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家是北平有名的大商家,那時候北平正是個新氣象。街道兩旁的樓房櫛比鱗次蓋起,路面寬廣闊綽,三五人群在廣大的馬路中央來回奔跑穿梭,藥店、錢莊、剪子鋪、中藥房、裁縫店、綢緞莊、米鋪、醬油行四處林立,做生意的到了年下時節(jié)門前無不火爆熾熱,人潮洶涌。
中房老板從墻上的青銅云頭栓的百來個藥格子里按方抓藥,小伙計急著送上踩腳凳,老板一踏便上了頂格抓出二兩何首烏,又取出枸杞、當歸、番紅花與幾種名貴藥材,迅速秤斤秤兩,分別包入小藥包中,麻繩一綁縛緊了趕著腳步送出門外。
門口停著一輛馬車。
老板三腳兩步踩上了馬車的鐵踏墊,門內(nèi)伸出一只手來接過,中藥房老板必恭必敬承上的包裹,對方把票劵塞入他手里,隨后車夫馬鞭一揚,只聽得前方馬匹嘶鳴一聲,中藥房老板從腳踏墊上跳下來退開幾尺,雙手收入袖中做了個揖道:“爺慢走,下次還來?!?p> 車內(nèi)做了個不謝的手勢。吉普揚長而去,后方塵土黃沙滾滾,直待吉普看不見為止。
車過了四個街口后在一處民房前停下,解九拎著包裹下了馬車,才進門便看見管家王福從天井內(nèi)迎了出來。
“少爺,長沙五爺來了?!蓖醺R幻孀咭幻鎿]手差遣兩個仆役趕緊著去張羅茶水。兩個跟在他身后的小廝領(lǐng)旨立刻轉(zhuǎn)身朝廚房走。
“來多久時候了?”解九拎著藥包,一面走一面聽管家王福向他報告家里情況。
“少說有二十分鐘?!?p> “有說是為什么事情而來的?”解九脫下西帽,把帽沿握在手中。他竟然來了所謂何事。
“沒,只說在廳內(nèi)等您回來?!?p>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還有這些東西拿下去收拾好?!彼衙弊雍桶醺J掷镆蝗?,跨步往大廳里迅速走去。
“老五,今天是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
“噯,我等了你這半天你可終于回來了!”狗五從紅木椅上一個鯉魚打挺起身,看著解九跨過門檻拱手進來,自己也拱手對他連聲笑道。
“你這個貴客,什么時候才能把咱倆的飯賬給清了?”解九因與狗五曾打賭過一局,后來又為了點小事狗五幫了他一點忙,于是兩方互請,飯局請來請去,總沒有清賬的一天。
“噯,有空一定,一定!你坐!”說著自己就先坐下。
解九聽著好笑,倒好像這里才是他家一樣,撿了對面的座位入坐,仆人送上蓋碗,一人一盅,解九慢慢呷了一口,放下碗蓋問道:“說吧,什么事這么急非讓你等我回來不可。”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件生意想讓你做,我想你這里的門路比較合適,合著咱們兄弟倆也比較熟,讓你賺這一筆,抵一個飯局?!?p> 解九聽了倒產(chǎn)生興趣問道:“什么生意讓你這么重視,還讓你跑到我家來?”
“長沙那里有幾個戲班你知道吧?前天我和其中一個做了筆生意,是他們少爺管事的,有幾件貨我這里盤子找不到開價的人,我想你那里可以找到更好的,這筆就讓給你吧?!?p> “那可真是謝謝你了,可要分成?”解九笑著對他拱拱手,老五忙把手一揮表示這沒有什么。
“噯,不是說了讓給你了么?還需要分成?”怪他說話不周,也就把話撇過一旁不提。
解九笑著問:“那么我去哪里取貨?”
“他們少爺為了BJ拓盤口的事也上來了,我已經(jīng)知會過他們,他們當家說讓他兒子帶著貨?!?p> “喔?人都上來了?”解九把聲音低了一低。
“差不多齊了,只剩幾個忙的,你什么時候回長沙去?那里還有不少管道等著你通呢。”
“等我這里辦得差不多我就下去。長沙那里情況如何?”
“老樣子,無非就是小盤子多,各人還在分著,有些地方兜不攏,目前沒什么問題。”狗五邊說邊低頭拆袖口的線頭,沒碗蓋的茶在晨光里升騰著熱氣,清煙裊裊間,他抬頭向解九一笑。
“好,那么你把單子給我吧?!苯饩琶税鸭埞P拿上,狗五口頭列了張清單給他。
“貨就這幾件,小貨與配套的花紋多,要認清楚。你看你那有沒有適合的人選,若沒有我收回來便了,很有幾個人要搶這批貨吶?!?p> “知道了,成或不成我自會派人通知你?!?p> “那我就不留了,長沙那還有事等著我去處理。等我把人都請上來,我們差不多就得聚頭了?!?p> 解九向他點點頭,知道這一聚總在這幾天內(nèi)開得成,起身便把狗五送到門口,又命管家王福出去備車。
那旦角的黑發(fā)前額貼片中央戴了一塊紅玉帽正身著寶藍鳳凰領(lǐng)、秋香葫蘆襟扣、米金線長枝花紋繡綢、小幅鑲滾紅色盤紋緞面戲服身周,手上拿著一把牡丹花扇,扇子另一面畫著著了色彩的金底山水花鳥。冷梅紅福壽盤花四喜朝鳳領(lǐng)圍,飾以如意海青云頭;宮黃杏穗花蕩在臉旁。海藍孔雀玉冠上,珠翠滿頭。鬢旁的珍珠盤花金步搖,一步一震顫,蓮步珊珊。
她彎腰舉起水袖,拋繡球似的把袖子隨曲擲出,長白袖子款款飄落下來。她一轉(zhuǎn)眼又拂過身去了。點著腳前走了幾步路,再回頭,烏眉笑眼的臉上眼神水淋淋的一個接著一個拋過來,卻又在不為人見的一瞬將眉眼的喜訊極端含蓄地收斂著,時而臉上有種喜氣洋洋、粉紅色的微笑,笑看臺下觀眾,如同笑這看三千世界。
那水袖隨著她的動作繞了半個圓,竟有點像是環(huán)繞山崚的薄霧,倒有幾分意味上的空蒙。
“花繁濃艶想容顏,云想衣裳光燦,新妝誰似,可憐飛燕嬌懶,向春風解春愁,沉香亭處同倚欄桿?!彼谥_又唱了一段,臺上的宮女們提著燈籠隨主角下了場。解九招來堂倌,跑堂的三腳二步匆匆忙忙進了包廂在他身旁屈身問道:“爺有什么吩咐?”
