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待聽得直皺眉：“不管是用于封印還是守護(hù)，三界有很多術(shù)法都能做到，而且效果還非常不錯。像前輩說的這種過分耗時耗力的東西，真的有修煉的必要么？”

　　“你看，連你都覺得沒有必要?！奔t衣女子苦笑著，眼里盡是神技后繼無人的痛心與無奈，“如今這世風(fēng)，世人謀其利而不正其道，急其功而不修其理。對這種精打細(xì)磨的功夫已經(jīng)沒人上心，更沒人愿意去做。這就是為什么人人都知道有天絕，有天月，卻鮮少有人知道天照的原因，因為已無人傳承。當(dāng)然，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無人愿意修天照，是因為天照結(jié)成之日，也就是施術(shù)者命喪黃泉之時。說白了，天照就是以施術(shù)者的命為另一個人結(jié)成保護(hù)屏障，換取他的平安。林漫花了數(shù)十年之功，一點一點耗掉自己的生命，結(jié)天照護(hù)你性命。如果這都不算愛，那什么才是愛？”

　　莫待望著天空，過了許久才問：“前輩眼中的林漫，是什么樣的人？”

　　紅衣女子沉默良久，眼中有淚：“她是什么樣的人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你只要知道她足夠愛你就可以了?！彼鲆坏婪?，咬破手指滴上去三滴血，默念：天照之光，護(hù)我至愛；以我生魂，護(hù)我血脈。那符吸收了她的血，化作一撮紫紅色的灰。她又取出心頭血滴在灰上，任二者慢慢融為一體，最后變成一粒熱氣騰騰聚而不散的血珠。

　　“前輩這是要做什么？”

　　“受天照保護(hù)的人，世上無人能看穿他的前生后世，神也不行。我之所以知道你和顧長風(fēng)的關(guān)系，不是我比神厲害，是天照出現(xiàn)了裂痕，我從裂痕中看到了些許片段。我沒猜錯的話，近期有不少不速之客在你周圍打轉(zhuǎn)。他們是被你的靈力吸引，想要證實你身份對你不利的人?！奔t衣女子將血珠射入莫待的心臟，“我已將裂痕修復(fù)，以后再無人能感受到你的靈力?！?p>　　莫待摸了摸胸膛，并無不適：“多謝前輩。請問這裂痕因何而生？”

　　“你受過好幾次極為嚴(yán)重的攻擊，是天照幫你擋去了大部分傷害。后來梅染不惜代價為你療傷，還用他那強(qiáng)大得要命的靈力為你續(xù)命。他的這股靈力沒有完全消耗掉，一部分被天照吸收，一部分在你身體里游走。外來靈力造成的傷損加上內(nèi)部靈力的沖擊使得天照有了一絲裂痕。這種巧合大概林漫也沒想到。她封印你修靈的能力，是希望你遠(yuǎn)離三界紛爭，做一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如此，就算你再活一千年，一萬年，天照也不會有損，你也不會有性命之憂?？上Я?，你沒有走她替你鋪好的路，還是一次次身陷漩渦?！?p>　　“天照會吞噬靈力？難怪我修煉的靈力都無影無蹤了?！?p>　　“怎么會無影無蹤？那些靈力沒有被吞噬，只是被天照鎖了起來，等到你命懸一線時它會自動釋放，保護(hù)你不受傷害。就像剛才那種情況，要不是有天照，你現(xiàn)在已是忘川河里的一個屈死鬼。說不定，連渣都不剩了?！?p>　　“這我就想不明白了。為了保護(hù)我才結(jié)成的天照，卻封印了我自強(qiáng)自救的能力。我該對她心懷感激么？”

　　“你可以不理解她的苦心，但你不能怪她。巫族歷史上精通占卜的老祖宗在臨轉(zhuǎn)生前卜了一卦。卦象上說巫族會在千百年后迎來一位最強(qiáng)大的……族人，他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有澤被蒼生之能，有鬼神難測之機(jī)，有利物濟(jì)人之德。這樣的一個人，最后卻死在仙界手里，其狀凄慘。于是，老祖宗便定下了巫族最嚴(yán)苛的族規(guī)，大多與仙界有關(guān)。其中一條是：凡巫族之人，不管出生，不分男女，不論職位，皆不許修仙問道，更不可與仙界的人往來。違令者，殺無赦！林漫封印你的能力，一來是遵照族規(guī)，不讓你接觸仙法；二來也是想護(hù)你性命，還你一生安寧。”

　　“我對修仙成神沒興趣，不表示我就愿意受限制。不管結(jié)印人的出發(fā)點是好是壞，天照對我來說都是麻煩。前輩，我想解印?！?p>　　“你再說一遍，你想干什么？”紅衣女子像聽見了上古奇譚，眼睛瞪得有些失態(tài)?！霸S是忘川河的風(fēng)太大浪太急，我的耳朵出了毛病？”

