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黃昏。
司寇燈楓還在打著呵欠。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己打了三四十個呵欠了。
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覺。
他東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無論對什么事都很有興趣,就是對睡覺沒有興趣。
這個小鎮(zhèn)的長街兩邊的店鋪幾乎都已被他逛遍。
現(xiàn)在,他剛從一家雜貨店里走出來,正準(zhǔn)備走到對面的小面館去。
他喜歡跟各式各樣的人聊天,他覺得這地方每家店的老板好像都有點(diǎn)奇怪。
其實(shí),奇怪的人也許只不過是他自己。
☆☆☆☆☆☆☆☆☆☆☆☆☆☆☆☆☆
燈楓穿過街心時,突然有一匹快馬,箭一般沖入了長街。
一匹火紅的桃花馬。
馬上少女也紅如桃花,更是艷如桃花——一朵有刺的桃花。
馬還沒有沖到燈楓面前,人卻已揚(yáng)起了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嗎?快避開!”
燈楓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連一點(diǎn)閃避的意思都沒有。
她只有勒住韁繩,但手里的馬鞭卻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但燈楓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種神奇的魔法一樣,隨時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絕對想不到的事。
紅衣少女的臉已紅得仿佛染上了胭脂。
燈楓只不過用三根手指夾住了鞭梢,但隨便她怎么用力,也休想將鞭梢抽回來。
她又驚又急,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燈楓用眼角瞟著她,用一種懶洋洋的聲音道:“我只想告訴你幾件事。”
紅衣少女咬著嘴唇,道:“我不想聽。”
燈楓淡淡道:“不聽也行。只不過,一個大姑娘若從馬上跌下來,那一定不會很好看的?!?p> 紅衣少女只覺得突然有一股力量從馬鞭上傳了過來,自己好像隨時都可能從馬背上跌下去,忍不住大聲道:“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p> 燈楓笑了,道:“你不應(yīng)該這么兇的。不兇的時候,你本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兇起來,就變成個令人討厭的母老虎了。”
紅衣少女忍著怒氣,道:“還有沒有?”
燈楓道:“還有,無論胭脂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是要賠命的?!?p> 紅衣少女臉又氣白了,恨恨地道:“現(xiàn)在你總可以放手了吧?”
燈楓忽又一笑,道:“還有一件事。”
紅衣少女道:“什么事?”
燈楓笑道:“像我這樣的男人,遇見你這樣的女人,若連你的名字都不問,就放你走了,豈非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你?!?p> 紅衣少女冷笑道:“我為什么要把名字告訴你?”
燈楓道:“因?yàn)槟悴辉笍鸟R上跌下來?!?p> 紅衣少女的臉?biāo)埔褮恻S了,眼珠子一轉(zhuǎn),突然說道:“好,我告訴你,我姓祖,叫奶奶,現(xiàn)在你總該松手了吧?”
