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大地,冰冷的砂粒。
燈楓已握住他的槍。
他還是看不見這個人,連影子都看不見,但是他已感覺到一種奪人魂魄的殺氣。
他忽然往黑披風女人那邊滾了出去。
黑披風女人剛才明明是躺在那里的,距離他并不遠,現(xiàn)在卻已不在了。
但是另外一定有個人在,就在他附近,在等著要他的命。
他不敢再動,不敢再發(fā)出一點聲音,他的身子仿佛在逐漸僵硬。
忽然間,他又聽見了一陣急而尖銳的風聲。
燈楓聽得出這種暗器破空的風聲,是一種極細小,極尖銳的暗器,這種暗器通常都是用機簧打出來的,而且通常都有毒。
他沒有閃避,沒有動。他一動就死。
“?!钡囊宦?,暗器已經(jīng)打下來,打在他身旁的砂粒上。
這個人算準他一定會閃避,一定會動的,所以暗器打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退路,不論他往哪邊閃避,只要他一動就死!
他沒有動。
他聽出風聲不是直接往他身上打過來的,他也算準這個人出手的意向。
他并沒有十成把握,這種事無論誰都絕不可能有十成把握。
在這間不容發(fā)的一剎那間,他也沒法子多考慮。
但是他一定要賭一賭,用自己的性命作賭注,用自己的判斷來下注。
這一注他下得好險,贏得好險。
但是這場賭還沒有完,他一定還要賭下去,他的對手絕不肯放過他的。
這一手他雖然贏了,下一手就很可能會輸,隨時都可能會輸,輸?shù)木褪撬拿芸赡苓B對手的人都沒有看見,就已把命輸了出去。
他本來就已準備要死的,可是這么樣死法,他死得實在不甘心。
他忽然開始咳嗽。
咳嗽當然有聲音,有聲音就有目標,他已將自己完全暴露給對方。
他立刻又聽到了一陣風聲,一陣仿佛要將他整個人撕裂的風聲。
他的人卻已竄了出去,用盡他所有的氣力竄了出去,從風聲下竄了出去。
黑暗中忽然閃起槍鋒的光芒。
在他咳嗽的時候,他已經(jīng)刺出了他的槍。
槍身如墨,槍纓如血,槍鋒如雪的魔槍。
槍鋒一閃,發(fā)出了“?!币宦?,然后就是一聲鐵器落在地上的聲音。
這一聲響過,又是一片死寂。
燈楓也不再動,連呼吸都已停止,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冷汗從他鼻尖往下滴落。
又不知過了多久,就像是永恒般那么長久,他才聽到另外一種聲音。
他正在等待著的聲音。
一聲極輕弱的呻吟,和一陣極急促的喘息。
人只有在痛苦已達到極限,已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時,才會發(fā)出這種聲音來。
一聽見這種聲音,他整個人就立刻虛脫,慢慢的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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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就像是一尾被困在沙礫中垂死的魚,還在掙扎、還在動,動得艱苦而緩慢。
這個人也沒有死。
他手里剛拿起一樣東西。
燈楓忽然撲了過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撲了過去,因為他已看到這個人手里拿著的這樣東西是個用羊皮做成的水袋。
在這里,水就是命,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
燈楓的手已因興奮而發(fā)抖,野獸般撲過去,用野獸般的動作,奪下了水袋。
袋中的水已所剩不多,可是只要還有一滴水,也許就能使生命延續(xù)。
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多么可貴的生命,多么值得珍惜。
燈楓用顫抖的手拔開水袋的木塞,干裂的嘴唇感覺到水的芬芳,生命的芬芳,他準備將袋里的這點水一口口慢慢的喝下去。
他要慢慢的享受,享受水的滋潤,享受生命。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這個人的眼睛。
一雙充滿了痛苦、絕望和哀求的眼睛,一雙垂死的眼睛。
這個人受的傷比他還重,比他更需要這點水,沒有水,這個人必將死得更快。
這個人雖然是來殺他的,可是在這一瞬間,他竟忘記了這一點。
因為他是人,不是野獸,也不是食尸鷹。
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和一只食尸鷹,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是有分別的。
人的尊嚴,人的良知和同情,都是他拋不開的,他忘不了的。
他將這袋水給了這個人,這個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雖然他也曾經(jīng)想要這個人的命,但是在這一瞬間,在人性受到如此無情的考驗時,他只有這么做。
他絕不能從一個垂死的人手里掠奪,不管這個人是誰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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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居然是個女人,等她揭起蒙面的黑巾喝水時,燈楓發(fā)現(xiàn)她是個女人,極美的女人。雖然看來顯得蒼白而憔悴,反而增加了她的嬌弱和美麗。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怎么會在如此可怕的大漠之夜里,獨自來殺人。
她已經(jīng)喝完了羊皮袋中的水,也正偷偷的打量著燈楓,眼睛里仿佛帶著歉意。
經(jīng)過水的滋潤后,她本來已經(jīng)很美的眼睛看來更明媚。
“我本來應該留一半給你的。”她拋下空水袋,輕輕嘆息:“可惜這里面的水實在太少了?!?p> 他只有對她笑笑,然后才忍不住問:“你是水銀?”
