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太天真,太自以為是了,竟以為你是我夢中的家園,是我最后的歸宿?!蹦秸Z遲的手撫上雪凌寒的臉,描畫著他的輪廓,眼里的光漸漸熄滅,“倘若我知道今夜會有如此猛烈的悲痛來襲,我應該在相遇的那個清晨避開你溫柔的問詢,扼殺內心刻骨銘心的歡喜與悸動,獨自轉身走開??墒?,我沒有。我貪戀你溫暖的笑容和掌心的溫度,妄圖用它撫平渾身的傷口。果然,貪求的人難有好結果?!?p> 雪凌寒聽得心驚肉跳:“你……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呢?后悔自己年少無知,錯信人言?后悔自己有眼無珠,識人不明?后悔自己一錯再錯,不肯回頭?還是后悔那些與你一起共度的風雨歲月?不必了。錯與對,都是我的選擇,我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沒能兌現對長風的諾言。”慕語遲的眼中燃起了混雜著痛苦和悔恨的火焰,將她努力維持的平靜燒成了灰燼。她閉了閉眼,將所有情緒都藏了起來?!暗降祝俏义e了!”
“對不起!我不是……”
“一句無關痛癢的道歉就想求得原諒?太卑鄙了!你可知道,你的抱歉只會讓我心中的悲傷更加無處安放!雪凌寒,我不允許你向我道歉,更不會接受你的道歉!”慕語遲抓住雪凌寒的手,將青鸞劍使勁捅進身體,只剩小半劍柄在體外。她盯著雪凌寒的眼睛,看自己的臉被他的淚水淹沒,又滾出眼眶消失不見,“對付我這樣惡毒的女人,必須得殺徹底才能救你親愛的妹妹。是不是啊凌寒上神?”
“我沒想傷害你!我沒有!”雪凌寒的衣服噴濺上了一大片血,像忘川河畔絢爛盛開的彼岸花。對著慕語遲失血的臉,看血流過她的腰間染紅了流光,他恨不得將自己殺了,也將躲在他身后的雪千色殺了?!拔覐奈聪脒^要傷害你和顧長風!從未!”
“不想傷害也傷害了!要不,你讓時光倒流?”
雪凌寒化出內丹,想堵住那個刺眼的血窟窿:“語遲……”
“記住,這是你今生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慕語遲一掌拍在雪凌寒的肩上,直將他拍得氣血翻騰,甩出老遠。她拔出青鸞劍,扔到他身旁,嘴角勾出一抹虛無的輕笑,“你刺我一劍,我還你一掌。很公平!”不知道是她的紅衣映紅了天上的月亮,還是天上落下的月光染紅了衣裳,她已融入一片血紅之中,像殉葬的新娘,雖耀眼奪目卻已沒了生命的活力。
月亮紅了眼,悄悄躲進云層,不忍說,不忍看。
夜月燦提劍刺向雪凌寒,罵道:“是我瞎了眼!還以為你溫潤寬厚,忠貞長情,是她的良人佳偶。誰知竟這般狠心薄情!”
“退下!”慕語遲彈開夜月燦的劍,將他送至方星翊身邊,反手扣住雪千色的手腕,咯咯笑道:“瞧你多幸福啊,有個這么疼你的哥哥。奈何……”
雪千色已從恐懼中掙脫出來,瞪著眼道:“奈何你是孤家寡人,沒人要!”
慕語遲按住脈搏的指頭動了動,高高舉起的手掌緩緩落下。她冰冷的目光停留在雪千色的肚腹上,若有所思。片刻后,她化出一張黑色的符,蘸了心頭血燒成灰迫雪千色吃下,湊到她耳邊低語一陣后又提高聲音道:“雪千色,我愿神明有靈,許你千秋萬載地活著,活在苦痛與恐懼中,一直活到地老天荒,萬物覆滅!記牢我說的話,你可以走了?!?p> “你不殺我?你有這么好心?”一股莫名的焦躁漫過雪千色的腦海,讓她生出絲絲惶恐與不安。心神恍惚間,她看見方清歌手握利刃,披頭散發(fā),渾身是血站在她面前?!澳负螅磕阍趺戳??”她正要回頭叫雪凌寒,方清歌的影像消失,眼前還是只有慕語遲冷冰冰怨毒的臉。她打了個哆嗦,努力回想剛剛聽到的話,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嘰嘰嘈嘈的雜音山呼海嘯般涌進她的腦子,吵得她心煩意亂。慕語遲的手從耳邊拂過,雜音消失,她又耳聰目明了。
“我年少時遇難,雪凌寒曾救我一命。今日他求我不殺你,那我便饒你不死,這救命之恩也就一筆勾銷了。不必擔心我反悔,十三公子言而有信。”慕語遲厭惡地丟開雪千色的手,撐著身體向顧長風走去。一陣翻江倒海的酸苦涌上心頭,她一張嘴,吐出一團藍盈盈軟綿綿的東西?!斑@是什么?”