　　“前輩的耳朵沒問題。我說我想解印?！蹦曋用嫔蟿傃鸬膬蓚€小而深的漩渦，目光深沉?！拔易呶业娜松罚欠浅蓴∥易约嚎?。不需要誰替我鋪路，也不需要誰替我圓場，更不需要誰替我出頭。我相信我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無怨無悔地過好這一生！”

　　錢婆婆聽不見說話聲，卻從兩人多變的神情猜出談話內(nèi)容非比尋常。又見莫待神色冷肅，紅衣女子面色發(fā)僵，便知道這非比尋常之事極為機(jī)密。她自動關(guān)閉聽覺，專心劃船，生怕有一絲半點的聲音進(jìn)了耳朵。做了這么多年的擺渡人，見過千奇百怪的亡魂，她深知一點：不對別人的秘密感興趣，就是對自己生命的尊重。

　　良久之后，紅衣女子一聲嘆：“多么諷刺！林漫賠上性命才做到的事，在你看來卻是限制和麻煩，不知道她聽了你這番話會作何感想?！?p>　　“前輩是否愿意幫我解??？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勉強(qiáng)。不知道日后我繼續(xù)修煉，會不會給天照造成傷損。到那時，再有牛鬼蛇神找上門來，希望我能想出自救之法?！?p>　　“你怎么知道我能解天照？”

　　“前輩對天照熟得像自家的東西，不能解也應(yīng)該知道解法。”

　　“好吧！我如你所愿。但愿你將來不會后悔。”紅衣女子以血為祭，化靈為符，施解印之法?！耙荒旰?，天照可解?！?p>　　“為什么要一年那么久？”

　　“花十年之功，賠上性命才結(jié)成的印，難不成你要我一招解？真是這樣的話，那天照也太不堪了！還稱什么傳世絕學(xué)！”

　　“受教了。是我心太急了?！?p>　　“距離閻魔殿還有段路程，不如我教你符咒術(shù)玩？這些符咒有些需要靈力操控，有些則完全不用。你能多學(xué)就多學(xué)，說不定關(guān)鍵時候能救你一命。”

　　“前輩為何要教我？你我并無交情?！?p>　　“你就當(dāng)我閑得無聊，找點事做打發(fā)時間?！奔t衣女子不容莫待表達(dá)意見，已開始教授口訣。等莫待將口訣爛熟于心，才開始講如何畫符。她邊講邊畫，讓莫待跟著練習(xí)，并不斷改正糾錯。

　　越練習(xí)莫待越驚奇，終于忍不住發(fā)問：“前輩，這是什么咒？變化竟如此深奧。”

　　“你能看出它的深奧，說明你已經(jīng)抓住要領(lǐng)了?！奔t衣女子看著莫待非常流暢優(yōu)雅的手勢，笑了，“你以前學(xué)過符咒術(shù)，而且還學(xué)得不錯。梅染知道么？”

　　“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我會結(jié)印畫符，仙界無人知曉。”

　　“好東西就該藏著。”紅衣女子出手封住莫待的行動，用符咒將一長篇口訣化作血滴射入他的身體。“默讀背誦，一個字也不許錯！”

　　莫待自然照辦，邊背邊嘗試，漸入忘我之境。

　　在距離河岸只有二三里地，隱隱已能看見一重重樓閣時，莫待結(jié)出了第一個符咒。紅衣女子滿意地點頭，遞過去一本巴掌大的冊子：“看在你叫了我?guī)茁暻拜叺姆萆希@個就權(quán)我的當(dāng)見面禮了。這上面記載的符咒術(shù)享譽(yù)六界，能練到何種程度就看你的天分與勤奮了。不必道謝，我不喜歡別人對我畢恭畢敬一句一個謝。”

　　莫待粗略翻了翻，驚道：“世上符咒之精華，無不在此！前輩究竟是何方高人？”

　　“也算不上高人，只不過在符咒術(shù)方面比你那位梅先生要高那么一大截?！奔t衣女子笑道，“以后梅染問起來，你就說，他這輩子也休想超越我?！?p>　　莫待笑道：“先生常說，一山有一山的妙，一山有一山的高。他自然不會與前輩爭輝?！?p>　　“你很會說話。難怪梅染疼你?！?p>　　“先生對他的學(xué)生都很好。大恩不言謝。我會用心鉆研，爭取將符咒術(shù)發(fā)揚(yáng)光大，不辜負(fù)前輩的栽培與美意。”頓了頓，莫待又道：“我有一事，想請教前輩。”

　　“你問。只要是我能回答的，定然據(jù)實相告?！?p>　　“前輩在此，是等人，還是渡人？”

　　紅衣女子怔了怔道：“等人，也渡人。我渡的不是別人，是我自己。”

　　“渡人不易，渡自己就更難。前輩等的人還要多久才能到？”

