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走出辦公室，身后傳來“咔塔”一聲，堅固的大門自動鎖緊了。

　　他慢慢走向出入口，堅實的腳步聲回蕩在走廊里，頭頂上的燈光漸次亮起來，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

　　在地下指揮所核心層，除公共區(qū)域外，即使是上班時間，高級將領(lǐng)們的辦公室也總是關(guān)著的，未經(jīng)許可，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入。

　　他左右張望，發(fā)現(xiàn)各辦公室門口的“在位指示燈”幾乎都顯示為白色，說明里面空無一人。

　　看來，今天最后下班的人，又是我。

　　他踏上高高的臺階，一步步爬上地面，站在003號車位前，命令電子助理呼喚自己的座駕“鳳凰號”。

　　“讓鳳凰號稍微快一點，我要直接去岳父岳母家，大前天就說好了，今晚全家一起吃晚飯，這會兒趕過去恐怕都有些晚了?！?p>　　他抬頭仰望，甲烷雨自空中紛紛揚揚地灑落，看這勢頭，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下來。

　　氣象局早已提前打開遮蔽罩，為的是讓雨滴能落入城區(qū)上空。不過，它們永遠都不可能到達地面——那里的溫度實在太高，最終只能在距離地面五六百米左右的地方蒸發(fā)掉，化作一團團半透明的甲烷氣。

　　他瞇起眼睛望著天空，想象著此時此刻，就在那個高度上，一層濃厚的霧氣正在翻騰滾動，某種活躍的動態(tài)熱力學穩(wěn)定性或許已經(jīng)生成：甲烷雨落下，遇高溫而蒸發(fā)，同時帶走部分熱量，反過來又降低了那里的溫度……如此周而復始，最終達到平衡。

　　太陽爆燃之后，泰坦星球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升溫，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地殼一年比一年活躍……這方面他并不是很懂，只知道幾年前，全球平均溫度終于突破了專家口中所謂的“臨界點”，氣候開始發(fā)生翻天地覆的劇烈變化……如今人們就算去城市外面活動，也很少穿戴重型宇航服了——那額外增加的幾十公斤質(zhì)量不是什么大問題，畢竟泰坦重力加速度很小，只有地球的七分之一，關(guān)鍵是穿脫很麻煩，費時費力，而且很多地方采用剛性硬連接，行動很不方便……

　　晚飯過后，他的岳父，德高望重的佩爾曼教授坐在沙發(fā)里，腿上裹著一條又輕又暖的絨毯，以預(yù)言家的口氣說道：

　　“我認為，十年之內(nèi)，至少在城市里，泰坦人將不再需要佩戴多功能頭盔這種東西?！?p>　　妻子露西接過父親的話：“真是那樣的話，可就太好了！孩子們肯定是最開心的，他們一點也不喜歡約束，對吧？更何況，腦袋上永遠扣著個頭盔，不管怎么說都不符合人類的天性，是不是？”

　　他靜靜地聽著，微微一笑，卻并沒有答話。

　　那可不是“普通的”的頭盔，它們可以在危險發(fā)生的時候，為佩戴者提供長達三十分鐘的氧氣供應(yīng)，此外還有應(yīng)急通信、目標定位、自動上浮等功能。

　　他當然希望有朝一日，所有泰坦人都不再需要佩戴頭盔、穿宇航服或者保溫服——不管它們有多么輕巧便攜。

　　但是，作為一名職業(yè)軍人，他的思考要理性得多。

　　追根溯源，今日之泰坦，其升溫完全是拜太陽爆燃所賜，而太陽爆燃則完全是被努阿克人誘發(fā)而產(chǎn)生，目的是將地球變成一顆死亡星球。

　　“這是個極其絕妙而又極度殘忍的設(shè)計，企圖用最小的代價完全滅絕地球上的一切生命?！瘪R東方曾經(jīng)說過。

　　沒人知道太陽爆燃會什么時候結(jié)束。這就像是突然攪動一下火爐，火焰隨即大盛，熊熊燃燒舔舐四方……離得越近，受到的傷害就越重，或許過一會兒，火焰又會突然熄滅——現(xiàn)在的問題是，對于太陽來說，這個“一會兒”是多久？十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