“千絲蠱?”方星翊驚訝極了?!斑@是最極品的千絲蠱!”
慕語遲想起一些事,總算解了心頭疑惑。眾人正驚嘆之際,雪凌寒也吐了一只一模一樣的出來。慕語遲仰天大笑,眼底翻滾著深沉的悲涼:“原來,我心喜的心有靈犀不過是一廂情愿的自欺欺人罷了!可笑,可笑!”
方星翊忙道:“慕姑娘,快把它吃下去!這千絲蠱至少被喂養(yǎng)了萬年以上的靈力,對你的傷非常有幫助?!?p> “是么?”慕語遲笑聲不斷,手上稍微用力,千絲蠱被捏成了碎末?!斑@種騙人的東西要來何用?”
靈光四溢,如楊花飄墜,白云飛散。嚶嚶的哭泣聲中,靈光結成三朵盛開的心蓮,悠悠飄過眾人眼前,那上面記載著慕語遲最真實的心愿:一愿三界無戰(zhàn)事,百姓老有所依,幼有所養(yǎng),人人安居樂業(yè);二愿與顧長風作伴紅塵,永不分離;三愿親朋好友得償所愿,天下有情人無離散,梅染早回神界。
任天放頓足道:“浪費!浪費!真是白白浪費了你的好修為和好智慧!如果是我,不攪他個天翻地覆怎能甘心!”
有那江湖人士嘆道:“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相信,如此人物竟然一點野心也沒有。所期許的不過是天下太平,人間有愛,好人一生平安!方清歌之流該慚愧!”
議論未平,又一只指甲蓋大小的蠱蟲從慕語遲胸前的傷口里爬了出來,晶瑩剔透的軀體上沒沾一點血。它徑直飛到雪凌寒面前,用一雙哀傷的眼看了他片晌,流下兩滴淚后落地成灰。一股心醉神迷的香氣開來,久久不散。
任天放吃了一驚:“寤寐?”大約是怕認錯了,他連做兩次深呼吸,吃驚之余更顯震驚,“這蠱蟲至少在你身上待了二十年之久。在這二十年間,你每心動一次,便要遭受一次萬蟲噬心之痛,且一次比一次厲害!你竟硬生生熬了這么多年?”
有那對蠱蟲研究比較深的,無不感嘆:“這寤寐發(fā)作時的痛苦,豈止是萬蟲噬心那么簡單,怕是十八層地獄的苦也不過如此!”
往事如煙云過眼,抓不住也留不住,卻將雪凌寒的心一點點凌遲。原來,情人眼里最是稀松平常的一抹微笑,慕語遲也需要付出血的代價,她在拿命回應他!可他,卻傷她至此!
慕語遲看也不看那些灰,就好像那是跟她完全沒關系的東西。從小,她便被喂食各種蠱蟲和毒藥,寤寐的痛對她而言,并不像旁人以為的那般可怕。與雪凌寒的這段感情,她慕語遲要得起,就痛得起!她將心蓮和那只千絲蠱揉成靈力球,彈進雪凌寒體內,用足以穿透山林的清越嗓音朗聲道:“雪凌寒,你我終于兩清了!從今往后,我慕語遲知山川河流,知春花秋葉,知日月星辰,知悲歡離合,知天地萬物,唯獨不知這世間——有你!”
如同萬箭穿心,五雷轟頂,雪凌寒聽見了心被碾碎的聲音。此后,他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響。被青鸞劍刺穿的人,若無神佑,很難活命。他想哭,哭不出來;他想喊,張不開嘴;他想死,卻想不出該如何死才能贖罪。從前,思念慕語遲的時候,他總會暢想兩人的未來。他想過很多種結局,完美的,不完美的,唯獨沒想到還有眼下這一種。若有辦法保她平安無恙,他愿用全天下人的性命去換,包括他自己!
流光閃閃爍爍,逐漸變得通體透明,沒過多久又恢復了原樣。眾人的目光被它吸引,不知道它又會帶來怎樣的驚喜,亦或是驚嚇。
慕語遲喝光壺中的酒,指著自己那一大灘血道:“兩位圣人,你們拼上性命也要弄到那玩意。還熱乎著呢,不用可就浪費了。如果不夠,我可以再給你?!?p> “姑娘大方。天放劍上的血確實不夠,老夫也正有此意?!蹦咎m策浸了血,又被潑灑了混有梨花榆火的洗心池水,漸漸地由紅變白。關木通拍掌笑道:“成了!成了!”
