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重樓怕他使詐,不敢貿(mào)然追擊,站在原地等煙霧散。就這么一會功夫,莫待已不見了蹤影。他撒的那些粉末無毒,只是為了迷雪重樓的眼,使其暫時看不清自己的身法。等雪重樓趕到湖邊時,他已到了岸對面,提氣穿過了結(jié)界。
雪重樓又氣又恨,直在湖邊來回打轉(zhuǎn)。此人的輕功雖然不高,但耽擱了這一陣,等我追上去時他大概已到岔路口了。倘若他選出山的路,自有守衛(wèi)追蹤,無需我費神。倘若選了去姻緣殿的路,就等于自尋死路,不用我出手梅染就不會讓他好過。梅染心細,看見我定然心生懷疑,反倒不美。不如就此罷手。
他這里還在思前想后,莫待早已到了三生石前。在規(guī)劃的路線中,從結(jié)界出來過杉樹林,直奔那座長滿松樹的山丘,再行一段路就可以到達三生石、回披香苑。這是最近的路,也是萬不得已才會選的下策,因為這條路必須要經(jīng)過姻緣殿。以梅染的法力和余歡的警覺,稍有風吹草動就難逃他倆的法眼。綜合目前的形勢來看,這是最危險也是最合理的選擇——為了不引起雪重樓的懷疑,他沒有用內(nèi)力護體,硬生生扛了那一下。現(xiàn)在,他心口劇痛,已沒有力氣去走安全卻繞遠的路了。
星河燦爛,圓月皎皎。萬物與影相對,又對影成行。三生石卻沒有自己的影子。海棠樹替它擋去了風霜雨雪,也擋去了陽光和它的影。它不爭不抗,靜靜地矗立,看別人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默默承受著孤獨與黑暗的侵襲。
莫待吐干凈強壓在喉嚨處的血,已乏得無力睜眼。他摘下面紗,打算靠著海棠樹休息片刻再走,哪知坐下來就不愿再動彈。靈犀變成一把拐棍形狀的黑劍,使勁敲他的腿戳他的屁股,催促他趕緊走,千萬不能睡在這里。“好靈犀,別催了!讓我再緩緩……”
靈犀敲得更狠了,生怕他下一刻就睡過去了:必須馬上離開!再待下去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
抵不過這滾燙的關(guān)心,莫待打起精神拄著靈犀前往披香苑。腳步起落間,他踩上了一團綿軟的東西。凝目細看,竟是飯團。它蜷縮在三生石旁,已經(jīng)睡著了。莫待輕喚兩聲無反應,隨手將它裝入懷中。
不知從何處刮來一陣狂風,吹得海棠亂舞,天地變色。莫待被卷入風中,卷進了一個巨大無比光怪陸離的漩渦中。他無力掙扎,只好聽天由命。
風和來時一樣突然,說停就停。風停時,莫待已站在一處遍布荊棘和藤蔓,看不到底也望不見天,沒有燈卻光可見人的洞穴中。飯團蜷在洞穴一角,還保持著之前的姿勢。
這么一折騰,莫待反而不那么想睡了。他戳了戳貓耳朵,小聲道:“飯團……飯團你看,這洞穴懸在半空。咱倆是不是到閻王殿了?飯團……醒醒……”
“飯團?”一個雷霆般的聲音突然響起,震得洞穴顫了幾顫,“讓老夫看看,你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竟敢叫它飯團!喲,生面孔,不認識?!?p> 一道紫紅色的閃電劃過,落在飯團身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飯團一動不動,生生挨了下來。
“誰?誰在跟我說話?誰在打我家飯團?”莫待這才發(fā)現(xiàn),飯團不是睡著了,而是快死了?!笆悄銌幔克鼪]招你沒惹你,你干嘛打它?”
