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萬眾矚目中開始,在聚精會神中高潮,在議論紛紛中結束,而聽故事的人又在你猜我想中散場。這是短尾巴鷹慣常的伎倆,它喜歡留懸念,吊人胃口,這樣每晚都不會缺聽眾。
待熱鬧散盡,短尾巴鷹縮回巢中?,F(xiàn)在,它要美美地睡一覺。至于故事如何發(fā)展,它并不關心,它只關心明天是否適合捕獵,所捕的獵物是否美味。
夜空晴朗,星光璀璨。這樣的夜晚適合聽風,適合相擁,適合做夢。短尾巴鷹的好夢剛起了個頭,凄厲的叫聲響起。它不愿醒來,在夢中見證了一個生命的誕生,一場喜事的開始:盼星星盼月亮,我那老伙計終于當?shù)?!明天得抓兩個小嫩仔去道喜……
短尾巴鷹的夢快做完的時候,天也快亮了。熹微的晨光中,莫待追著一道人影出了桃花源,他腰間中了一劍,渾身是血,形容極其狼狽。
沒有人,只有秋草秋葉簌簌作響。
莫待倒在地上,意識漸漸模糊。他爬回雪凌寒身邊,用鎖魂簪將血咒刺入胸膛,把自己做成了一個不見救護者不解除符咒、死了也會守護雪凌寒的傀儡!“有我在,沒人能傷害你!”說完,握著雪凌寒的手昏死過去。
半炷香后,方星翊出現(xiàn)在桃花源。莫待猛地醒來,幽深似暗夜,閃著詭異亮光的雙眼如鬼如魅。雪凌寒雙手疊放在身前,睡得很香。他衣服上有不少血,應該是莫待的。
方星翊解了清霜,輕聲道:“莫公子,是我。我來接你們回去?!?p> 靈犀直指方星翊的眉心,像是指著血海深仇的仇人,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才能痛快。不等他再說話,靈犀已帶起一片寒光迎面而來。他沒有動,只是平靜地注視著莫待。靈犀滑過他的臉龐,劃出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澳悴挥浀梦伊嗣??在芳菲林,我們一起退敵……”
莫待不為所動,厲聲喝道:“退下!”隨著他的動作,鎖魂簪的光暴漲,隨之而來的是他內(nèi)力的加速流逝。他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帶著雪凌寒一路疾馳到這里已是強弩之末,如今又強行啟動傀儡術,還能站著說話不過是靠一口氣撐著。
方星翊喉頭打結,目光晦暗不明。他在找理由,一個十全十美足以說服自己以命相搏的理由。他凝視著莫待,靜思良久,最終教養(yǎng)和理智勝出,私心敗下陣來——他還是下不去殺手?!拔乙欢ㄊ钳偭耍 彼麌@息著,凝出一滴生命水,緩緩伸過手去:“仙魔大戰(zhàn)時我受了重傷,凌寒曾用他的生命水為我續(xù)命。我的生命水里有他的氣息,不信你聞。”
莫待的戾氣有增無減,靈犀已指向方星翊的脖頸:“退下!”話音剛落,他嘔出一口血,身體搖搖欲墜,臉上的瘋癲之態(tài)更甚。
“我不動,你別再運功。否則你會走火入魔,功力盡失!”方星翊不再猶豫,連彈了幾滴散發(fā)著梔子花香氣的生命水到莫待唇上?!澳阏嬲J不出我了?是我啊,方星翊?!?p> “誰?”莫待遲疑半晌,貓一樣舔了舔嘴唇,細細品嘗生命水的滋味。他的戒備之色緩和了許多,戾氣也淡了些,卻依然不許方星翊靠近。
“海神門,方星翊。我當真沒有惡意。請你相信我!”
