了分寸，請大家見諒。”

　　聽她這么一說，之前挑她主仆二人錯處的都有些不自在了。那小丫鬟得了自家姑娘的暗示，不情不愿地道：“我也是著急小姐的傷。對不起！我請公子吃酒，權(quán)當(dāng)賠禮道歉。”說著便去袖中摸錢袋，“這些銀兩……呀，錢袋呢？我錢袋不見了！”她把能裝錢的口袋都找了一遍，越找越慌，“姑娘，這可如何是好？咱們的盤纏可都在錢袋里面！”

　　那姑娘臉色大變，聲音卻依然溫柔：“臨行前母親跟你說了，我也叮囑過你，要把貴重東西收在箱籠里，隨身帶點銀子夠零用就行。你怎么都裝著了？”

　　小丫鬟哭道：“客棧里人多眼雜，奴婢不放心。怎么辦啊小姐，咱們還有一半路程呢！”

　　到底是年輕經(jīng)不住事，那姑娘也沒了主意，絞著手中絹帕道：“大不了……大不了把我身上這幾樣首飾當(dāng)了，總歸不會讓你餓肚子?！?p>　　大約是為彌補之前的口不擇言，那中年婦女熱心地道：“要不你們報官吧。我們的父母官是個青天大老爺，他定能幫你們尋回銀錢?！?p>　　那姑娘指著地上踩得稀爛的點心道：“嬸子有所不知。我主仆二人奉命回老宅接堂嫂去霓凰城治病，途經(jīng)此地，聽聞仙客來的糕點味美，便想帶些回去孝敬老祖母，這才有緣結(jié)識諸位。堂嫂病重耽誤不得，我們這就要走，沒時間等官府破案。”

　　“這就不好辦了?！蹦侵心陭D女同情地道，“那你們只能自認(rèn)倒霉了?！彼龔男渲忻鲆恍↑c碎銀，不由分說塞給那姑娘，“別嫌棄，路上買杯水喝?！?p>　　旁邊一黑瘦少婦從一個巴掌大的小破布口袋里倒出幾枚锃亮的銅板，難為情地道：“我就這么點了，湊個數(shù)吧……”

　　那中年婦女笑道：“二牛他娘，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這鐵公雞竟有這么大方的時候？”

　　那黑瘦少婦拽了拽明顯不合身，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粗藍(lán)布衣服，不自在地?fù)崃藫狒W邊的亂發(fā)：“窮家富路。我好歹還有一口粥喝，這姑娘可是身無分文了?！?p>　　那中年婦女打趣道：“做了這么些年鄰居，我還真沒看出來你是副熱心腸。”

　　又有幾個人掏出錢來，零零散散的湊在一起還不足半兩銀子。那中年婦女看了張正義一眼，偷偷給那姑娘使眼色。那姑娘視若無睹，將銀錢一一還了回去，又是一禮：“多謝諸位仗義相助，你們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只是你們?nèi)兆舆^得也不容易，我不能拿你們的錢?！彼冻鲆粋€燦爛又勇敢的笑，摸著腕上的鐲子道，“天無絕人之路。辦法總會有的。”

　　張正義被那笑迷了眼，頓時燥熱難忍，腦子里都是昨晚與那花魁娘子耳鬢廝磨，翻云覆雨的香艷畫面。他本想讓這主仆二人去他家的錢莊上借一筆錢回頭再還上，結(jié)果說出來的話卻是：“不就是錢嘛，小爺我多的是。”說完掏出兩張百兩銀票遞給那小丫鬟，“呶，小爺給的醫(yī)藥費。”像是知道會被拒絕，又道，“給出的東西小爺不會再收回來，別找不痛快?！?p>　　那中年婦女搶在那姑娘前面開口，替她謝道：“那就多謝張公子了！你這何止是正義使者啊，都快趕上救苦救難的菩薩了！”她低低地說了幾句話，又提高聲音道，“如果你執(zhí)意拒絕，豈不是糟蹋了公子的一番美意？”

　　盛情難卻，那姑娘只得讓小丫鬟收下銀票，含羞帶笑地行禮：“原來公子竟是這般古道熱腸的人。小女子佩服之極！援手之情，沒齒難忘，日后必當(dāng)報答。”

