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凌寒細思片刻后道：“以后你也不要跟我太客氣，我喜歡你親近我。”

　　莫待自動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話，自顧自道：“我呢，因為道行不夠，你又時常不在我身邊，難免有這樣那樣的事需要先生幫忙。剛開始，他也會嗆我，拒絕我，不給我好臉色。沒關(guān)系，我這人臉皮厚得很，我不在意，我找機會再開口相求。換作自尊心強的人，被他嗆一句或者被拒絕一次，或許就會覺得傷自尊沒面子，再也不會跟他打交道了?？伤麄兿脒^沒有，活在這世上，哪有不挨嗆不被拒絕的？咱們不也有嗆別人不給別人好臉的時候么？只要不是心懷惡意，這根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時間久了，先生知道我沒拿他當外人，自然也就不拿我當外人了。”

　　“你這么說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記得我第一次去姻緣殿，也被他狠狠嗆了一頓，說再看見我就打斷我的腿，丟進山里喂野獸。第二次去，他雖然沒有理睬我，可也沒再拿話嚇我噎我。再去，竟給了幾個果子吃，還倒了熱茶給我喝。到后來，只要大哥外出不在，我都住在姻緣殿，纏著他給我講故事，陪我玩耍。不算大哥，梅先生與我相處的時間最多，也是我最愿意親近的人。”

　　莫待笑道：“看不出來，先生還有帶孩子的經(jīng)歷?！?p>　　雪凌寒也笑了：“而且還挺有耐心的。我那會兒喜歡看螞蟻搬家，他能陪我一動不動地站一下午。放風箏的時候也是，無論風箏線纏得多難解，他都會耐著性子一點點解開。有時候我急了發(fā)脾氣，他也不生氣，必定變著法子哄我開心。只不過，他哄人的時候不像是在哄人，還是冷淡得很。”

　　“先生性格如此，不了解他的人還真不敢靠近。”莫待看了看雪凌寒的臉，知他此時心情愉快，便道，“我一直想問你，仙界的人為何都稱呼他為先生？僅僅是因為他是教授符咒術(shù)的頂級術(shù)師，還是有更深層的原因？”

　　雪凌寒警惕地看看四周，確定無人偷聽方壓低了聲音道：“沒有更深的原因了，就只是為了表達對他的尊重。你有所不知，梅先生原本是天外天的戰(zhàn)神，天資佼佼，以符咒術(shù)及超高的戰(zhàn)力馳名，卻不知何故被放逐到仙界。這樣的人物也只有‘先生’這一稱呼勉強可用。”

　　莫待大驚：“你說先生是被放逐到仙界的？他犯了什么罪？”

　　“私下里我問過幾位資歷老的上神，他們都諱莫如深，不肯言明。后來千色偷聽了母后和父王的談話，才知道先生犯了禁忌，被神尊罰以三道神咒：受盡雷霆之苦，不能轉(zhuǎn)生；看盡世間情愛，不能動心；歷盡悲歡離合，不能有淚。否則，不只是他，連帶他的血親都會遭神咒反噬，灰飛煙滅。如果事情當真如此，那先生太可憐了！”

　　莫待想起了飯團，嘆道：“是不是神仙都喜歡詛咒人？看別人受苦很爽么？”

　　“家有家規(guī)，國有國法，神仙也有神仙的法則。正常?！?p>　　“先生所受詛咒如何破解？”

　　“這是連母后和父王也不知道的絕密。聽說，神咒不解，先生將永遠困守在姻緣林，不能重返天外天，不能恢復從前的身份，不得自由?！闭f話間，兩人來到分叉路口。雪凌寒把玩著莫待細白的手指，柔聲道：“今天你累了一天了，回去了早點休息，別再練功了。”

　　“我溫習完今天新學的內(nèi)容就睡?！?p>　　“緩一緩不行？干嘛總這么拼命？”

　　“因為我有要保護的人，我不能輸?！?p>　　“他們沒你想的那么弱，你不要太操心了?！毖┝韬屑毝苏媚哪~，朝星辰殿方向走去?！芭紶柕?，你也該想想我，別讓旁人把你的心都塞滿了?！?p>　　不管我的心塞得有多滿，你的位置上從未坐過別人！莫待張了張嘴，又把這句話咽了回去?？傆幸惶?，你會明白的。他這樣想著，目送雪凌寒隱沒在重重樹影中，獨自站了好半天才拖著疲沓的雙腳走上回姻緣林的路?？斓浇亻T口，他停下腳步，高聲道：“仙帝是要跟我回草堂么？”

