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凌波的眼睛亮了。他抬頭看著莫待,期期艾艾地問:“是……是么?”
莫待一本正經地道:“必須是。星翊上仙不是說了么,在下童叟無欺。”
方星翊亮出清霜劍,款步走向莫待:“它是你的了。”
莫待滿臉嫌棄:“別!我不喜歡用劍,麻煩你拿開?!?p> 方星翊的手依舊紋絲不動:“愿賭服輸。我方星翊說過的話永不反悔。”
莫待皺眉:這人說話怎么跟我家先生一個腔調,一板一眼的。他見那清霜劍裹在一層薄薄的霧氣中,像是剛從冰窖里取出來的,心中好奇,一伸手拿了過去。一股暖流由劍身傳入掌心,舒適無比?!鞍俾劜蝗缫灰?,當真是神劍!”
方星翊道:“能得公子一贊,是清霜的榮幸?!?p> 仔細看去,劍柄上嵌著的寶石像一只幽藍冷邃的眼,閃爍著神秘而詭異的光芒,仿佛可直達人心。莫待手上稍微用力,清霜出鞘,寒光四射。他只動了動手腕,那劍便猶如靈蛇在空中游走,劍氣詭譎,妖異非常?!皠Υ_實是好劍,就是不怎么趁手?!?p> 方星翊心下大震,睫毛顫了一顫:“用習慣了就好了。”
“為什么非得習慣用劍不可?”莫待將劍還回去,搓著手道,“聽聞星翊上仙手中有一壇千年好酒,天上地下絕無僅有。我喜歡喝酒,想以劍換酒。上仙可愿意?”
清霜,竟是暖的!方星翊越發(fā)驚詫了,面上卻一點不顯,點頭應允:“愿意?!?p> 莫待笑逐顏開,似乎腰不疼,腿不痛,渾身的傷也都好了:“如此,你情我愿,兩不相欠?!彼麚]揮手,搖搖晃晃地朝姻緣殿走去?!按蠹叶紕e杵在這里了。趁著還有時間,各自找地方快活去吧?!?p> 夜月燦追上去問:“你真不要清霜了?”
“他若愿意給我酒,我自然是不要了?!?p> “為啥???為啥突然之間就不想要了?”
“不要是因為要不起。清霜太貴重,我不配擁有。不如換成酒,還能解饞?!?p> “誰說你不配?”夜月燦不依,拉著莫待道,“你的劍術配得上三界任何一把名劍!快去要回來。你若不想用給長風也行,這劍比寒霜好。”
莫待彈開他的手:“你覺得長風會喜歡更清霜?”
夜月燦自信滿滿地道:“那是肯定的??!清霜可是名劍!”
“這你就不懂了吧!寒霜之于長風,是比清霜更為珍貴的存在,不是單純一個‘好’字就可以說盡的。你想要清霜?想要的話我這就去給你要來?!?p> “我要那勞什子干什么?”夜月燦連連擺手,“那劍怎么看怎么不順眼,還有點瘆人。”
“那是你眼光有問題?!弊哌^雪凌波身邊時,莫待含笑問道:“凌波上仙也該回七星湖了吧?咱倆同一個方向,可不可以結個伴?我想借你的肩膀當拐棍?!?p> 夜月燦道:“我送你回去,何必要麻煩別人?”
“你不怕一會被先生看見了,又給你加作業(yè)?”
夜月燦立刻道:“在下有事要忙,恕不遠送?!?p> 雪凌波看著方星翊,囁喏道:“那……那……”
方星翊微笑道:“快去吧。好生照顧莫公子?!?p> 雪凌波忙上前扶著莫待的胳膊,緩步慢行。
林牧野笑問:“莫公子,在下已經是你的人了,你打算怎么安排我?”
莫待頭也不回:“你還是你,請自謀生路。休想從我口袋里掏錢花?!?p> 樊錦詩心想:傳聞也有真的。不折不扣的吝嗇鬼一個。
夜月燦大聲道:“你不跟我們喝酒了?說話不算話?!?p> 莫待沒回話,吹著口哨走遠了。夜月燦并沒因此而意興闌珊。他呼朋喚友攢好酒局,又招呼林牧野和樊錦詩同行。林樊二人欣然應邀,一行人邊聊邊朝暢春園走去,心情都非常愉快。
方星翊說了幾句圓場的話,也帶著錦添離去。等到四下無人時,錦添非常小聲道:“公子,清霜出鞘了。是你授意?”