“它犯了錯,就該受罰。你不用心疼,這是它最后一次受罰,過了今晚它就會飛灰湮滅。受了數(shù)萬年的罪,總算是解脫了,這對它來說是好事?!?p> “我把這好事送給你,你要不要重金謝我?數(shù)萬年?什么滔天大罪要受數(shù)萬年的苦?濫殺無辜?”莫待又憤怒又心疼,“若是它枉殺無辜,那活該它受罪。若不是,罰它的人就是個混賬王八蛋!”
“小兔崽子,你敢罵人!老夫我一掌劈死你!”雷霆音有了雷霆之怒,聽起來就更加嚇人了?!艾F(xiàn)在就劈!”
“劈唄!小爺我怕你不成?”莫待擼起袖子,不怕死地道,“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不過是說了句實話你就要劈死我,可見你性情暴躁,冷血沒人性。若你殺了我,正好證明我所言非虛,你就是個壞蛋!”
“你!小小年紀,牙尖嘴利,著實不討喜!信不信老夫把你舌頭拔了?”
“都說了不怕你了,還浪費口舌恐嚇我?!蹦翢o懼色,又道,“我問你,飯團犯了何罪?你為何說它活不過今晚?”
“這家伙糟棄相思真情,擾亂姻緣秩序,且不思悔改,被罰每個月圓之夜受雷電穿心之刑。刑滿之日,它便會心碎而死?!?p> “我想知道它亂了誰,又棄了誰?因何而亂,又是因何而棄?”
“這……這跟你不相干!你不用問那么多,也不用知道緣由?!?p> “好吧,你不說我也沒辦法。那么請問,我要如何才能救它?”
“救它?一只貓而已,跟你不沾親不帶故的,你為何要救它?”
“這跟你也不相干,你也不用知道。”莫待心臟疼得厲害,又咳出兩大口黑血來?!袄项^,你該不是怕我破了你的法術(shù)才不肯說吧?”
正說著,那閃電又抽了飯團一下,直抽得白毛亂飛。莫待氣得心梗,一句臟話差點脫口而出。又想到此時是在人家的地盤上,暫時不宜鬧僵,只好生生忍了下來。
“你能破老夫的法術(shù)?做夢!”雷霆音大笑,“告訴你吧,只要給它換一顆心臟,挨過這頓鞭子它還沒斷氣,它就不用死了。”
“這么簡單?不對,應該沒這么簡單?!蹦櫫嗣?,試探著道,“你的意思是說不能強迫別人為它獻身,得有人心甘情愿為它赴死才可以?”
“對,就是這樣。得心甘情愿,不能巧取豪奪。沒招了吧小子?老夫這結(jié)界你進得來出不去。你現(xiàn)在要怎么辦?”雷霆音得意地道。
“我不用出去。我的心臟是好的?!蹦f著解開外衣?!叭∥业男呐K給它就好了?!?p> “取你的心臟?那你不就一命嗚呼了?這家伙的心臟是神仙的不假,但受了這么多次雷擊,差不多是碎片了,放在凡人身上最多也只能撐三五年。而且換心的過程痛苦無比,你熬不住的?!?p> “熬不熬得住,跟你有關(guān)系么?”
“你不說原因,老夫就不給換!”
“在你眼里,它不過是只貓。對我而言,它是朋友?!蹦隰q魆的高空道,“人的命是命,貓的命同樣是命,都是只活一世。你們做神仙的可以千秋萬載地活著,哪里知道生命的可貴,又哪里懂得要敬畏生命。我救它是因為我喜歡它,希望它好好活著?!?p> 雷霆音的聲音透著一點訝異:“真換?你想好了?這可沒有回頭路?!?p> “你這么啰嗦,怎么做神仙?叫你換你就換,廢話別那么多?!?p> “臭小子!雪慶霄和方清歌見到老夫都要三跪九拜,你敢……”
“你什么你?你趕緊的吧!”莫待揉了揉飯團的腦袋,溫柔地笑了。忽而又黑了臉,冷聲道,“飯團醒來后,你別多嘴多舌的跟它瞎說。如果它問起來,你就說是您老人家動了慈悲心,免了它的罪罰?!?p> 雷霆音意外了:“為什么不讓它知道是你救了他?”