“我只是聽說過這名字,卻一直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p> 她又在嘆息:“其實我本來也不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連你叫什么我都不知道?!?p> “但是你卻要殺我。”
“我一直要來殺你,你死了,我才能活下去?!?p> “為什么?”
“因為水,在這種地方,沒有水誰也活不了三天?!?p> 她看看地上的空水袋?!拔乙欢ㄒ獨⒘四?,他們才給我水喝,否則這就是我最后一次喝水了。”
她的聲音充滿恐懼:“有一次我就幾乎被他們活活渴死,那種滋味我死也不會忘記,這一次我就算能活著回去,只要他們知道你還沒有死,就絕不會給我一滴水的?!?p> 燈楓又對她笑笑。
“你是不是要我讓你割下我的頭顱來,讓你帶回去換水喝?”
她居然也笑了笑,笑得溫柔而凄涼。
“我也是個人,不是畜生,你這么對我,我寧死也不會再害你?!?p> 燈楓什么話都沒有再說,也沒有問她:“他們是誰?”
他不必問,他知道就算他問了,她也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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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已將升起,燈楓終于開口。
“你不能留在這里?!彼鋈徽f:“不管怎么樣,你都要回到他們那里去!”
“為什么?”
“因為只要太陽一升起,附近千里之內(nèi),都會變成洪爐,你喝下的那點水,很快就會被烤干的?!?p> “我知道,留在這里,我也是一樣會被渴死,可是……”
燈楓打斷了她的話:“可是我不想看著你死,也不想讓你看著我死?!?p> 她默默的點了點頭,默默的站起來,剛站起來,又倒下去。
她受的傷不輕。
燈楓剛才那一劍,正刺在她的胸膛上,距離她心臟最多只有兩寸。
現(xiàn)在她已寸步難行,連站都站不起來,怎么能回得去。
燈楓忽然又道:“我有個朋友可以送你回去?!?p> 她沒有看見他的朋友。
“這里好像只有你一個人?!?p> “朋友不一定是人,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不是朋友?!?p> 他走過去,輕撫赤犬的柔鬃:“我也見過很多你把他當作朋友的人,都不是人?!?p> “你的朋友就是這匹馬?”她顯得很驚異:“你把一匹馬當作朋友?”
燈楓笑了笑,“我為什么不能把一匹馬當作朋友?”
他的笑容微帶苦澀:“我浪跡天涯,無親無故,只有它始終跟著我,生死與共,至死不棄,這樣的朋友你有幾個?”
她垂下了頭,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問:“現(xiàn)在你為什么跟它分手?要它送我回去?”
“因為我也不想要它陪我死?!?p> 他輕拍赤犬:“它是匹好馬,他們絕不會讓它死的,你是個很好看的女人,他們也不會真的把你渴死,我讓它送你回去,才是你們的唯一的生路。”
她抬起頭。凝視著他,又過了很久,又輕輕的問:“你有沒有替你自己想過?你為什么不想你自己要怎么樣才能活得下去?”
燈楓只對她笑笑。
有些問題是不能回答,也不必回答的。
她忍不住長長嘆息,說出了她對他的想法。
“你真是個怪人,怪得要命?!?p> “我本來就是?!?p> ☆☆☆☆☆☆☆☆☆☆☆☆☆☆☆☆☆
太陽已升起。
大地無情,又變?yōu)楹闋t,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燃燒,燃燒的終極就是滅亡、就是死。
赤犬也走了,背負著那個被迫來殺人的女人走了,也許它并不想跟燈楓分手,可是它不能違抗他,它畢竟只不過是一匹馬而已。
燈楓已倒了下去。
附近已看不見別的生命,燈楓倒在火熱的砂礫上,勉強支持著,不讓眼睛閉上。
可是大地蒼穹在他眼中看來,仿佛都已變成了一團火焰。
他知道自己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因為他已看見了一種只有垂死者才能看得見的幻象。
他忽然看見了一行儀從酆都的轎馬,出現(xiàn)在金黃色的陽光下。
每個人身上都仿佛在閃著黃金般的光芒,手里都拿著黃金色的水袋,袋中盛滿了蜜汁般的甜水和美酒。
如果這不是他的幻覺,不是蒼天用來安撫一個垂死者的幻覺,就一定是冥冥中派來迎接他的使者。
他的眼睛終于閉了起來,他已死得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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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詞·其二
【唐】王翰
秦中花鳥已應闌,塞外風沙猶自寒。
夜聽胡笳折楊柳,教人意氣憶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