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雨已停。
一輛騾子拉的大板車,碾壓著荒原的泥濘,慢慢地向峮宮山莊走來。
板車上裝著的,赫然竟是一口棺材,一口嶄新的棺材。
一個臉色發(fā)白的小老頭穿著套嶄新的青布衣裳,騎著頭黑驢,走在馬車旁,看他的臉色,好像他終年都是躺在棺材里的,看不見陽光。
無論誰看見棺材都難免會吃一驚的。
寧天朋也不例外,忍不住問道:“這口棺材是送到哪里去的?”
小老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兩眼,忽然笑道:“這口棺材,正是要送到這里的,送來峮宮山莊的。”
寧天朋變色道:“是誰叫你送來的?”
小老頭賠笑道:“當(dāng)然是付過錢的人……”
寧天朋不等他說完,已一個箭步竄過去,將他從驢背上拖下來,厲聲道:“那是個什么樣的人?”
小老頭的臉嚇得更無絲毫血色,吃吃道:“是……是個女人?!?p> 寧天朋怔了怔,道:“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小老頭道:“是個老太婆?!?p> 寧天朋又怔了怔,道:“你是從哪里來的,這老太婆的人在哪里?”
小老頭道:“她也跟著來了,就在……就在……就在車上的棺材里躺著?!?p> 寧天朋冷笑著,道:“在棺材里躺著,莫非是個死人?”
小老頭道:“還沒有死,是剛才躺進(jìn)去躲雨的,后來想必是睡著了。”
寧天朋冷笑著,放開了小老頭,一步步走過去,突然閃電般出手,揭起了棺材蓋……
棺材里果然有個人,但卻并不是女人,也不是個活人!
棺材里躺著的是個死人,死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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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身上的衣衫華麗得接近奢侈,一張清瞿、瘦削、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修飾得很整潔的臉已扭曲變形,嘴角的血痕已凝結(jié),除此之外,身上并沒有別的傷痕,顯然是被人以內(nèi)力震傷內(nèi)臟而死。
司寇燈楓高高地站在石階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臉,忍不住失聲而呼:“孫老板!”
他當(dāng)然不會看錯,這尸體赫然正是小鎮(zhèn)上“窄門”的孫老板。
寧天朋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盯著那小老頭,一字字道:“這人不是老太婆!”
小老頭全身發(fā)抖,勉強(qiáng)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不……不是?!?p> 寧天朋道:“你說的老太婆呢?”
小老頭搖了搖頭,似乎也被這變故驚住了,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寧天朋厲聲道:“你不知道誰知道?”
他身形一閃,突然出手,五指如鉤,急抓小老頭右肩的琵琶骨。
小老頭整個人本來瘦得就像是個掛在竹桿上的風(fēng)球,寧天朋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腳步一滑,已到了寧天朋右肋后,反掌斜削寧天朋肋骨。
這一招不但變招快,而且出手的時間、部位,都拿得極準(zhǔn),掌風(fēng)也極強(qiáng)勁有力。
只看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這雙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多年的功夫火候。
寧天朋冷笑道:“果然有兩下子!”
這六個字出口,他身法已變了兩次,雙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輕靈變化見長,此番身法乍一展動,雖然還沒有完全現(xiàn)出威力,但招式之奇變迅急,已令人難以抵擋。
小老頭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兩下子!”
笑聲中,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轉(zhuǎn),人已沖天飛起,竄上了對面的屋脊了。
他一著剛攻出,說變招就變招,說走就走,身法竟已是快得驚人。
只可惜,他的對手是以獨(dú)門輕功“鵬摶”身法名震天下的“銀劍”寧天朋!
他身形掠起,寧天朋的人已如輕煙般竄了上去,五指如鷹爪,一反手抓住了他的后背。
“嘶”的一聲,他背上嶄新的藍(lán)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塊。
“嗆”的一響,小老頭的后背里,竟有三點(diǎn)寒星暴射而出,急打?qū)幪炫蟮男馗埂?p> 寧天朋一聲清嘯,凌空翻身,人已在另一邊的屋脊上。
饒是他輕功精妙,身法奇快,那三點(diǎn)寒星,還是堪堪擦著他衣衫而過。
再看那小老頭,已在七八重屋脊外,身形再一閃,就已看不見了。
一聲奇異的冷笑從屋脊后傳來。
笑聲凄惻悲厲,縹緲回蕩,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jīng)咒,又像是孤魂的夜哭。
寧天朋一躍而下,竟不再追,鐵青的臉上已現(xiàn)了冷汗,目光看著他身形消失,突然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此人就是那晚車外之人……想不到此人竟有如此身手……”
燈楓也嘆了口氣,搖著頭道:“如此高手辛辛苦苦地送棺材來干什么?難道他也和你們的那些仇家有關(guān)系?”
寧天朋還是不說話。
燈楓又道:“孫老板難道是被他殺了的?為的又是什么?”
寧天朋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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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就擺在山莊的院子中。
文軍公子站在棺材旁,他沒有流淚,但面上的表情卻還比流淚更悲傷。
孫老板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還帶著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文軍公子盯著孫老板的一雙手。
他既不看孫老板扭曲變形的臉,也不看那嘴角凝結(jié)了的血漬,只是盯著這雙手。
孫老板的尸體已僵硬、冷透,一雙手的手指彎曲而僵硬。
文軍公子忽然道:“你看出了什么?”