“為什么要?我救它只是單純地想救它,又不是為了要它感激。如果跟它說了實情,以后我就不能理直氣壯地欺負它了,不然總覺得像是在索取回報。它呢,也不好意思不讓我欺負,因為它欠我的命。我不喜歡這樣的相處,太沒勁了!所以啊,拜托你嘴巴嚴實點,別大嘴巴瞎嚷嚷?!?p> “你這小娃娃還挺有意思?!崩做粲中α?,“行,老夫就依你所說。來,咱們開始換心。如果中途你受不住,可以隨時叫停,老夫的技術(shù)可好了?!?p> 莫待指著身上的傷口道:“老頭,我呢,有傷在身,只剩半條命了。如果我死在換心的過程中,旁人還以為你手藝不好,有損你的威名。要不,你先把我治好?這樣我就有體力保持清醒,你也能欣賞到我痛苦的全過程。如何?”
“治好你?”雷霆音似乎在看莫待的傷,“你這是被雪重樓所傷?大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覺去七星湖干嘛?他那鬼地方又沒啥好東西?!?p> “少廢話。治不治?不治就拉倒,別指望我求你。”
“喲呵,還真是活久見!求人的比神仙還拽!”一股暖洋洋的風吹過,莫待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愈了,就連衣服也完好如初?!半y怪你這么拽!區(qū)區(qū)一個凡人竟已修煉到如此境界,你確實有拽的資格。”
“再拽也拽不過你。老頭,俗話說得好,救人救到底。不如你先將我的心臟換給飯團,再將剩下的刑罰直接用在我身上?讓我也開開眼,體驗一下神的懲罰是何種滋味。”
“先換心,再罰你?你這是拼死也想保全它的性命。你可想好了,它那個破心臟加上你這凡胎肉體,沒有奇跡發(fā)生是要一命嗚呼的?!?p> “試試唄。萬一我運氣好,奇跡就發(fā)生了呢!活著,總得有點盼頭不是?要是我半道死翹翹了,你就把我扔在那邊的角落里,給你的藤啊蔓啊當肥料。說不定我死后有靈,還能開幾朵好看的花陪襯你的藤蔓。反正這些事對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也不吃虧,就當是打發(fā)時間了。對吧?”
“也行。自從老鳳凰那沒心沒肺的把這藤蔓送給老夫后,已經(jīng)好多年沒施肥了,連花也不愿意開了。就這么辦!”
說話間,一團冷徹骨髓的陰寒之氣將莫待困在其中。他心口發(fā)涼發(fā)緊,身體的痛楚從無到有,一點一點加重,到最后猶如蛆蟲附骨,萬蠱噬心,痛得好像呼吸都帶著傷。他緊咬牙關(guān),一聲不吭,靠著回想從前的美好歲月來分散注意力和痛苦……
那時年幼,自己喜歡黏著沉默寡言的雪凌寒,倒對熱情健談的謝輕云厭煩得緊。無論謝輕云說什么,他都能挑出錯,說出諸多不滿。記得有一次,謝輕云費盡心思抓了兩只雪兔給他玩,他甩下一句:不愛小動物的人都是大壞蛋,都該跪釘板!謝輕云多番解釋,他也沒個好臉。恰好雪凌寒狩獵歸來,帶回來一對雪雁。他喜歡的什么似的,抱著雪雁跟在雪凌寒身后問這問那。氣得謝輕云賞了他屁股一巴掌,說他區(qū)別對待偏心眼……他被打了個趔趄,手一松,雪雁飛走了。他抱著雪凌寒哇哇大哭,眼淚鼻涕蹭得到處都是。
謝輕云以為下手重了,很是懊惱,急得來回賠不是。雪凌寒冷著臉道,以后再敢對小孩子動手動腳,我把你變成爬行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