莫待看看方星翊空空的手,化靈犀為長棍,輕輕一挑清霜便到了他手中,散發(fā)著珍珠般柔和的亮光?!扒逅獎??”他一字一頓地說,嘴角浮起一點奇異的笑容。清霜出鞘,化作一股蛇形的青色煙霧附在他腰間的傷口上,將血舔得干干凈凈?!胺叫邱矗俊?p> “是,是我!”方星翊小心翼翼地應答,生怕惹怒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的人。見清霜已吃飽喝足,還滿意地打了個飽嗝,他一時不知道該先呵斥它一頓還是該招呼它入鞘。他正糾結,就見清霜扁扁的腦袋蹭了蹭莫待的臉,長長的蛇信舔著他的脖子,親密得像是一對情人。莫待不但不反感,還摸了摸它的下巴,像在哄豢養(yǎng)的寵物。方星翊震驚極了:此人不但能拔出清霜,看到劍靈的化身,還能與它互動?該不會……像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想,清霜沒入莫待的身體,片晌后化作長劍穿過其胸膛,回到他手中。一股陌生的滾燙的熱流竄入方星翊的四肢百骸,預示著清霜的修為更上一層樓。
再看莫待,他脖子左側多了一個蜷伏吐信的蛇形圖案。他似乎知道自己被標記了,也不生氣,取出心頭血抹了上去,指著方星翊的心口低聲道:“該你了?!?p> “不!我不能這么做!”方星翊一口回絕。他不愿與莫待結印,更不愿在這種情況下與他結印?!扒逅涡?,你別怪他。等你身體好了,我自會替你解除印記。”
“我,喜歡……清霜。他,很好?!边@一刻,莫待的眼睛恢復了清明,閃爍著清澈又熱烈的光芒?!澳?,動手?!?p> 方星翊定定地看著莫待,無奈嘆道:“罷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說完用心頭血將那蛇形完全覆蓋。一道耀眼奪目的金光閃過,他的心口多了一條一模一樣的小蛇。待他涂完心頭血,莫待蘸了血的手伸了過去,冰涼的手指讓觸摸到的皮膚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他結出兩道印放進兩人的身體,那圖案便漸漸消失,好像從沒出現(xiàn)過。
“你,這是,怎么了?”莫待將他尚未完全消化掉的驚詫與煩惱看在眼里,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流下一滴淺紅色的眼淚:“你,疼不疼?”
“不疼,一點都不疼。”方星翊抹去傷痕,笑得極為溫柔。
“對不起……請你保護好凌寒!”莫待拔掉鎖魂簪,毀掉符咒,再度倒地不起。
方星翊忙喂他吃下止血救心丹,又喂了他幾滴生命水,長嘆:“凌寒何其幸!”
過了片刻,莫待的氣息漸趨平穩(wěn),臉色也逐漸恢復了正常。方星翊正要上前查看雪凌寒的情況,一只手拽住他的衣角,是剛清醒的莫待?!吧仙瘢栉乙豢诿廊藴I吧!我不能讓凌寒看見我這丟人的模樣。”
方星翊本想說喝了他的生命水就不必再喝美人淚,略微想了想還是遞過去酒壺,雙眸深沉:“它本來就是你的?!?p> 一口美人淚下肚,莫待的傷以他喝酒的速度愈合了,只是碎裂的腿骨還隱隱作疼?!吧裣傻臇|西真好使!”他拿掉遮擋腰間傷口的抹額,整理好亂發(fā),“他什么時候能醒?”
“不好說。也許很快,也許很久。別擔心,除魔活動取消了,他可以安心將養(yǎng)?!狈叫邱丛嚵嗽囇┝韬臏囟龋终f,“看他的樣子好像沒經(jīng)歷過痛苦,他虛化成什么了?”
“一只看不出品種,奇丑無比,不忍卒看的短毛貓?!蹦肫鸱叫邱刺摶耐米樱Φ?,“說句冒犯的話,仙界的神仙虛化過的動物,是不是都可以湊成一個動物世界了?”
方星翊沒想到他會說這個,微微愣怔了一下:“也不全都是動物。女子虛化為花草的居多,偶有例外也都是美麗的鳥類,極少有走獸?!?p> “這樣子??!那凌寒下次虛化還會是貓么?”
“虛化不會出現(xiàn)相同的物種,也不會有重復現(xiàn)象,即此與彼不會重復,自己也不會與自己重復。每個人每一次都絕無僅有,絕不雷同。神仙不好當,只虛化這一項就夠麻煩,還無自由可言。”
“哈?”莫待看了方星翊一眼又一眼,“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怎么感覺怪怪的?該不會是你過來時遇上了高手,把你腦子打壞了吧?”