　　太陽爆燃之后，除地球之外，其它行星，包括最遙遠的冥王星都是某種程度上的受益者——短時間內(nèi)，它們接收到的陽光增加了上百倍，各種始料不及的變化接二連三地發(fā)生了。其中影響最大、變化最顯著的就是泰坦，這主要是因為她本來就擁有稠密的大氣，以及儲量極為豐富的甲烷——這可是最強大的溫室氣體之一。

　　整個星球如同被突然放進了一個巨大的烤箱，短短幾年時間地表平均溫度就從過去的零下一百八十度上升到了零下一百度左右；底層大氣壓力也從1.5個標準大氣壓迅速升高到2.1個標準大氣壓；大氣環(huán)流更加活躍，從衛(wèi)星上經(jīng)常觀察到尺度巨大的氣體渦旋，超級龍卷風司空見慣，光照、溫度、風速……各種氣象紀錄頻頻被打破。

　　甲烷雨一下就是一兩個月。到處都是大大小小、星羅棋布的甲烷湖，人們坐在飛行車里，叮叮咚咚的甲烷顆粒敲打著車身，清脆悅耳。

　　稠密的大氣環(huán)境下，飛行是最好的交通方式——更何況泰坦星球的重力加速度還不到地球的八分之一！這并不是在開玩笑——只要肯用力，一個身體強壯的人完全能夠靠扇動翅膀讓自己飛離地面。

　　家家都有不止一臺小型飛行器，中心城區(qū)的空中交通管理員是最忙碌的工作崗位。露西告訴陳宇，年輕人中最近開始流行一種使用微型聚變能源的單人空中滑板?！奥犝f特別好玩，有的玩上癮了，下班后連飯都不吃就去占場地。周末更是全天泡在那里?！?p>　　如果想要長途旅行——比如前往其它城市的話，可以搭乘由政府提供的定期高速航班，它們將星球上的九座城市緊密聯(lián)系起來……

　　他斜靠在長沙發(fā)的另一頭，將妻子輕輕攬過，讓她倚在肩膀上，長長的頭發(fā)散開來，有一些垂落進自己衣領(lǐng)，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

　　他忽然意識到，這是烏拉爾人撤離泰坦后，全家人的第一次聚餐。他臉上掛著溫暖的笑容，左手輕輕地撫摸妻子的胳膊，目光慢慢掃過客廳，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和滿足，只有小兒子的目光里充滿好奇，正盯著自己的下巴不放，于是打趣道：

　　“怎么？爸爸下巴上有什么好東西嗎？小宙？”

　　他們的小兒子名叫陳宙，今年剛滿八歲，和姐姐陳嵐在同一所學校。兄妹兩人雖然相差三歲，入學也有先有后，不過小家伙不停地跳級，現(xiàn)在和姐姐在一個班上。

　　“爸爸，你這里有一塊傷疤。應(yīng)該是最近才有的，對吧？”

　　陳宙爬下沙發(fā)，走到他的面前，在他下巴上輕輕一指。

　　“嗯，算你眼尖。半年前，有一天，爸爸一不小心，磕到了鳳凰號駕駛艙的門把手，結(jié)果就留下了這道傷疤?！?p>　　“所以啊，打那以后爸爸就留起了胡子，就是怕嚇到你們姐弟。那可是個很大的傷口，有這么長?！?p>　　露西張開拇指和食指比劃一下，笑著拍拍兒子的腦袋，示意他回到座位上去。

　　“倒也不完全是怕嚇到誰。那段時間我們決定，對烏拉爾集團發(fā)動一場為期三個月的連續(xù)進攻，孩子們，指揮所里實在是太忙了，爸爸根本就沒時間刮胡子。”

　　他握住妻子的手，低頭緊緊盯著她的雙眼，目光里滿含歉意。

　　進攻開始之后，出于保密和安全的考慮，他和整個艦隊經(jīng)常音信皆無，那些日子里，白天晚上最擔驚受怕的還是露西，孩子們畢竟年紀尚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害怕。

　　“爸爸，大家都說，你們的進攻戰(zhàn)打得很漂亮，烏拉爾人損失慘重?！?p>　　大女兒陳嵐說著，遞過來一只玻璃碗，里面盛著剛烤好的核桃酥碎。

　　他伸手接過，舀起一小勺放進嘴里，咀嚼幾下，用力地點點頭。

　　“味道真不錯！沒想到啊，我們家出了個天才小廚師，哈哈哈哈！”

