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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長安道

第八卷:棋子157

風雪長安道 舒涓 3175 2022-10-13 09:42:28

  月亮掛在半山腰,遠遠望去,像懸浮在高空中的大燈籠,微微泛著紅光。斂去白日里耀眼的明艷,月光下的瑯寰山籠罩在一派柔和安詳?shù)墓馊A中,縹緲而神秘,倒更像仙境了。

  在那片連名字也沒有的野山坡上,野菊花大片大片地開,縱情而絢爛,撲鼻的香氣帶著一股颯爽張揚的野性,與含章殿的菊花相去甚遠。野山坡一面臨崖,陰僻荒涼。蜿蜒的山路被野花野草掩蓋,早已難覓真容。若不是有一種羽毛漂亮的鳥在此建巢,沒人會記得瑯寰山還有這樣一個去處。莫待見過這種鳥兩三次,與黃泉路上的鳥頗為相像。只是,它們自由自在,與世無爭,也自食其力。

  一個輕衣薄衫,絲帶束腰,身姿婀娜,雌雄難辨的彩衣人站在一坡藍色的野菊花中,以指為梳,梳理那一頭黑油油的長發(fā)。他十指纖纖,動作緩慢輕柔,優(yōu)雅得好似豪門千金。他似乎沒看見有人跪在面前,眼里只有那海水似流淌的菊花。梳理完畢,他一手輕提裙擺,一手撥弄腳邊的花朵,仔細尋找著什么。

  方啟信跪在菊花叢中,大氣也不敢出,只能憑聲音猜測彩衣人的動作。

  過了好半天,彩衣人對著一朵紫色的狀如牡丹的花笑了。“原來你藏在這里呀!害得我好找!真調(diào)皮!”他小心翼翼地將花摘下,小心翼翼地插在鬢邊,動作溫柔得好像怕把花弄疼了似的?!拔液每疵??”他問,聲音之柔媚甜美遠超棲鳳樓最當紅的姑娘。

  方啟信的臉緊貼著地面,卑謙如搖尾乞食的狗:“主上仙姿,屬下不敢直視!”

  “叫你看,你就看?!辈室氯说穆曇衾浔?,“別在我面前說廢話。”

  方啟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看到了方清歌的臉:“仙……仙后?”他嚇得語無倫次,一個勁地磕頭,“仙后……我……主……主上……”

  “怎么跟見了鬼似的。說實話,我好看么?”

  方啟信不敢不回話,艱難地道:“好……好看!好看……”

  “是啊,好看!可是這么好看的人為什么就沒人喜歡呢?”彩衣人摸著自己的臉,神色凄楚,活脫脫一個獨守空閨的幽怨少婦?!澳阏f說,他們?yōu)槭裁床幌矚g?”

  “他們都是眼瞎心盲的庸俗之人,哪里懂得欣賞主上的美?!?p>  “不懂欣賞美的人,要眼睛何用?不如,我找個時間把他們的眼珠子摳了?”彩衣人笑道,“還是算了吧,沒了眼睛怪可怕的,嚇到膽小的孩子就不好了?;仡^我弄點毒藥給他們吃,讓他們死得漂亮點。你說,我這個主意好不好?”

  方啟信繼續(xù)磕頭:“主上英明!屬下佩服!”

  “佩服就免了吧。方啟信,你可知錯?”

  “屬下知錯!屬下沒能留下謝輕云,讓他逃回了劍門峽。還讓那幫凡夫俗子贏了比賽,折辱了仙門的面子。這些都是不可饒恕的錯誤!”

  “這些確實是錯誤,不過,也還不是不可饒恕?!辈室氯艘贿呌媚_揉搓方啟信的肩,一邊將一縷頭發(fā)在指尖纏啊纏,繞啊繞,宛如一對熱戀中片刻也不想分開的情人?!霸傧胂肟?,你最大的錯誤是什么?”

  “最大的錯誤?”方啟信只覺得他的腦子已經(jīng)轉(zhuǎn)得快壞掉了,“主上的吩咐屬下向來嚴格執(zhí)行,只有這一次出了紕漏,沒能按計劃將謝輕云拉下水。除此之外,屬下實在想不出還有哪里做得不對,請主上明示。”

  “你最大的錯誤不是讓謝輕云置身事外,也不是讓那幫雜種贏了仙門,而是你不該對雪凌波無禮?!辈室氯擞媚_尖抬起方啟信的下巴,目光幽冷,“雪凌波是我成大事的王牌,我都不舍得動他一指頭,你怎么敢對他無禮?我之前跟你說過多次了,不要動雪家的人,不要動雪家的人!那些話都被你喂狗了?誰給你的膽子?”

  “屬下愚鈍,不知道凌波上仙原來也是主上的人。求主上寬??!屬下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方啟信將認錯的話說了又說,直到說得詞窮。

  彩衣人背過身,對著月光慢條斯理地整理儀容:“既然你開口求我,我也不好不應(yīng)。念在你跟隨我多年,認錯態(tài)度還算好的份上,我留你全尸。你自己動手吧!”

  “主上……”方啟信掙扎著道,“主上不能網(wǎng)開一面么?”

  “你什么時候見過我法外留情了?”彩衣人撩開方啟信的頭發(fā),使勁搓了搓他被牡丹蟄過的地方,“夏天不是說你這里會留疤么?疤呢?”

  “沒有疤?!狈絾⑿艖c幸自己留了一手,來之前向方星翊要了秘藥,讓那傷痕暫時消失兩三個時辰:“那賤人嘴里沒實話,她就是想嚇唬我,主上千萬莫當真?!?p>  “騙人又不是男人的專利。謊話你說得,她為何就說不得?不過,我說話向來一是一,二是二,你明白我的意思?”