“這里荒僻得很,不是特意找人誰也不會來這里?!贝藭r,方星翊已檢查完雪凌寒的身體,總算放下心來?!八麄兌蓟噩樺旧搅?,咱們也走吧!”
“我能不回去么?從此隱遁人間,四處逍遙。”莫待揉著眉心,扯了扯嘴角又道,“你肯定要說不行。那就……回去吧!”
方星翊沉默片刻后道:“救我們的是誰?他們一共八人,半數(shù)以上的功力超過上仙。骷髏山的人不是對手,很快便被殺退了,他們也就跟著撤了,自始至終不露真容也沒說一個字。當真是來去如風,無跡可尋?!?p> “都是我的江湖朋友?!蹦嘈?。“他們不說話是在生我的氣,原本我就不該驚動他們??墒?,我沒辦法見死不救。算了,事已至此,我不后悔?!?p> “據(jù)我所知,你對仙界并無好感,為何要冒險相救?”
“我對仙界沒好感,不代表仙界的人就都該死。雖然我只是個江湖郎中,也沒什么遠大抱負,但見死不救這事我還真干不出來?!蹦沉朔叫邱匆谎郏久嫉?,“好歹咱倆也曾一起殺過敵,怎么好像你還是不樂意看見我?我欠你銀子?”
“不是,我是在想你要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麻煩。薔薇是禁忌。”
“我不擅長想還未發(fā)生的事。天無絕人之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些事不能邊走邊看,得提前籌謀方能安度危機。我能幫你做什么?”
莫待審視了方星翊片刻,笑道:“上神是要救苦救難,超渡我這凡人?”
“我只是不想欠你人情?!?p> “你什么時候欠我人情了?別拿芳菲林說事,那不是你欠我,是仙界欠我。你只是負責帶隊,負責監(jiān)察,不負責他們的性命,畢竟都不是小孩子了。”
“你都這么說了,我再堅持要還你的人情,是不是就有點不知好歹了?”
“星翊上神不惜以身涉險,救仙門弟子出水火,怎會不知好歹?”莫待笑了一笑,“幫我個忙,別把桃花源里發(fā)生的事告訴凌寒,永遠不要!只要你不說,我就夸你知好歹,明事理,是個大好人?!?p> “你千辛萬苦救了他,為什么不讓他知道?”
“我珍惜他才救他,這是我自愿的。告訴他會增加他的負擔,這與我的本意不符。凌寒驕傲敏感,如果他知道我為了救他而受傷,他會恨他自己,這更不是我想要的?!?p> “為了躲避追兵,你和他在此歇了一夜。天亮后,我順著你留下的標記找到了這里。你沒有受傷,他成功虛化。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狈叫邱磽]手拂去雪凌寒和莫待衣衫上的血跡,言語平淡?!拔曳叫邱囱猿霰刿`?!?p> “多謝!”莫待一揖到底,“如此,我心可安!”
“該說謝的是我,是凌寒,是那些被你救下的人?!狈叫邱脆嵵剡€了禮,一左一右?guī)е鴥扇擞鶆︼w行,將桃花源拋在身后。
風裹著花香從背后吹來,吹得每個毛孔都通透無比。莫待的心情忽然就好了,竟起了玩笑之心:“若真如你姑姑所說,我是一個包藏禍心,企圖對仙界不利的大魔頭,你怎么辦?”