寧天朋道:“這只不過是雙死人的手,和別的死人并沒有什么地方不同。”
文軍公子道:“有。”
寧天朋道:“有什么不同?”
文軍公子道:“這雙手本來握得很緊,后來才被人扳開來的。”
寧天朋道:“你看得出?”
文軍公子道:“死人的骨頭和血已冷硬,想扳開死人的手并不容易,所以他的手指才會這樣子扭曲,而且上面還有傷痕?!?p> 寧天朋道:“也許是他臨死前受的傷?!?p> 文軍公子道:“絕不是?!?p> 寧天朋道:“為什么?”
文軍公子道:“因?yàn)槿羰巧笆艿膫?,傷口一定有血漬,只有死了很久的人才不會流血?!?p> 他忽然轉(zhuǎn)向?qū)幪炫螅溃骸澳憧匆娺@尸體時,他是不是已死了很久?”
寧天朋點(diǎn)點(diǎn)頭,道:“至少已死了一個時辰,因?yàn)槟菚r他的人已冷透?!?p> 文軍公子道:“那時他的手呢?是不是握得很緊?”
寧天朋沉吟著,垂下頭,道:“那時我沒有留意他的手。”
文軍公子沉下臉,冷冷道:“那時你留意著什么?”
寧天朋道:“我……我正急著去盤問別的人?!?p> 文軍公子道:“你問出了什么?”
寧天朋垂首道:“沒有?!?p> 文軍公子沉聲道:“下次你最好記得,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只不過他們說話的方法,和活人不同而已。”
寧天朋低著頭,道:“是?!?p> 文軍公子又點(diǎn)點(diǎn)頭,道:“只有死人告訴你的事,才永遠(yuǎn)不會是假的……因?yàn)樗迅静槐仳_你。死人能告訴你的事,也許比活人還多,而且也遠(yuǎn)比活人可靠?!?p> 寧天朋道:“是?!?p> ☆☆☆☆☆☆☆☆☆☆☆☆☆☆☆☆☆
文軍公子站在棺材旁,對著棺材里的尸體凝視了很久,喃喃道:“他本是我們四人之中心思最縝密的,只要一出手,必定萬無一失,可見他對別人的觀察必是十分準(zhǔn)確仔細(xì)?!?p> 寧天朋接道:“所以,這十年來他才一直沒有回到山莊里,特地留在小鎮(zhèn)上……”
文軍公子道:“不錯,這幾日他一直在暗中偵查,誰是來尋仇的人?!?p> 寧天朋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什么也沒有查出來,就已死了?!?p> 文軍公子沉聲道:“他若什么都沒有查出來,就不會死!”
寧天朋道:“哦?”
文軍公子道:“就因?yàn)樗寻l(fā)現(xiàn)了那兇手的秘密,所以才會被人殺了滅口!”
文軍公子接著道:“他這雙手里,必定緊握著樣?xùn)|西,這樣?xùn)|西必定是個很重要的線索,說不定就是他從兇手身上抓下來的,當(dāng)時你若找出了這樣?xùn)|西,現(xiàn)在我們說不定就已知道兇手是誰了?!?p> 寧天朋目中露出了敬畏之色,道:“所以我們只要找出誰是殺他的兇手,就可以知道誰是來找我們麻煩的人了?!?p> 文軍公子冷冷道:“所以他手里握著的線索,關(guān)系才如此重要!”
寧天朋眼睛里忽然閃出了光,道:“棺材運(yùn)來時,還有燈楓在這口棺材附近?!?p> 文軍公子道:“你有沒有看見他動過這尸體?”
寧天朋又垂下頭,搖頭道:“我也沒有留意,只不過……”
文軍公子道:“只不過怎樣?”
寧天朋道:“只不過他對這尸體,好像也很有興趣,站在棺材旁看了很久?!?p> 文軍公子冷笑著,道:“這少年看出的事,只怕遠(yuǎn)比你多得多?!?p> 寧天朋大聲道:“我去找他!”
文軍公子道:“不必?!?p> 寧天朋道:“為什么不必?難道這小子就找不得?”
文軍公子嘆了口氣,道:“他若是來尋仇的,又怎會將線索交給你。他若不是來復(fù)仇的,你又何必去找他?”
寧天朋沒有再說話,他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文軍公子看著他的背影,眼里忽然露出憂郁恐懼之色,仿佛已從這個人的身上,看出了一些十分悲慘不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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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月色朦朧,星也朦朧。
燈楓睜大了眼睛,看著窗外朦朧的夜色。
他沒有笑。
他那永遠(yuǎn)掛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無人時,就會消失不見。
他也沒有睡。
峮宮山莊雖無聲,但他的思潮,卻似千軍萬馬般奔騰起伏,只可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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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少年手里還是緊緊握著他的箱子。
他也沒有睡。甚至連靴子都沒有脫下來。
凄涼的月色,照著他蒼白冷硬的臉,照著他手里漆黑的箱子。
這口箱子里面裝的是什么?
他有沒有打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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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戀花
【宋】柳永
佇倚危樓風(fēng)細(xì)細(xì),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dāng)歌,強(qiáng)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