“怎么可能。”方星翊望著遠方,神思悠遠。
“為什么會是他?”
“我也想不明白。”
“萬一,我是說萬一?。√热羲媸悄莻€人,公子,你該不會……”錦添想裝得正經些,卻無論如何也藏不住臉上的笑,“那樣的話,你的犧牲太大了。再者他是二殿下的人,這事多少有點麻煩?!?p> “你想什么呢?知道他是凌寒的人還敢口無遮攔,看來你的皮該松一松了?!狈叫邱凑律?,清清嗓子道,“況且他才拔出來一次,是清霜認錯了也未可知?!?p> “對,對對對……”錦添忍笑道,“是清霜認錯了,是清霜認錯了?!?p> 清霜不愿意被冤枉,發(fā)出清脆的錚鳴,恰似冰珠落玉盤。
“我和錦添說笑的,你別生氣。”方星翊愛惜地擦拭劍鞘,心中輕嘆:世間事,因緣際會,皆有定數(shù)。誰也不知道自己會遇見誰,誰也不知道誰會是誰的劫。但愿,此人與我不再有交集。
“公子,你想什么呢這么入神?”
“很久沒來瑯寰山了,我想四處走走看看。你先回去,姑姑問起來,就說我被梅先生叫走了。如果有急事,在老地方等我?!闭f完,方星翊出了群芳園,轉道走向姻緣殿。
三生石前,藍霧樹已枝繁葉茂。莫待坐在濃綠的樹蔭里調息,雪凌波默不作聲垂手站在一旁,面有憂色。大約過了半柱香的時間,莫待睜開眼,額頭都是汗。他拄著靈犀起身,深深一揖:“素聞凌波上仙慈悲心腸,且醫(yī)術已得醫(yī)仙真?zhèn)?。今日得見,果不虛言。上仙相助之恩,在下銘記在心。多謝!”
“別……”雪凌波手腳無措地道,“你……你別多禮!我剛好帶了療傷的藥,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不用這么客氣……真的!”
“對你來說是舉手之勞,對我而言卻是了不得的大事件。早起梅先生剛囑咐過我,凡事要小心,千萬不能牽動傷口,省得再浪費他的功夫療傷。話音猶在耳,我又這副熊樣了。如果我要死不活地回去,估計他會一巴掌把我扇進七星湖,再不然就是一頓連環(huán)踹把我踢出瑯寰山。咦……只是這么想我就已經頭皮發(fā)麻了?!?p> 雪凌波抿嘴道:“你怎么說的梅先生像暴君一樣?”
“暴君倒也說不上,不過也差不多了?!蹦忠玖艘臼郑暗葌煤螅艺埬愫染仆鏄?。到時候你能出來么?”
“多半不能。沒有重要的事情,三叔不許我出七星湖。”
“重要的事?何為重要的事?除魔試煉算不算?救助蒼生算不算?”
雪凌波紅了臉,好半天才道:“不算?!贝蠹s是怕莫待鄙視他沒有俠義之心,他只得將實情托出,“凡是可能有危險的活動,三叔都不許我參加。”
“那你想參加么?你就不想去看看瑯寰山以外的世界?”
“想!當然想!”雪凌波脫口而出,雙眼熠熠生輝。繼而那光輝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黯然?!翱墒?,三叔不會同意的?!?p> “他不同意你就放棄?你比還我聽話,是個乖寶寶?!蹦统鲆粋€裝著干花的小瓶子來,“漂亮么?”
