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具尸體,一把刀,就這樣擺在院子里。
一刀致命,好快的刀,好利的刀。
刀雪亮,刀鋒薄而銳利。
文軍公子臉色鐵青。
司寇燈楓皺著眉,道:“犬馬無辜,人也無辜,兇手的手段也未免太狠辣了?!?p> 文軍公子喃喃道:“十三刀,十三條命,好快的刀!”
黑衣少年凝視著刀鋒,道:“好刀!”
文軍公子道:“若非好刀,又怎能連斬十三個人的首級?”
燈楓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那把刀,嘆息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p> 文軍公子霍然抬起頭,盯著燈楓,突又轉(zhuǎn)身,對著寧天朋,厲聲道:“帶人去找,帶四十個人去找,凡是見到的陌生人,一律帶回來?!?p> 寧天朋道:“是?!?p> 文軍公子道:“十個人一組,分成四組,多帶食水口糧,找不到線索就不許回來!”
寧天朋道:“是?!?p> 無論文軍公子說什么,他永遠都很恭順。
文軍公子目光一掃,沉聲道:“對這件事,兩位是否有什么話要說?”
燈楓突然道:“只有一句話?!?p> 文軍公子道:“請說。”
燈楓道:“莊主若是殺錯了人呢?”
文軍公子的臉沉了下來,冷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燈楓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p> 文軍公子道:“閣下還有什么話說?”
燈楓道:“沒有了?!?p> ☆☆☆☆☆☆☆☆☆☆☆☆☆☆☆☆☆
四十個人,四十匹馬。
八十個大羊皮袋中,裝滿了清水和干糧。
刀已磨利,箭已上弦。
寧天朋仔細地檢查了兩次,終于滿意的點了點頭,但聲音卻更嚴厲:“十個人一組,分頭去找,找不到你們自己也不必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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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fēng)卷起了木葉,白楊伶仃的顫抖。
一片烏云卷來,掩住了日色,天已黯了下來。
文軍公子的腰雖仍挺得筆直,但胃卻在收縮,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他的胸與胃之間壓迫著,壓得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只覺得滿嘴酸水,又酸又苦。
燈楓走了。
黑衣少年也已離開
他知道,可是并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
若是換了十年前,他絕不會讓他們走的。
若是換了十年前,他現(xiàn)在也許已將他們埋葬在這荒原上。
多年來,他的肌肉雖仍緊緊結(jié)實,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一點多余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身子仍如標槍般筆挺。
多年來,他外表幾乎著不出有任何改變。
但一個人內(nèi)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
這并不是說他的胃已漸漸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說他對女人的需要已不如以前那么強烈。
真正的改變,是在他心里。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顧忌已越來越多,無論對什么事,都已不如以前那么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擁著他最愛的女人時,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樣能控制自如,最近這幾次,他已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對方滿足。
這是不是正象征著他已漸漸老了?