慕語遲將酒壺放在身旁,對方星翊道:“替我還給輕云。長風和城主夫婦就拜托給你和夜月了。此番恩情,語遲來生再報?!?p> “慕姑娘……”方星翊握著清霜劍的手緊了緊,“讓我為你療傷,好不好?”
“記得那日前往骷髏山,你問我是不是活膩了才會那樣,當時我沒有答案。我現在回答你:是的,我膩了?!蹦秸Z遲靠在顧長風肩上,望著紅得透亮的月亮慢聲道,“長風在我傷與痛的裂痕處撒下陽光,讓我看到了希望,也讓我有了一生追逐的夢想。如今,希望和夢想都已破滅,我困在這人間地獄出不去了。與其每時每刻在黑暗中煎熬,不如一同歸去,倒也幸福。你不必擔心,我的生命力頑強如野草,一時半刻還死不了。這出戲唱到現在,我要看完了再走?!彼仙涎?,不愿再說話。
方星翊垂首無語,無助又慌亂。心中那頭獸正左奔右突,想要沖破重重禁錮欣賞外面的風景。目光向上,慕語遲胸前的傷激得他血液沸騰,他有將雪凌寒兄妹碎尸萬段的沖動,奈何沒有立場。深呼吸壓下那股嗜血的狂躁,他又是那個喜怒不形于色,永遠好脾氣的神。
血紅色的圓月靜靜地懸掛在天上,仿佛一盞著了火的大紅燈籠,襯得浮在它周圍那羽毛般的云片也像要燃燒似的。月光灑滿大地,讓原本亮堂的退思峰沒那么亮堂了,猶如罩了一層陳舊不堪的血蒙蒙的紗,處處透著幽暗和陰森。平坦光滑的石頭地面被露水打濕,顏色比白天深重了許多,被滿天月光漫過,就好像喜喪的門堂前濕漉漉的青石板,守靈人總能在上面看見魑魅魍魎的猙獰面孔和亡人漸行漸遠的凄涼背影。露氣在草葉上匯聚成珠,那是未亡人的眼淚,沒有溫度地吞沒著往昔,悄無聲息地破碎,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月亮看見了那些眼淚,它沉默以對,卻在夢里長吁短嘆。
風吹過,吹得沐浴在月光中的木蘭策簌簌作響,吹得空氣中多出了陣陣甜蜜的花香。待風停香消,木蘭策飄在空中,漸漸顯出仙氣飄飄的字跡來。
“木蘭策顯字了!”
“慕語遲果然是圣血!”
“不但是圣血,還是圣女!”
“有兵法,有仙法,還有劍法!”
“傳說是真的!木蘭策果然是寶貝!”
眾人叫著嚷著,興奮地抓耳撓腮,上躥下跳。此時他們已完全忘記了江湖道義,顧不上兄弟情義,更不在乎個人形象,鉚足了勁去爭,去奪,去搶,好像木蘭策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再生爹娘,萬不可讓別人搶去幫忙孝敬。
等看完顯示的全部內容后,眾人都傻眼了,個個呆若木雞,已原地死去。只見在記載仙法的一頁寫著:心寬,戒欲,知足,自在,與人為善,與世無爭,謂之仙;兵法的一頁只有十個字:無章法可循,應因勢利導?!斑@是什么?”一個抖得變調的聲音讓眾人神志歸魂。
“啊……!”有人瘋了一樣胡亂揮著雙手,大約想將木蘭策撕爛揉碎,再一腳踩入無間地獄?!安豢赡埽〖俚?!這是假的!”
“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水月硯好不容易到手了,根本沒派上用場;千辛萬苦尋找的木蘭策,不過就是幾句閑話;想毒死仇敵的梨花榆火,轉眼又被當做籌碼雙手送到仇敵面前。寫這木蘭策的人真他娘的是個天才!天才?。 比翁旆趴v聲大笑,笑眾人丑態(tài)百出,也笑自己的執(zhí)迷不悟?!斑€好還好,如他所料,不是血月引來了圣女,而是圣女的血染紅了月亮。這世間不祥的從來就不是月亮,是無情的人貪婪的心。師父,血月終于被我們等到了!感謝方清歌,感謝她生了個好兒子!若不是他,恐怕還得費一番周折。”
“你們一直按兵不動,就是在等血月?”方星翊略加思索后又道,“你們知道血月何時出現?”
關木通笑道:“不然呢?對鷹愁澗的攻擊是假象,那是為了掩飾我們真正的目的:利用慕連城夫婦和慕無雙引來圣血,再借助江逾白確認她的身份,然后制造混亂,找機會殺她取血,待血月出現后找出斷魂劍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