　　紅衣女子看了莫待半晌，露出溫暖的笑容：“應(yīng)該快了吧?！?p>　　“那萬一短時間內(nèi)他來不了呢？前輩還打算一直等下去么？”

　　“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下去。我想在離開忘川前親口跟她說聲對不起。”

　　莫待沉默一陣后，費勁地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她……她在哪兒？”

　　“她？”紅衣女子見他目光閃躲，很不自在，忽而明了。“你是問林漫？她去了她最喜歡的地方。也許有一天，你們會相見。但愿到那時，你對往日種種已釋懷，也肯相信她是愛你的。你的路還長，人生的答案要慢慢找。去吧，按照你想要的方式生活。希望有一天你可以身心自由，不受鬼神約束?！?p>　　莫待玩笑道：“就像前輩這樣么？”

　　“不，就像這忘川河畔的風(fēng)一樣?！奔t衣女子見船已靠岸，眼里閃過一絲惆悵。

　　“因為有山的阻擋，風(fēng)一點都不自由?！毕肫痤欓L風(fēng)，莫待心中悲喜交加。“如果沒有山該多好，風(fēng)就徹底自在逍遙了?！?p>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許對風(fēng)而言，跨越萬水千山?jīng)_破重重阻礙，奔赴與山的約定并與之相擁，是他一生最美的夢想?！?p>　　“可惜，山有花木要守護(hù)，并非一心一意，也并非只為風(fēng)存在。但愿前輩等的人如約而來，彼此不負(fù)?！蹦娂t衣女子緘默不語，告辭離去。

　　紅衣女子目送他遠(yuǎn)去，神色傷慟。

　　忘川河上，落霞似血。

　　登岸后，莫待正向一名行人問路，兩名高大健碩，動作利落的男子過來問清楚他的名字與來歷，之后十分客氣地說了聲“有請”，便將他帶上了另外一條小道。這兩人沒說請他的原因，他也懶得問，跟著就走了。

　　不過一袋煙的功夫，三人來到一座布局結(jié)構(gòu)極為普通的房屋前。其中一名男子將莫待帶至庭院，留下一句“請在此地稍等”，就和等在門外的男子離開了。兩人說著話走遠(yuǎn)，快到對街拐角處時回頭望了一眼，似乎在談?wù)撆c莫待有關(guān)的話題。

　　正廳和左右?guī)慷检o悄悄的，鬼影都沒有一個。莫待連著問了好幾次有沒有人，都無回應(yīng)，索性在院子里逛開了。

　　這房子正對著主街道，四棱見方，相當(dāng)方正。每一進(jìn)院落也都方正得挑不出毛病，像手藝絕佳的裁縫用尺子比著切出來的豆腐塊。院墻上爬滿了粗壯的古藤老蔓和掛著花兒朵兒的刺條，都還綠意盎然，茂盛得很。院子里種著許多花花草草，高的矮的，彎的直的，錯落有致，有幾種莫待在瑯寰山見過，人間界也有，只不過都開在皇宮的御書房。

　　已是深秋，正是菊花的好光景，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枝葉和清洗得一塵不染的花朵沐浴在晚來的秋風(fēng)里，每一株都是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的好顏色。靠墻角的大水缸里，養(yǎng)著似蓮非蓮的花，顏色雅麗，香氣清逸。幾尾叫不出名字的魚游戲水中，時不時躍出水面看風(fēng)景，一點也不怕人。

　　石榴樹下，一群嫩黃的小雞擠在母雞的翅膀下，幸福地打盹。最小的那只大概做了美夢，嘰嘰叫了兩聲，扭頭在母雞的身上蹭了蹭沾了泥的嘴，就又睡了過去。聽見腳步聲，母雞蜷在翅膀下的腦袋動了動，咕咕兩聲。一只大紅公雞應(yīng)聲而出，飛奔到母雞面前，擺出斗雞的架勢對著不速之客，做好了為妻兒頭破血流的準(zhǔn)備。莫待好笑地癟癟嘴，腳下轉(zhuǎn)彎，拐進(jìn)了后院。

　　后花園里，一株巨大的合歡樹半死不活地矗在正中央。按整套房屋的高度來算，這合歡樹已經(jīng)嚴(yán)重超高，樹冠更是遙不可見。莫待圍著樹轉(zhuǎn)了兩圈，沒找到枯萎的原因，便打算爬上樹再看看究竟。誰知他剛捋起袖子，就聽見背后有人說：“誰敢爬我小閻王的樹，我就把他的鼻子割了做雞飼料！”

　　“那麻煩閣下動作利索點，別拖泥帶水的弄很久，浪費我的時間?！蹦仡^看去，眉頭不受控制地皺了起來。要不是想著時間緊迫還有重要的事要辦，他一準(zhǔn)要調(diào)侃兩句?！靶￠愅踅袢沾蠡?？連發(fā)帶都是紅色的，晃得人眼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