燈楓微笑著松開手,道:“祖奶奶?!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這時人馬已從他身旁箭一般的沖過去。
只聽紅衣少女在馬上大笑道:“現(xiàn)在你該明白了吧,我就是你這個龜孫子王八蛋的祖奶奶?!?p> 她還是怕燈楓追上來,沖出去十來丈,身子突然凌空躍起,燕子般一掠,飛入了路旁的窄門里。
好像她只要一進(jìn)了這窄門,就沒有任何人敢來欺負(fù)她了。
☆☆☆☆☆☆☆☆☆☆☆☆☆☆☆☆☆
窄門上懸著的燈還沒有點(diǎn)亮。
窄門后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現(xiàn)在已是殘秋,但這地方還是溫暖如春。即使到了深夜,但這地方還是光亮如白晝。
這里有酒,卻不是酒樓;有賭,卻不是賭場;有隨時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卻也不是妓院。
這地方根本沒有名字,但卻是附近幾百里之內(nèi),最有名的地方——大家都叫這個地方“窄門”。
大廳中擺著十八張桌子。
無論你選擇哪張桌子坐下來,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還要享受別的,就得推門。
大廳四面有十八扇門。
無論你推哪扇門走進(jìn)去,都絕不會后悔,也不會失望。
大廳的后面,還有道很高的樓梯。
沒有人知道樓上是什么地方,也沒有人上樓走過。
因?yàn)槟愀静槐厣蠘恰?p> 無論你想要的是什么,樓下都有。
樓梯口,擺著張比較小的方桌,坐著個服裝很華麗、修飾很整潔的中年人。
他好像總是一個人坐在那里,一個人在玩著骨牌。很少有人看見他做過別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見他站起來過。
他坐的椅子寬大而舒服。
別的人來來去去,他從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頭來看一眼。
別的人無論做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無關(guān)系。
其實(shí)他卻正是這地方的主人。
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個很奇怪的主人。
☆☆☆☆☆☆☆☆☆☆☆☆☆☆☆☆☆
窄門里十八張桌子都是空著的。
只有那神秘的主人,還坐在樓梯口的小桌上,玩著骨牌。
天還沒有黑,燈也沒有點(diǎn)亮。
只要燈沒有點(diǎn)亮,這地方就不會招待任何客人。
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許并不高尚,但規(guī)矩卻不少。
你要到這里來,就得守他的規(guī)矩。
他兩鬢斑白,臉上每一條皺紋中,都不知隱藏著多少歡樂,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雙手卻仍柔細(xì)如少女。
他穿著很華麗,華麗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澤柔潤如寶石。
他正在將骨牌一張張慢慢地?cái)[在桌上,擺成了個八卦。
紅衣少女一沖進(jìn)來,腳步就放輕了,輕輕走過去,道:“孫叔叔,你好?!?p> 一進(jìn)了這屋子,這又野又刁蠻的少女,好像立刻就變得溫柔規(guī)矩起來。
主人并沒有轉(zhuǎn)頭看她,只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坐?!?p> 紅衣少女在他對面坐下,仿佛還想說什么,但他卻擺了擺手,道:“等一等?!?p> 她居然肯聽話,就靜靜地坐在那里等。
主人看著桌上用骨牌擺成的八卦,清瞿、瘦削、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神情仿佛很沉重,過了很久,才仰面長長嘆息了一聲,意興更蕭索。
紅衣少女忍不住問道:“你真的能從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p> 紅衣少女眨著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主人端起金杯,淺淺啜了一口,肅然道:“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紅衣少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緩緩說道:“天機(jī)難測,知道了,反而會有災(zāi)禍了?!?p> 紅衣少女道:“知道有災(zāi)禍,豈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cái)[了擺頭,神情更沉重,長嘆道:“有些災(zāi)禍?zhǔn)潜懿婚_的,絕對避不開的……”
紅衣少女看著桌上的骨牌,發(fā)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來?”
主人黯然道:“就因?yàn)槟憧床怀鰜恚阅悴疟任铱鞓贰!?p> 紅衣少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顏笑道:“這些事我不管,我只問你,今天晚上到不到山莊去?”
主人皺眉道:“今天晚上?”
紅衣少女道:“三哥說,今天晚上,他請了兩位很特別的客人,所以想請大叔你也一起去。再過一會兒,就有車子來接了?!?p> 主人沉吟著,道:“我還是不去的好?!?p> 紅衣少女撅起嘴,道:“其實(shí)三哥也知道你絕不會去的,但還是叫我來跑這一趟,害得我還受了一個小鬼的欺負(fù),差點(diǎn)被活活氣死?!?p> 只聽一人笑道:“小鬼并沒有欺負(fù)祖奶奶,是祖奶奶先要用鞭子抽死小鬼的。”
紅衣少女怔住。
燈楓不知什么時候也進(jìn)來了,正懶洋洋地倚在門口,看著她笑。
紅衣少女變色道:“你憑什么到這里來?”
