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就這樣過去了十年。二月紅已成為長沙的名角兒,而師傅那些老字輩隱退幕后,師兄弟卻沒有在他出彩的技藝兒,二月紅唱的曲兒是極好的。
當(dāng)然,戲唱的太好,這就造成了一種局面:城里頭的男人,若是閑來無事便得出去逛幾圈,而這去的最多,自是窯子,但近來戲院兒居然也有不少人去,硬生生的是把人家姑娘的生意,給分了一半去。
二月紅這天在快活樓與朋友看熱鬧,這些朋友算不上太熟,也不算厭惡,只是場面上的事情難以推辭。對面是一家叫迎春坊的妓院,那里的姑娘打扮的花枝招展,老鳩搖著花巾,正招攬客人進去,供客人挑選姑娘,樣子顯得有些滑稽。
世道雖亂,但也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盛行的行業(yè)。在巨大壓力下的人,尤其是男人,但凡有幾個洋錢。便是去妓院找?guī)讉€女人泄泄火,好在那不是個看臉的時代。因為在那一行只要是稍微有些模樣的,不是做了姨太太,便是被有權(quán)的軍閥包了做金絲雀。剩下的盡是些老蘿卜地瓜,這要是放到現(xiàn)在能讓人逼成禁欲系。
在這世道里,總有一些不得已的勾當(dāng),大約是十歲那年吧?父親告訴了自己戲班真正是干什么的,不是什么好職業(yè),甚至是違法的,但在這個年月,有錢就不算違法,只有窮人突然富貴那才叫違法。
十三歲,二月紅開始跟著父親下棋。
十四歲,親眼看見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但自己無能為力。
十五歲,學(xué)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拋下適當(dāng)?shù)娜?,但?nèi)心深處仍然覺得大家一起活下來才是最好的。
十六歲,那個當(dāng)了暗娼的師姐來找過自己,昔日光滑細膩的皮膚如今變得蠟黃,二月紅在巷口的面攤叫了兩碗面,面對著面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你恨過我么?”姐姐,不,應(yīng)該稱之為女人,多年來的風(fēng)塵生活已經(jīng)讓她練就出了無時無刻都是嫵媚的表情,就這么抬頭一看都覺得是在勾引,“或者說,你埋怨過我么?二月紅?!?p> “沒有,只是不理解?!倍录t實話實說。
“老實說,我自己也很不理解我怎么會這樣?!迸丝┛┑匦?,抽著大煙,“但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是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就算去做暗娼都沒人愿意要了吧?”
“你要是想說你的故事我會聽的。”二月紅說,開始哧溜哧溜地吃面。
“咯咯,到底還是小孩子。”女人想要伸手去摸二月紅的頭,終究還是停在半空中然后縮回來,自顧自得抽著煙,“我想對別人說的時候沒人聽,現(xiàn)在有人想聽但是我已經(jīng)不想說啦!”
“那我走了。”二月紅說。
女人看著二月紅,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弟弟:“那時候你還小得很啊,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么大了么?……哦,對了,你肯定開始跟著師傅下斗了。”
“下斗比去賣來錢來得更快。”二月紅很認真。
“是啊,當(dāng)時死的也更快吧?”女人抽了口煙,“我要救人,我有爸爸媽媽弟弟妹妹,等到我去下斗的時候我全家都死絕了一一其實我媽也是賣的?!?p> “你不是孤兒么?”二月紅有點意外。
“是啊,我爸媽不要我了唄,但是我不能不要我爸媽啊?!迸说偷偷匦Γ迭S的皮膚笑起來有皺紋,像是刻進去的一樣,“還有我妹妹,雖然最后還是死了。”
女人站起來,看著二月紅:“我真希望你還是個孩子,可我又那么害怕你還是個孩子?!?p> “走了,帶我向師傅問個好,”女人沒有再穿旗袍,還是松松垮垮穿了件長衫,“還是算了,想必師傅聽了只會添堵。”
這時候面攤的丫頭就跑上來,給二月紅又上了碗面,蹭蹭他的衣服表示安慰。
“你是啞巴嗎?”二月紅的心情也就會好那么一點。
就在那年秋天,女人死了,草席一裹丟到亂墳崗,亂墳崗全是墳頭,祭拜都沒辦法。下葬的時候,有人輕蔑地笑著說這女人怕是在床上給人操死的吧?