　　看熱鬧的人見沒熱鬧可看，三三兩兩地散去，包括那中年婦女和黑瘦少婦。自然，謝翀和慕語遲也走開了。很快，酒樓前就只剩這主仆二人和張正義與他的兩個小廝。

　　張正義雖心癢難當(dāng)，話卻說得義正詞嚴(yán)，格外好聽：“幾個小錢而已，謝什么謝！”

　　那姑娘放軟身段，盈盈一拜：“時辰不早了，我們也該起程了。來日再登門道謝?！?p>　　張正義被這笑攝去了魂魄，身子酥得要掉渣，各個器官已都不聽他使喚了。等他回過神來，那小丫頭已扶著自家小姐走了：“姑娘，耽擱了這陣子咱們得走快些才行，不然趕不到下一個驛站就要天黑了?！?p>　　“別急。出來時掌柜的給我指了一條小道，說從那里走能省不少時間。只是那條路十分偏僻，很少有人走，不知道安不安全?！?p>　　“都說邊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自然是安全的?！蹦切⊙诀吲闹馗溃凹幢悴话踩膊慌?，奴婢能保護(hù)小姐。還有啊，壞人都在夜間活動，誰光天化日之下做壞事，是吧？”

　　那姑娘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想來是默許了。

　　一小廝涎著臉湊到張正義面前，笑容很是猥瑣：“公子爺，這小妞看著比那花魁娘子更有滋味呢！”

　　張正義睨了他一眼，舔了舔嘴唇道：“欺負(fù)落難女子，不太好吧？”

　　“落難了才好欺負(fù)。人生地不熟的，有點啥事也沒人撐腰不是？”那小廝將一塊帕子裝進(jìn)張正義袖子，咽了口口水，“出門前剛換的藥，效果十分驚艷，爺可以慢慢享受。爺要是看不上那小丫鬟也別浪費，不如賞給咱哥倆快活快活？”

　　張正義賞了他一個大嘴巴：“那也是個雛兒，得爺用過之后再賞你?！彼纯磥硗腥?，又看看已走入小巷的主仆二人，終于露出了真面目，“小爺我玩了那么多女人，什么樣的沒見過，這還是頭一回玩高門大戶調(diào)教出來的千金小姐。那會她說什么來著？有心疾？原來是個病美人?。　?p>　　“是?。　绷硪恍P道，“爺不就喜歡這種嬌滴滴，病懨懨，沒有還手之力的么？可算是讓爺遇上了一個。爺，那小丫鬟性子挺野，您當(dāng)心點?！?p>　　“你忘了爺有秘藥？半粒下去，再野的小馬駒也得變成爺胯下的小蕩婦?！睆堈x越說越興奮，脖子上的皮膚泛出潮紅，“一個野，一個嬌，想著就刺激！閑話少說，你倆守住這巷子首尾，別讓那不長眼的東西壞爺?shù)暮檬?。爺若玩高興了，自然不會虧待你們?！?p>　　“咱仨都玩，那小娘們會不會被折騰死了？她有病呢！鬧出人命總歸不好，上次夫人就已經(jīng)因為這個生氣了。”

　　“說什么掃興的話！”張正義又是一耳光，這次打的是另外半邊臉：“這次掃尾你要再做不干凈，就給小爺滾！”

　　“是是是……一個女人而已，死就死了，可別壞了爺?shù)男那??！?p>　　又說了幾句葷話，三人按計劃行事，若無其事地散了開去，卻不知躲在不遠(yuǎn)處偷聽的謝翀已氣得快原地升天了：“天殺的畜生！小爺我千刀萬剮了你！嫂子，咱們快去救人吧！”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先喝杯茶消消氣?！蹦秸Z遲用貓爪子撓了撓手背，在一個沒人光顧的茶水?dāng)傋?，“好戲開場還得要一會，不如先來說說你的看法?！?p>　　“這還有什么好說的？事情不都擺在眼面前了么？那張正義毀了很多女子的清白，也沒少害人命，他主仆三人都該極刑處死！”

　　“他們確實是萬死難贖其罪，旁人就一定無辜？”