　　雪慶霄從樹后轉(zhuǎn)出，含笑道：“莫公子好耳力！”

　　“有事？”莫待的目光在沒有光的暗處來來回回，似乎在找什么。這里除了他就只有雪慶霄，可直覺告訴他，黑暗中還藏著一個人。他探查不到此人的氣息，哪怕游絲般的一星半點也沒有。但就是那么奇怪，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此人若不是方清歌，會是誰？

　　雪慶霄還在醞釀著該怎樣開口，莫待已冷冷地甩下一句“告辭”，就為此次見面畫上了句號。雪慶霄忙出言挽留，苦笑道：“莫公子為何對我充滿了敵意？我得罪過你？”

　　莫待的聲音越發(fā)冷了：“按仙帝的意思，我該對你滿懷敬意？”

　　“我沒這個意思。我來是想問公子一件事?！?p>　　“是為靈犀，還是為柳朝煙？”

　　雪慶霄大喜：“你果然認識朝煙！靈犀是她給你的？”

　　“如果你想知道我和她的關(guān)系，拿春曉和洗心水來跟我換?！?p>　　“你有朋友受傷？是梅先生告訴你這兩樣東西能治他的?。俊?p>　　莫待一愣：“先生知道你有春曉？”

　　“當然知道。梅先生見過我用春曉為人療傷。他沒告訴你？”

　　“我沒跟他說我朋友的事，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跟我提起。他若知道我與你的交易，估計會罵得我狗血淋頭?！蹦焐险f著，心里卻犯了嘀咕：知道雪慶霄有春曉，也知道春曉能解我燃眉之急，為何不告訴我？難道他知道我去冥界的真正目的？那豈不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我上躥下跳地成啥了？跳梁小丑？棋子？或者說既是小丑又是棋子？好嘛，竟然被他不動聲色地擺了一道！神仙的心眼可真多！

　　“我不是多事的人，不會跟梅先生說?！?p>　　“說與不說隨你的便。換，還是不換？”

　　“換。這是春曉和洗心水調(diào)配好的藥。不管多嚴重的傷，少則七日，多則半月便能肌膚再生，重煥新貌。”

　　莫待冷著臉道：“一顆不夠?！?p>　　“看來莫公子這位朋友的傷口已遍布全身。這里有三顆藥，每日取少量化水后內(nèi)服外敷，一月足矣?！?p>　　莫待心想：三顆藥，既滿足了我的要求，又免去了我用洗心水為禍仙界的隱憂。此人看似心無城府，實則暗藏心機，絕非善類！他拿出裝著一對比翼玉鶴的匣子遞給雪慶霄：“我與柳朝煙不是血親，與凌寒更是不沾邊，你不必擔心。這東西是柳朝煙托我轉(zhuǎn)交給你的，她還讓我?guī)Ь湓?。她說，只要你行端坐正，問心無愧，就無需她的原諒。靈犀是她送我的，充作我替她傳信的報酬?！?p>　　“你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把它給我？”雪慶霄輕輕摩挲著玉鶴，眼含悲傷。

　　“這話問得好奇怪。仙帝不也是到現(xiàn)在才找到機會跟我單獨說話么？”

　　雪慶霄急切地道：“她在哪兒？我想見她！我有很多事想問她！當年我與她約在落鳳山相見，她為何要爽約？”

　　莫待抬腿向草堂走去：“回見?！弊吡藥撞剑终f，“你當真不知道她容顏盡毀，一雙腳筋被挑斷，已是廢人？”

　　“什么？”雪慶霄眉心直蹦，雙手一抖差點摔了匣子：“你說朝煙她……她怎么了？”

　　“耳朵里塞驢毛了？我說她被人害了！害她之人你心知肚明，就不用我指名道姓說得那么明白了吧！”

　　“莫公子是覺得我在裝糊涂？天地良心，我到今天都不知道那日究竟發(fā)生了何事！若公子知曉內(nèi)情，能否給我個明白？”

　　“不能。我沒這個義務(wù)，也沒這個責任。想知道原因就自己去查，別來問我。你記住了，因你一念之差，天下第一的醫(yī)中圣手柳朝煙成了殘廢，一生凄苦。你若還有半點良心，就該一頭撞死在三生石前！不對，你不配撞死在三生石，你該一刀抹了脖子向她贖罪！”