  “話都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了,我要是再不明白,那也未免太蠢了?!狈絾⑿胖酪言诮匐y逃,反倒不怕了。他偷偷吞下一粒丹丸,等藥起效后才起身:“既然怎么都要死,我選擇站著死。我方家沒有自裁的先例,還請主上親自動手,了結(jié)我的性命。”

  “別跟老子提方家人!方家人沒有一個讓我看得順眼的!”彩衣人的眼中陡地燃起一股怒氣,“一家子有眼無珠的東西,把俗物當珍寶,又把寶玉當石頭!有眼無珠,有眼無珠!”

  “我辦事不力,主上要打要罵我無話可說,只是別因為我的錯就抹殺掉所有方家人的功勞。我爹,我哥,我的兩個姐姐,還有許許多多的方家人,為了仙界的安寧沒少流血,你不能糟踐他們!”

  “你爹?”彩衣人冷哼一聲道,“你不提他我倒還忘了。那個老不死的老頑固,自認為本事了得,眼珠子都已經(jīng)長到腦袋頂上了!至于你哥,方家的子弟實在太多了,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該不會是方星翊?可別了吧!你跟他不過就是沾了一點親,別一口一個哥叫得那么親熱,我聽著都替你臉紅?!?p>  方啟信冷冷地道:“該怎么叫,親不親熱,是我跟我哥之間的事,不勞主上操心?!?p>  “如果我再駁你,就顯得刻薄不近人情了。好吧,看在這月光和鮮花的面子上,我就姑且承認方星翊有才??赡怯秩绾文兀克責o大志,跟他那個爹一樣只想偏安一隅,注定是一個碌碌無為不堪大用的角色?!?p>  “沒想到,方家最優(yōu)秀的人在主上心里竟如此不堪!這么看來,確實是我有眼無珠,識人不明,抬舉自己了。”方啟信忽然想起莫待那句“看不清形勢”,想來他早就知道雪重樓的為人,替自己不值吧!可惜……他盯著彩衣人的背影,試了試手腕的溫度,又說,“我爹淡泊名利,恪盡職守,不愛攀附,不喜結(jié)交權(quán)貴,一生所求不過是斬妖除魔,匡扶天下正義,這是多少人學都學不來的!我哥是沒雄心壯志,可當年就是這個沒有雄心壯志的人拼死拖住帝柔的援軍,才讓你們成功封印了帝柔!要說碌碌無為,不堪大用,怎么輪也輪不到我哥吧!瑯寰山不是還有個只知道談情說愛,不愛蒼生,只愛美色的雪凌寒么?”

  “住嘴!阿凌如何處事,全憑他高興,輪得到你在這里說三道四!”

  “雪凌寒做事不上道,我為什么不能說?同為仙門子弟,憑什么我哥要拿命去搏才能贏得一席之地,而雪凌寒卻可以坐享其成?憑什么我哥要為你雪家的江山赴湯蹈火,而雪凌寒卻不思進???在說我哥的不是之前,還是先管一管雪凌寒吧!順便問一問,他的安樂和得意都是誰掙下的?不是說吃水不忘挖井人么?你們雪家人在享受榮華富貴時,該對我哥和無數(shù)為仙界犧牲的人感恩戴德才是!”

  “區(qū)區(qū)一顆廢子,也敢在本尊面前大放厥詞,說雪家人的不是!”彩衣人大怒,一掌將方啟信打翻在地,“再敢對阿凌出言不遜,我將你挫骨揚灰!”

  “死都死了,還怕挫骨揚灰?”方啟信吐出兩大口血,眼神冰冷。“主上既然是下棋的高手,就該知道棋盤之上無廢子。方家的人,沒有白死的?!彼铝僚赃叺脑撇剩那榍八从械钠届o,只覺得這荒山上的夜景是從未見過的美好?;赝∥∵h山,想著這些美好從此再也與自己無關(guān),一絲遺恨蔓延至心口。哥,我不在的日子,要保重??!

  彩衣人面目扭曲,惡狠狠地道:“那么,從你開始,就有了!”

  “這種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誰又能說得準呢!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有人連本帶利替我討回來。說不定,那個人還是你我都意想不到的人。主上不替自己卜一卦么?”

  “我只替他人算命,從不為自己占卜。因為,我的命,我做主,誰也奈何不得!”彩衣人掏了方啟信的靈珠,隨手捏爆。方啟信栽倒在花叢中,嘴角掛著一絲怨毒的笑容?!斑€敢笑?”彩衣人一腳將方啟信的腦袋踩進土里,直踩得鮮血四濺,腦漿崩裂。紅白混合的黏液像漿糊一樣沾在彩衣人的鞋襪和裙擺上,他怒不可遏,罵罵咧咧地將方啟信的身體踩了又踩,直到變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若不是方啟信穿了一身黑,不太看得出血跡,恐怕那場景會更加慘不忍睹。

  野菊花染了血,顏色變詭異了。彩衣人纖手輕揚,花上的血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像被水沖刷過的那么干凈。而那些被踩得亂七八糟的花草,也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亭亭玉立,生動美麗。如果不是方啟信血腥的尸體還倒栽蔥一樣插在土里,這里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許是累了,彩衣人席地而坐,邊唱歌邊梳理頭發(fā)。空曠的天野下,如訴如泣的歌聲在野山坡上空盤旋,哀怨如含冤屈死的女鬼,怕得鳥雀驚飛,草木慌張。

  一只毛色如霞,額頭染白的鳥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悄無聲息地縮進黑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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