解九放下筷子,“我找你們管事的有事,勞你傳個話請他過來坐坐?!迸芴玫某鋈チ?,過沒多久管事的領(lǐng)班掀簾子進來,領(lǐng)班低頭垂手站在解九旁笑著問:“這位爺找我?”
“你們今天這個班子很好,勞你傳句話,想請你們戲班的管事上來坐坐,喝一壺茶?!?p> “呃…這位爺,我們這里…不坐堂的。”領(lǐng)班一邊囁嚅著躬下身一邊雙手交握在胸前,陪笑著小聲說道。
“怎么這里就不坐堂???”解九有些面色不善地皺起眉,身子往后一傾看住了那領(lǐng)班。
“不是的,這個…”那領(lǐng)班臉團團的,面色有點訕,兩手搓磨著欲言又止,似乎難以開口。
二人僵持了有一刻多鐘,解九方才恍然大悟。一時間『嗖』地一下感覺血氣上涌,臉稍微紅了點。頓時領(lǐng)悟那領(lǐng)班的意思。于是伸手連忙朝空中一揮沉聲道:“放肆!這說的是些什么東西!”領(lǐng)班的笑著慌里慌張匆忙道:“唉,這位爺,您別惱呀…我這不是說,我們這里并沒有……”
“還要胡說?!苯饩虐l(fā)狠盯了他一眼,那領(lǐng)班給他嚇住了嘴,倒退了兩步,垂手低頭站在桌旁,急欲解釋卻又開不了口;面上為難,只好等解九發(fā)話。又過了一會,解九眱了他一眼??茨穷I(lǐng)班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便思索著,他把茶壺的蓋子往前一推,理了一下喉嚨溫聲道:“去告訴你們管事的,就說有熟人找他,急著要見,莫說什么有的沒的胡話?!?p> “噯。是。是。知道了?!鳖I(lǐng)班的見他沒有為難的意思,不敢多留,連忙應聲下去,只剩解九一人獨自坐在包廂里悶著頭喝茶。
樓下戲臺子上正唱到中軸,恰好唱的是武戲,主演的武生一個背弓摔得又挺又有勁,臺下掌聲如雷,一片叫好聲中來人掀起簾子進了包廂,在解九對頭撿了張椅子坐下。
解九察覺到動靜抬眼,只見一個眉眼俊秀的男子撩起長袍撫平馬褂上的縐折,在他對面自己坐下從茶桌對首問他:“請問這位公子可是找我們戲班?”
“是。你是哪位?”
“恐怕不入尊耳。但還有權(quán)管事。聽說公子找我們戲班,有什么事?”
“哦…這樣,我想和你們戲班做筆交易?!?p> “這位先生是想和我們戲班做什么交易?”
“你們能賣什么,你們自己知道。”
“先生不說清楚點,我們怎么曉得是什么。”
解九不耐煩皺起眉沉聲喝道:“這事哪里還需要明說,去找你們管事的來,我沒時間和你瞎扯?!?p> 那男子低頭想了一下,眼神中忽然閃過些許光芒,不禁淺淺地笑了,于是他抬首柔聲對解九道:“先生,有些東西,我們不賣的?!?p> “怎么,你們班主沒和你們說,我是哪來的?!苯饩挪粣偂?p> “先生哪里來的,我是不知道。只是我既已入座,這位先生不請我喝杯茶,口氣又如此咄咄逼人,這可就說不過去了。”說著,自己伸手去取桌上那把茶壺。
解九看了他那模樣倒不惱,只打量了他一下,隨后便變了張臉笑道:“來者是客,這句話你不知道么?”伸手便把對方拖去的茶壺蓋給壓了個嚴實。一時間二人扯住壺柄壓住壺蓋,只是動彈不得。
來者是客,對方聽到這話也就笑了笑。舉手把解九壓住壺蓋的手推開,伸手拿起燙花描金細紋白瓷壺,替對方斟了杯茶道:“先生莫急,”說著,眼神里突然露出一點玩世不恭的笑意,倒是很襯他那一雙清水眼。
青年拿起壺蓋沏掉初燙的半壺水,笑道:
“敢問先生哪里人?”
“長沙人?!?p> 他把另一杯七分滿的茶推向解九,自己拿了另外一只茶杯問道:
“長沙哪里來的人?”
“長沙五爺推薦來的人?!?p> 這,便是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