“嗯,非常漂亮!這是什么花?我從來沒見過?!?p> “沒見過也正常。此花名籬落,已瀕臨滅絕,只有邊城的萬丈崖上才有?;h落的香味特殊,可辟邪驅魔,常被人們做成香囊?guī)г谏磉?,香味?shù)十年不散。它的枝條極其柔韌,普通的刀劍根本斬不斷,用它做成的甲胄價值萬金,多少人為采它而丟了性命?!蹦置鲆粔K晶瑩剔透,圓潤如珠,有著瑰麗紋理的小石頭,“這是花雨石,產于人間界和冥界交界處的一株古老的奇樹,花開時異香撲鼻,花謝時落地為石,據(jù)說是六界中的獨一份。”
雪凌波慚愧地低下了頭:“我孤陋寡聞,還是第一次聽說世上有如此神奇的物種?!?p> “原本我也不認識,是謝三公子告訴我的,他認識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蹦龑⑵孔雍褪^遞給雪凌波,“借花獻佛,送給你?!?p> “這……這么珍貴的東西,我怎么好意思要。你快收好?!毖┝璨▽|西還了回去,目光卻在上面流連,看得出來非常喜歡。雪重樓給過他不少比籬落和花雨石更神奇稀有的寶物,他并不怎么稀罕,經常隨手就送人了??裳矍斑@兩樣東西不一樣,它們與謝輕云扯上了關系,他便動了心,想要珍藏。
莫待不知道他的想法,以為他不愿奪人所愛:“你扶我走了一路,還替我療傷,權當是我的一點心意。你若不肯收,我會過意不去的?!?p> “那……那好吧!”雪凌波雙手捧著東西出了一會神,又道,“謝三公子見多識廣,眼界開闊,真心羨慕他!”
“為何要羨慕他?他的人生可沒有看起來那么輕松。倒是你,有條件也有能力活得瀟灑自由,不知道羨煞多少人。”
“我?”雪凌波呆了呆,苦笑,“寄人籬下的人哪有資格說自由?!?p> “寄人籬下束縛的是你的身體,總不至于你連靈魂都不自由了?!蹦粗?,聲音溫柔:“你醫(yī)術高超,一身好本事,終身只待在七星湖未免太可惜了。何不找機會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人,吹吹外面的風,你會有不一樣的體驗。你會發(fā)現(xiàn),世界之博大,大到超乎你的想象;世界之美麗,美到你的眼睛應接不暇;世界之繁雜,神仙的心也難容下……只有你親眼見識過,體驗過,你才會相信瑯寰山的風景其實沒有你以為的那么獨特美好?!?p> “我想過無數(shù)次!我希望可以像謝三公子那樣,一個人去看一看鳳舞山莊的梅樹,吹一吹落鳳山的風,可是我沒勇氣跟三叔講。三叔一手把我拉扯他,他是我的父母,也是我的師父,我得聽他的話?!?p> “聽話的意思不是說言聽計從,而是聽從良言,擇善而行?!鳖D了頓,莫待又問,“三界風景迷人的地方多如牛毛,你為何想去鳳舞山莊和落鳳山?”
雪凌波不好意思地道:“我……我以前聽他們講十三公子的事,覺得他很了不起,就想去看看他曾經生活的地方和他魂歸之處。你……你別笑話我?!?p> “怎么會?”莫待笑道,“鳳舞山莊的風景很好,值得你走一趟。落鳳山的雪景也很有特色,你會喜歡的。只是,你要怎么出七星湖?”
“我不知道?!毖┝璨◥灺暤?,“從小到大,三叔總說我身體太過單薄,必須精心調養(yǎng),不能隨意走動,以免耽擱用藥;又說我的性格懦弱,不適合在外面闖蕩,怕我被人算計遭遇危險。雖然他是為我好,可我也知道他……他有些做法不對……我怕他不高興,不敢跟他說內心的想法。等哪天他心情好,我跟他提一提。他若不許……也就罷了?!?p> 莫待嘆了口氣:“想要什么就自己去爭取,沒有人會把你想要的東西擺在你面前。別人不同意你就放棄,那你的人生永遠不會有起色。你是仙,你不必擔心生老病死,你也沒有柴米油鹽的后顧之憂,你有更自由多樣的選擇,選擇走什么樣的路,選擇做什么樣的人,選擇過什么樣的人生……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為何我在你眼里看不到光芒,看不到快樂,甚至看不到你對往后余生的憧憬?”
“我從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雪凌波陡然提高了嗓門,又倏地降低?!拔摇抑荒芊?,只能服從!”
“如果只是一味地服從,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活著見識別人的精彩?活著背負人生的重擔?活著超越生命的極限?還是活著等待死亡的降臨?”莫待的眼底浮起一絲淡至漠然的悲傷?!扒锶f載,周而復始,如此這般的活著真的有意義么?”
雪凌波的眼底浮起一點淚光:“我能如何呢?左右不過等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