“能怎么辦?左右不過再打一架就是了?!狈叫邱吹目跉夂退麙哌^莫待的那個眼神一樣淡然,就好像在說“這糕餅不錯,我再吃一口”之類的話。“不被掣肘的時候,我打架還蠻厲害的,一般不會讓人欺負了你?!?p> “可是……只有咱倆,雙拳難敵四手。”莫待像是信了他的話,愁眉苦臉地道,“咱倆會死無全尸?!?p> “我身后還有海神門。我信的人我爹也信,他會幫咱倆的?!狈叫邱茨X得“咱倆”這個詞比“我們”和“你我”都好聽,便跟莫待學了?!坝形业?,咱倆死不了”
見他當了真,莫待裝不下去了,哈哈笑道:“別這么認真,我逗你玩的?!?p> 方星翊又掃了他一眼,只是這一眼不如之前那一眼淡然,頗為深沉:“我是認真的。”
“你這是……想還人情?”莫待斂去玩笑的神色,正色道,“方星翊,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不是好人,不值得深交。好在,我也沒想跟仙界的人做朋友。在這一點上,咱倆扯平。我剛才說過你不欠我,這是真心話,你信我一回。以后,你還是可以聽命行事,不必因為芳菲林的事過意不去,更不必在捅我刀子時手軟。我這個人臭毛病一大堆,但也有那么一兩個優(yōu)點,比如恩怨分明。如果我真要挾恩圖報或挾私報復,我也不找你。你別為了所謂的面子鉆牛角尖,更不能把海神門扯進來。我不想因為自身的原因挑起仙門內(nèi)斗!明白?”
方星翊聽得很認真,末了似笑非笑地道:“我竟不知,公子原來這般體貼?!?p> 嗯?體貼?莫待的腦子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回過神后很不確定地問:“咱倆……說的是同一件事么?”見方星翊目不斜視,一副“你自己都不確定嗎”的樣子,只得又把剛才說過的話回想了一遍,嘟囔道,“我沒說錯話啊!”說完這句話,他周身的煞氣盡數(shù)散去,整個人看上去閑適安然,一點攻擊性也沒有了。
方星翊見目的達到,便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只是忍不住想:原來是這樣好哄的人??!他瞥了眼有點犯困的人,不由自主放慢了速度。
低頭看去,桃花源隱藏在群山峻嶺間,洞口被密密的荊棘與藤蔓覆蓋。若對這一帶不熟悉,很難發(fā)現(xiàn)骷髏山還有這樣一個奇妙的去處。洞里還有洞,洞里還有山,洞里的山和洞外的山大不相同,生長著世間罕見的花草、草藥和珍獸,是天堂,也是地獄。
洞中有種俊美得令人窒息的人形雙頭蛇,雌雄同體,可滴血成珠,吐氣成林,蛻皮成峰。只不過,珠是寶貝,卻包藏毒汁,聞之爛腸,沾之喪命;林是綠林,卻荊棘叢生,毒木密布,危機四伏;峰是峻峰,卻煙瘴繚繞,毒物橫行,易進難出。雙頭蛇的壽命不長,因為它們的思想從來不統(tǒng)一,素來是你要左轉(zhuǎn)我就要右扭,你要朝前我就要向后,你要爬樹我就要鉆洞……它們終年生活在無休無止的爭吵與折磨中,一生只能達成一次共識,那就是在臨死之際,它們都想看看這個從生到死與自己親密無間,卻天天跟自己作對的家伙長什么樣。當看清楚對方的面目時,它們的血肉便結為晶石藏在洞中某處,只剩一具劇毒的枯骨。若有誰不小心碰上了枯骨,就會變成石像,直到有人愿意以性命為祭,找到晶石為其解毒。
有人說,雙頭蛇是桃花源的守護使。因為它們,無人敢擅入桃花源。也有人說,雙頭蛇就是桃花源的縮影,美是真美,也兇險得叫人膽破心寒。還有人說,桃花源對世人的誘惑絕不是雙頭蛇能斬斷的,就像桃花源的美與惡更不是雙頭蛇能代表的。
無論雙頭蛇的傳說有多么恐怖,還是有人前仆后繼奔赴桃花源,想窺其真容,一睹為快。但最終,也沒人能如愿。于是,傳說依舊是傳說,依舊是查無實證的傳說。在那些真假難辨,撲朔迷離的傳說中,芳菲林還是那個萬紫芳菲的芳菲林,斷腸崖也還是那個傷情斷腸的斷腸崖,而沒有桃花的桃花源在寒來暑往的輪回中,將那一夜的故事渲染得轟轟烈烈,在春暖秋涼的大地上潑灑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青煙繚繞處,又一條雙頭蛇石化成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