　　他話鋒一轉(zhuǎn)：“戰(zhàn)斗剛開始的時候，雙方勢均力敵，可是打著打著，烏拉爾艦隊就頂不住了。你們猜，這是為什么？因為他們需要保護的目標實在太多，整整十一座太空城！每一座都是我們進攻的目標，那段時間戰(zhàn)士們都打瘋了……”

　　露西在他臉頰上輕輕一拍，打斷了他。“好啦好啦！每次只要一說起打仗，你立馬就像換了個人似的，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也不知道問問孩子們的功課怎么樣了！”

　　“夫人批評得對！那個……陳嵐陳宙，你們最近學業(yè)進展如何？”

　　他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看著女兒和兒子，關(guān)切地問道。

　　“我的成績還是老樣子，中等偏上吧。弟弟可就不得了了，班主任說，已經(jīng)向校長提出建議，考慮下學期再給他跳一級，爭取明年下半年可以安排他上中學?！?p>　　“好，了不起！全家都為你感到驕傲！說吧兒子，長大以后，想去哪里上大學？”

　　“爸爸，我想去火星上大學?！?p>　　“火星？為什么？泰坦大學不好嗎，兒子？別忘了，爸爸媽媽都是從那里畢業(yè)的?！?p>　　“可我理想的大學是火星航天學院，那里有最好的宇宙學專業(yè)。長大后，我要成為一名宇宙學家。”

　　陳宙挺起胸脯，滿懷信心地大聲說。

　　臨睡之前，夫妻二人并肩躺在床上，兩雙眼睛久久地望著天花板，半天過去了，誰也沒說一句話。

　　露西轉(zhuǎn)過身來，左手輕輕放在他的胸口上，慢悠悠地說道：“孩子們長得很快，有些事情應(yīng)該早做打算。宙兒資質(zhì)過人，稱得上是千里挑一的少年天才，我們可不能讓他在這戰(zhàn)亂不斷的泰坦上荒廢了學業(yè)，耽誤了前程。”

　　“可是烏拉爾人已經(jīng)被打跑了，撤退了——而且是永遠地撤退了，最新的偵察結(jié)果，烏拉爾艦隊已進入奧爾特星云……”

　　他輕聲安慰妻子。

　　“……我可不管什么奧爾特星云，你也不要再說什么烏拉爾人逃跑了——那又怎樣？努阿克人就在冥王星上，近在咫尺、虎視眈眈……退一萬步講，就算有一天他們?nèi)枷Я?，這里依然充滿了危險，變化莫測的天氣、日益活躍的地殼，上一季度，全球地震強度和頻度同比繼續(xù)增加，一個增加了5%，另一個增加了3%?！?p>　　“是啊！可問題是，地球和火星也好不到哪里去。地球就不用說了，努阿克人隨時可以占領(lǐng)那里——或者說，地球人已完全放棄那里，就看你怎么理解了。照馬東方先生的說法，唯一值得欣慰的，緊趕慢趕，總算按計劃完成了人口疏散！至于火星那邊，雖然眼下暫時沒有戰(zhàn)事，但是再過幾年，只怕也很難說……另一方面，孩子們一旦長大，總要離開父母，到外面的世界去闖一闖，也只有這樣，才能最終變成棟梁之才……你別說，這事還真有些麻煩。”

　　“陳嵐就罷了，本來我也不想她離家太遠。這樣等將來我們都老了，或者仗打完了，你也退役了，身邊有個女兒總是好的。只是宙兒的將來，你這個當父親的一定要放在心上，替他好好籌劃籌劃?！?p>　　他沉默片刻，冷不防突然坐起來，用力一拍大腿，把妻子嚇了一大跳。

　　“有了！還記得劉盛、安磊和林嫻嗎？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帶領(lǐng)幾名年輕人隱居在希望星上，我剛剛想到，希望星就在柯伊伯帶，離我們不遠，不如把宙兒送過去，交給他們來培養(yǎng)！”

　　“這樣行嗎？他們那里又不是大學。”

　　“怎么不行？不要忘了，劉盛他們幾位本來就學識淵博、閱歷豐富，還有，那里有一座彌林立方體，任何人只要能夠建立起意識鏈接，就可以直接學習知識……對，就這么辦！我馬上安排一下，盡快帶宙兒過去看看那邊的情形，先讓他有個切身的感受，順便看望一下幾位老朋友?！?p>　　他興奮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