　　謝翀因驚訝而瞪大的眼里透著一股濃郁的迷茫：“不然呢？”

　　不然……呢？這一刻，慕語遲確定了謝輕晗讓她帶謝翀的原因：在宮里長大的孩子，心術(shù)和權(quán)謀懂的不少，識人辨物的能力卻未必夠用，得在日常生活和極端事件中摸爬滾打，慢慢積累經(jīng)驗。謝輕晗的路子顯然沒有她的野，由她來教導(dǎo)謝翀再合適不過?！斑@是一個專門騙人錢財，設(shè)局反殺的團伙，主謀是那個不起眼的小丫鬟，那些給錢的人中除了那個挑大糞的漢子，其余的都是她的同伙。哦對了，漂亮姑娘不是姑娘，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男子?！彼蕾p著謝翀的難以置信，繼續(xù)道，“你若觀察得夠仔細(xì)，便不難發(fā)現(xiàn)，那中年婦女提的籃子看著黑不溜秋，像是煙熏火燎過的破爛物什，實際上它既不是貧寒人家濫竽充數(shù)的草編或柳編，也不是普通家庭常用的竹編或藤編，而是用一種稀有的麻油和藥物浸泡過的荊藤，柔軟又堅硬，可以用來裝贓物，也可以當(dāng)武器攻擊敵人，還可以擋刀槍，至少值十兩金；那黑瘦少婦面黃肌瘦，窮得只有幾枚銅板，可她的頭發(fā)卻烏黑發(fā)亮，比很多富家千金長期精心護(hù)養(yǎng)出來的還要漂亮；那個易容成姑娘的男子，唯一的破綻就在她腰間的那處傷，血是真血，只不過是處理過的雞血；最后來說說那小丫鬟，要不是她看見那二百兩銀票時的眼神出賣了她，我一時還真沒看出她哪里不對。”

　　謝翀回想當(dāng)時情形，不解地問：“她是什么樣的眼神？”

　　“大功告成的興奮，一閃而過的嘲諷，計謀得逞的得意，都在她的轉(zhuǎn)眼之間。而困境解除的開心和輕松，半分也不見。”慕語遲想了想，解釋道，“仙客來的菜雖美味，卻也貴得離譜。那盒摔碎的糕點有十樣之多，每一樣至少八兩銀子起步。出手如此闊綽的小姐，要么和張正義一樣，是富甲一方的大戶，要么出自高門顯貴。那小姐的言行舉止都堪稱典范，是經(jīng)過教習(xí)師父嚴(yán)格訓(xùn)練出來的，她屬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既是后者，那么她的貼身丫鬟就不可能是個眼皮子淺，見錢眼開的，也就不會因為張正義那兩張銀票而兩眼放光，像餓狼看見肉一樣。你應(yīng)該比誰都清楚，富貴人家的教養(yǎng)和規(guī)矩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囊中羞澀，她也絕對不會因為旁人幾句勸就接受陌生男子的饋贈。再有，這年月，父母能放一個嬌養(yǎng)在閨閣中的女子遠(yuǎn)行，說明她是個有主見，有能力的人。可你看看她，一聽說錢被偷了都快急出汗了，哪有點富貴千金的矜持與驕傲。張正義以為他的那些銀票是他釣別人的餌，殊不知那也是他的催命符，黃泉引?！?p>　　謝翀的右拳砸在左掌上，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就說哪里怪怪的！我從未見過哪家的千金小姐為了趕時間不坐轎子不騎馬，反而要自己走路的。走就走吧，還口無遮攔地說了出來，一副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倆好欺負(fù)，不干點啥都說不過去的樣子。”

　　“你喝點水，我?guī)闳ペs下半場，看看他們都干了點啥?！蹦秸Z遲一手貓一手人，施展輕功在屋頂飛行。沒等謝翀看夠風(fēng)景，兩人已站在一處荒蕪的破院子外。慕語遲一晃身躲在門口的大樹上，示意謝翀往下看。“瞧，如果張正義不是淫邪之徒，也不做那見色起意，趁人之危的事，就不會有這血光之災(zāi)。奈何，他非要自尋死路。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多行不義必自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