　　雪慶霄緊閉雙眼，哽咽著道：“我到處找她……到處找她，找了很多很多年！”

　　“別跟我說這些，我沒興趣聽。也別跟我打聽她的去處，我死也不會告訴你?！贝藭r莫待已走至禁地門口，高聲道：“先生，我回來了。”

　　雪慶霄急道：“公子！煩請你告訴我她的近況，好么？我求你了！”

　　“求人有用的話，她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雪慶霄，你沒資格知道她的消息，也不配再叫她的名字。不許你再來找我！否則，別怪我不給你留臉?！蹦溲鄣芍c霄，殺氣已外泄?！拔矣憛捒匆娔?！”

　　結(jié)界解開。梅染的聲音隱隱透著怒氣：“再敢晚歸，就站在門口過夜！”

　　“先生息怒，我已知錯，下不為例?！蹦绮竭M了桃林，步履越發(fā)沉重。

　　梅染端著湯站在樹下，隨手替他解去抹額：“怎么無精打采的。雪慶霄擾你安寧了？”

　　莫待沒回話，也沒接湯，看著地上的影子出神。

　　“累了？喝了湯就去休息吧，今天先別練劍了?！?p>　　“不行，得練。我練完就去睡，先生不必等我。晚安。”莫待對梅染笑了笑，轉(zhuǎn)身朝笑春風走去?！拔覜]事?！彼终f。情緒極為低落。

　　“到底怎么了？不能跟我說說么？”

　　“別人的事情我不想說。我就想問問先生，這世間當真有生死相隨的感情么？所謂的永恒，是不是只是因為得不到才編出來安慰自己的空想與幻夢？只有騙自己有永恒，才有堅持下去的動力，是不是這樣？”

　　“有沒有永恒我不敢斷言，但我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人都遵守了最初的諾言，生死相隨，彼此不負。你不要因為別人的事懷疑身邊的人?！?p>　　“我沒有懷疑，只是有些感慨。”莫待悶悶地道，“我練劍去了。”

　　梅染嘆道：“你為什么總是這么拼命？偶爾偷個懶，不可以么？”

　　你也來問！不煩么？就是告訴了你原因，你能幫我什么？又能改變什么？一個個的都這么喜歡問為什么，這么喜歡刨根問底！不問不行？不問出我的原形不罷休？莫待突然就煩躁得想把姻緣林砸個稀巴爛！他克制著，克制著……克制到最后卻大聲道：“因為我有想保護的人，我不能輸！”

　　“不是還有我么？你想保護的人我也會盡力去保護，你要信我?！泵啡据p聲道，“所以你可以輸，你可以出錯，你可以偷懶，你可以任性發(fā)脾氣，你可以只是你自己。好么？”

　　“先生……”莫待的身子晃了兩晃，扶著樹才站穩(wěn)。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回頭，眼里已淚光閃爍：“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說，我可以輸，可以出錯，可以只是我自己！”淚水撲簌簌滾落，一串接一串，像蓄謀已久的逃亡。就在眼淚滑過嘴角的剎那，莫待嚇壞了，忙慌慌地伸手去接?！拔也豢梢钥?，不可以！”說完擦去淚水，露出一臉纖弱討好的笑?？上切θ葸€沒完全綻開，淚水再度傾瀉而出。他越發(fā)慌亂了，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只是狠命撕扯頭發(fā)，使勁揉搓眼睛，詛咒已抖得不受控制的身體。“該死的！別哭了??！你只是……只是有點累了！沒事的……睡一覺就好，很快就好！沒事的……”

　　手腕上傳來鈍痛。幾乎在同一時間，梅染的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著，痛得他差點暈過去。他咬牙凝神，將那要命的窒息感和疼痛感逼退。他伸手想摸摸莫待的頭，卻嚇得他連連后退，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驚聲叫道：“別打我！”

　　梅染愣住了：“你在說什么？誰要打你？誰敢打你！”

　　“別打我！”莫待緊緊抱著頭，叫得愈加凄慘了，“我……我錯了，我不哭了，再也不哭了！求求你，別打我！別打我……”他反反復復念著這句話，將頭藏在雙膝之間，蜷成小小的一團。

　　“語遲……”梅染的聲音像早春二月綿密如絲的細雨，溫柔中帶著萬千欲說還休的疼惜與愁楚?！笆俏野。啡?！你抬頭看看我……語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