十七歲,戲班搬了家,租不起以前那樣的大院子了。
好像有記憶開始就是分離,分離,和分離,像模糊不清的身影不斷交疊又消失。
父親病重退隱,那自己該接手戲班子了吧?似乎是昨天他聽見有人不服氣。
在乎的人幾乎走光了,現(xiàn)在你們也要把戲班也弄散嗎?二月紅開始學(xué)會溫潤地笑,或者帶上一點嫵媚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女人在巷口抽煙往男人身上倒的時候的樣子——
“大家,我知道城外有個油斗,不過這次比較危險,一起去吧?!?p> 那就好好清理一下好了,沒有資格同生共死貴賤共享的人,死在斗里頭就好了。
后來有傳聞?wù)f,長沙城外有個斗里頭死了很多人,本來也不是什么值得關(guān)注的消息,但似乎說是并非被機關(guān)殺的,而是被人砍死的,連軍閥都被驚動了。
那段時間,似乎是另一個自己所做所為,二月紅從來都不想成為那種任意奪舍別人生命的裁決者。他不喜殺人??墒切能泟e人他會對你心軟嗎?你能確定別人手上不沾著幾條人命嗎?是干干凈凈的,是清白的。你能保證那些與你同生共死的人不會因為斗里的好東西,不會忽然從背后抽出刀刃來嗎?!
當(dāng)那些逆反者的手下哭的涕淚橫流,讓他們自己一命的時候,他卻選擇放過他們,他們讓自廢武功,從此后會無期。之后的幾年里,一個叫陳皮的徒弟被他逐出師門,這一舉動無異于放虎歸山,之后的長沙幾件滅門大案都與他有關(guān),讓二月紅最終下定歸隱之心。這也是后話了,在此暫且一提。
二月紅從不久的舊事脫逃出來,就聽見候三和齊爺說話,候三激動的拍了拍齊爺?shù)募绨?,“這些姑娘還真不錯,上次爺巴巴的來看,都是一些歪瓜裂棗,看的爺直想吐。說實話,還是齊爺你的生意靠譜!”
一個姑娘模樣好生水靈,正被人販子背在背上巡街呢,看看有哪些不知好歹有錢的主贖她做小妾,大聲吆喝著價錢。各色人群正在圍觀著。
三浪也奇了,指著底下的姑娘,“這是齊爺館子里的姑娘,我就說怎么個個都那么水靈。今天晚上我可要好好挑一個,好不容易碰上了?!?p> 二月紅無力吐槽,畢竟那些姑娘們不正是拿來賣嗎?這些朋友看來,那些女人只是一件件放在展柜上的好看的玩物而已,只要有錢,能把她們包夜。
但他對這些小姑娘沒感覺。他不喜歡。
齊爺看向二月紅,有了套近乎的想法,便開口賣個人情,“二爺看喜歡哪個,今天晚上若是來我的館子,一切費用全免?!?p> 候三和三浪都愣了愣,下館子‘掛衣’,說什么都得一百兩,齊爺就這樣拱手送給二月紅。這人情,這手筆真大方!
“我不喜歡!”二月紅直接拒絕,齊爺?shù)哪樕狭⒖糖嘁粔K,紫一塊。他好心好意邀請,這卻碰了一鼻子灰。
候三看苗頭不對,立馬上來打哈哈,“齊爺,你不知道,二爺不喜歡這些雛。你看他平時來往的,哪個不是當(dāng)紅花魁,風(fēng)情萬種,這些小丫頭實在入不了二爺?shù)难??!?p> 齊爺也不會因為這些小事而動氣,也怪他自己,沒打聽好人家的喜好就做主,打了臉也不虧。大家都是一個圈子來往的人,誰也不能和誰真鬧翻了,只能忍氣繼續(xù)看熱鬧。
“咦!”三浪指著鬧市里的一個姑娘,好笑的開口:“這個丫頭怎么總往我們這邊看,得是看上二爺俊俏的模樣,眼珠子都移不開了?!?
鶴引立
OK啊,聊一下第五第六章的幕后。錦棠分析九門各個人物寫的太好,之后我也會引用她的一些講述。 “二月紅一生以情字當(dāng)先,愛情,友情,師徒情。 從小的出身既定為戲班,自懂事起接觸的皆為戲臺。一曲霓裳落盡人間悲歡離合,凡事皆是演繹,皆是一場戲,一場空,一場鏡花水月,人世間好似并無戲文里的恩愛繾綣。 環(huán)境終究會影響一個人的認知,人生觀及價值觀,越是缺乏,越是渴望,也越是看重。所以二月紅對于情之重,重過了一切在他認知的所有事情之上。 懵懂少年對于世事的認知在一個成形期,看見了之前略有好感也是最疼自己的師姐因為生存落為街妓,在此時的心理上,是反感抗拒又無可奈何的,他做不了任何事情去能改變這件事,這在少年心理上留下了最初的陰影?!? 在這里,我參考了同人文老長沙,關(guān)于師姐淪為娼妓這一段描寫。這一段閃回比較重要,也突出了他為什么要救丫頭。給他埋下了一個種子,渴望自己強大到能夠去拯救的最親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