燈楓悠然道:“不應(yīng)該到這里來的人,卻不是我,是你。”
紅衣少女跺了跺腳,轉(zhuǎn)身道:“孫叔叔,你還不把這人趕出去,你聽他說的是什么話?!?p>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還是快回去吧,免得你三哥著急?!?p> 紅衣少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腳,從燈楓旁邊沖出了門。
她走得太急,差點(diǎn)被門檻絆倒。
燈楓笑道:“祖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沒有人賠命的?!?p> 紅衣少女沖出去,“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忽又把門拉開一線,道:“多謝你這乖孫子關(guān)心,祖奶奶是跌不死的?!?p> 這句話沒說完,門又“砰”的關(guān)起,只聽門外一聲呼喝,就有馬蹄聲響起,在門口停了停,一瞬間又消失在街頭。
燈楓嘆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好一匹桃花馬,好一個母老虎?!?p> 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燈楓道:“哪一半?”
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們一人一馬都取了個外號,人叫胭脂虎,馬叫胭脂奴?!?p> 燈楓笑了。
主人接著道:“她也就是今夜東道主人的妹妹。”
燈楓失聲道:“她就是峮宮山莊三公子的妹妹?”
主人點(diǎn)點(diǎn)頭,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這胭脂虎咬傷了?!?p> 燈楓又笑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人并不像外表看來這么神秘孤獨(dú),所以又問:“三公子究竟叫什么?”
這人道:“子南,子南雅萍?!?p> 燈楓笑道:“子南雅萍?!他怎么會取這樣一個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哥哥的名字是文軍,妹妹是雅萍?!?p> 他一雙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著燈楓,微笑著又道:“閣下真要問的,定然不是哥哥,而是妹妹。在下既聞弦歌,怎會聽不出閣下的雅意?!?p> 燈楓大笑,道:“但愿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間主人同樣的風(fēng)采,燈楓也就算不虛此行了?!?p> 主人道:“燈楓?”
燈楓道:“紅燈籠的燈,紅楓葉的楓?!?p> 主人道:“紅紅火火,好名字!”
燈楓大笑,道:“不知主人呢?”
主人道:“在下姓孫。”
燈楓道:“臺甫呢?”
主人沉吟著,舉起手,只用手指在空中劃了兩個字,就像鬼畫符似的,誰也看不出寫的是什么。
燈楓呆了呆,大笑道:“閣下倒真是有趣的很?!?p> 主人淡淡道:“名字過不是一個人的代號而已。閣下只是這個小鎮(zhèn)的一位過客,想必終有一日要離此而去,將來也未必會有再見之時。我叫什么名字,閣下又何必太過在意?!?p> 燈楓大笑,道:“自古以來,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憑閣下這一席話,就當(dāng)浮一大白?!?p> 主人一飲而盡,持杯沉吟,忽然道:“其實(shí)人生之中,最令人銷魂的,也并非別離,而是相聚?!?p> 燈楓道:“相聚?”
主人道:“若不相聚,哪有別離?”
燈楓沉吟良久,不禁嘆息一聲,喃喃道:“不錯,若無相聚,哪來的別離……若無相聚,又怎么會有別離……”
他反反復(fù)復(fù)低詠著這兩句話,竟似已有些癡了。
主人又倒了一杯酒,道:“所以閣下也錯了,也當(dāng)浮一大白才是?!?p> 燈楓走過去,舉杯飲盡,忽又展顏而笑,道:“若沒有剛才的錯,又怎會有現(xiàn)在這杯酒呢?所以有時錯也是好的。”
突然間,車轔馬嘶,停在門外。
主人長長嘆息,道:“剛說別離,看來就已到了別離時刻,峮宮山莊的車子來接客了?!?p> 燈楓笑道:“但若無別離,又怎會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頭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主人看著他走出去,喃喃道:“若無別離,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時一旦別離,就再難相聚了?!?p> ☆☆☆☆☆☆☆☆☆☆☆☆☆☆☆☆☆
戲贈趙使君美人
【唐】杜審言
紅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馬上石榴裙。
羅敷獨(dú)向東方去,謾學(xué)他家作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