一個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覺時,才會真的衰老。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現(xiàn)在他只想能靜靜地躺下來。
也許他并不想去殺人的,可是他心里實在太恐懼。
不是仇恨,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為了仇恨和憤怒的反而少,為了恐懼而殺人的反而多!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往往也不是為了別人傷害了他,而是因為他傷害了別人。
這也是自古以來,人類最大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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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更黯,似將有雷雨。
文軍公子當然看得出,多年的經(jīng)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變化一樣準。
他靜靜地躺在旗桿下,看著白色的大旗在風(fēng)沙中飛卷。
他已在旗桿下躺了整整一天。
山莊中的人望見他,都遠遠地繞開,沒有人敢過來打攪他。
但他卻懶得站起來,懶得回去。
黃沙連著天,天連著黃沙。
碧天,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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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
雨絕不會只下一滴。
你只要看到有一滴雨落下,就應(yīng)知道大雨立刻就要跟著來了。
窗子是關(guān)著的,屋里暗得很。
雨點打在屋頂上,打在窗戶上,就像是戰(zhàn)鼓雷鳴,萬馬奔騰。
燈楓斜坐著,伸長了兩條腿,長長嘆了一口氣,喃喃著道:“好大的雨?!?p> ☆☆☆☆☆☆☆☆☆☆☆☆☆☆☆☆☆
黃昏將近,雨已停。
陰翳的云層里,居然有夕陽露出。
但荒原上的泥濘卻仍未干。
風(fēng)中傳來斷續(xù)的馬蹄聲。
七八個人東倒西歪地坐在馬上,都已接近爛醉。
幸好他們的馬還認得路。
這些寂寞的馬師們,終年在馬背上顛沛掙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繭,除了偶而去鎮(zhèn)上狂醉一場,他們幾乎已沒有別的樂趣。
也不知是誰在含糊著低語:“明天輪不到我當值,今天晚上我本該找個騷娘們摟著睡一宿的?!?p> “誰叫你的腰包不爭氣,有幾個錢又都灌了黃湯。”
“下次發(fā)餉,我一定要記著留幾個?!?p> “我看你還是找條母牛湊合湊合算了,反正也沒有女人能受得了你?!?p> 于是大家大笑。
他們笑得瘋狂而放肆,又有誰能聽得出他們笑聲中的辛酸血淚。
沒有錢,沒有女人,也沒有家。
就算忽然在這荒原上倒下去,也沒有人去為他們流淚。
這算是什么樣的生活?什么樣的人生?
一個人突然夾緊馬股,用力打馬,向前沖去,大聲呼嘯著。
別的人卻在大笑:“小黑子好像快瘋了?!?p> “他至少有七八個月沒有碰過女人,上次找的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棒子?!?p> 突然間,一聲慘呼。
“小黑子”突然慘呼著從馬背上栽倒。
倒在一個人腳下。
一個人忽然鬼魅般出現(xiàn),手里倒提著把長槍!
最前面的兩個人努力睜大朦朧的醉眼,看清了他,松了口氣,賠笑道:“原來是……”
他的聲音剛發(fā)出,長槍已迎面刺來。
鮮血在他眼前濺開,在夕陽照射中看來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雙眼睛還在死盯著這個人,眼睛里充滿了驚懼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這個人怎會對他下這種毒手!
健馬驚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轉(zhuǎn)身打馬,想逃走,但這人忽然間已鬼魅般追上來。
槍鋒只一閃,立刻就有個人自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為什么?你這是究竟為了什么?”
沒有回答,只有槍鋒刺出時帶起的風(fēng)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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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照在荒原上。
狂風(fēng)撲面。
天地肅殺,火焰在狂風(fēng)中卷舞。
兩個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視著火上架著的鋼鍋。
鍋里的水已沸了,一縷縷熱氣隨風(fēng)四散。
旁邊的帳篷里,傳出了七八個人同時打鼾的聲音。
就在這時,斜陽之下忽有一人一騎急馳而來。
兩個人同時抄住了刀柄,霍然長身而起,厲聲喝問:“來的是誰?”
“是我。”
這聲音仿佛很熟悉。
兩個人瞇著眼,迎著斜陽。
看清了馬上人的臉,馬鞍上掛著一桿長槍。
兩個人立刻同時笑了,賠著笑道:“這個時候,你老人家來這里做什么?”
“我找你們有事。”
“什么事?”
沒有回答,馬上槍鋒一閃,一個人的已倒在地上。
年輕人張大了嘴巴,連驚呼聲都已被駭?shù)孟菰谘屎砝铩?p> 這人為什么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
他死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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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篷里的鼾聲還在繼續(xù)著。
已經(jīng)勞累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難被驚醒。
第一個被驚醒的人最痛苦,因為他聽見了一種馬踏泥漿的聲音,也看見了雨點般的鮮血正在從半空中灑下。
他正想驚呼,槍鋒已刺在他咽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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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鵲墓
【明】孫承恩
醫(yī)圣從聞術(shù)有神,千年冢骨已飛塵。
荒原落日西風(fēng)里,猶有紛紛乞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