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能歪七扭八的寫自己的名字了，他也不知道會寫名字對他意味著什么，父親會在晚上能碰見他的時候，指著夜空中一閃一閃的星星告訴他閃著的就是他的名字。

　　人啊，誰都是一面天使，一面魔鬼，星星也一樣，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長時間的放養(yǎng)成長，他身上也沾染了不少陋習。鎮(zhèn)上總會有人看見他在放羊的時候，會偷點別人家的莊稼回去。要是被抓住了，他就把東西還給人家，沒抓住的話，拿回家還能被父母表揚一番呢。

　　我父親也曾多次用他獨創(chuàng)的手語給星星比劃，人不能偷東西的，星星點著自己的頭，同意，可走了以后，依然是他行他素。

　　我也承認，在我的印象里，我對星星是有偏見的，而且這種偏見，有時候還會讓旁人覺得有點太偏頗。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我依然堅信，在內(nèi)心深處，星星是一個好人。

　　六歲那年有一天我感冒了，高燒不退。我父親背著我就往大隊診所跑。距離不遠，但是天黑還下著雨路滑。我趴在他身上，他走路也快不起來。出門碰到了星星，他咿咿呀呀的一陣比劃，我父親朝大隊診所的方向指了指，他就明白了。二話不說就要上來背我，被拒絕了。我在背上迷迷糊糊的，后面小跑跟著的是星星。

　　從診所回來，星星渾身被雨淋了個透，我父親身上是汗還是雨早都分不清了。星星在炕邊上看著我躺在我父親雙腿圍成的圈圈里。他們兩咿咿呀呀、雞同鴨講一陣后，我父親指了指星星家的方向，意思是讓他趕緊回去吧。

　　我家離他們家不遠，一條巷子，我家在中間，他家在巷子尾，不超過五百米的距離。我吃了藥迷迷糊糊的，沒過多久，就聽見破舊的老木門一陣急促的響聲，星星兩手提著自己上衣襟，兜著幾個從家里拿來的橘子，一咕嚕就全放在炕上。他指著橘子，然后又指指我，意思是專門拿給我的，臉上一副焦急的樣子。那一個晚上，吃了藥再啃一個蘋果，效果是出奇的好，沒幾天感冒徹底好了。

　　星星雖然比我們同齡人大好多，但他喜歡和我們玩。有時候大家也會欺負他，跟在他勾子后面學他怎么張牙舞爪咿咿呀呀的表達自己，他生氣的時候會猛的轉(zhuǎn)過來沖散跟在后面的我們。我想制止小伙伴們，但又怕以后他們不跟我玩了，每次當他轉(zhuǎn)過身看見我也在孩子群里面的時候，就停下?lián)]揮手讓我們散去，自己一個人回巷子深處。他從沒傷害過一個孩子。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不怎么跟著父親去地里了，大部分的時間還是以自己的學習為主。跟星星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他也不刻意地出現(xiàn)在我和父親兩個人的生活中。倒是我經(jīng)常能聽父親說星星又幫著他把架子車從坡坡上推上來了、星星又幫著他干了點活等等。

　　星星還不能和鎮(zhèn)上的安勤子、蛋和萬軍比，星星的腦子是正常的，再正常，也不同于常人，所以鎮(zhèn)上的人們，把和安勤子、蛋和萬軍開的玩笑也開給了星星，人們好像心里總是在他們身上能找到發(fā)泄自己內(nèi)心真實想法的機會。

　　好事的人，總會在人少的時候，用自己的左手套出個圈圈，右手隨便一根手指來回在圈里進進出出，星星看見了，紅著臉咿咿呀呀的罵著，生氣地就走了。星星紅著臉，那是因為他知道別人比劃的是什么意思，自己跑了吧，一是羞了，二是知道，對他來說，那可能就只是個夢想而已，他要想找個女人啊，比登天還難吧。

　　我上初二那年，有天放學回家，巷子里有迎親的隊伍，放學的學生也一窩蜂的湊過去看熱鬧。

　　是星星，他娶媳婦了。

　　我跑回家問我父親屬兔的能不能見新媳婦，他點頭后我飛奔到星星家，再晚一秒都趕不上搶新郎新娘撒喜慶的硬幣。星星媳婦也不會說話，但下地干活是一把好手。有時候我也在想這就命吧，啞巴就該找啞巴，聾子就該找聾子。但他們兩把日子在幾畝地里過的特別幸福。

　　并肩扛著鐵鍬去地里，并肩扛著鐵鍬回家，有時候看見他們的背影我都為他們感到幸福。聽不見、說不出又何妨，生活永遠都是給自己活的，又不是給別人。

　　我小叔總是在我們兄弟幾個能湊一塊的時候，碰見星星便把他叫過來，讓我們看看他那雙手。滿手都是繭子，老繭子有些都裂開了逢，拳頭握不緊，也展不開，永遠就像手里握著一個雞蛋的姿勢。我會假裝跟他開玩笑用力看能不能掰直，其實都是徒勞。

　　我明白小叔的用意，我們兄弟幾個也看得出星星眼里飽經(jīng)滄桑的憋屈和無奈，那眼神感覺不是因為自己受的苦而委屈，也不是和命抗爭的妥協(xié)，總給人感覺他想說“別和我一樣，別和我一樣”。沒關系，雙手刨出來的日子就是最幸福的。

　　有一天聽說星星有孩子了，回到家我草草吃了口飯，隨便問了我爸一句，星星的孩子會說話、聽的見嗎？我爸說能。我總以為他和他媳婦的孩子會重演他們的悲劇。事實說明，他們真的只是個例外，命運不公卻簡單幸福，與其抗爭不如認命，用認命去抗命才是最好的反抗。

　　再后來就很少見他了，我也只偶爾回趟家，碰見了會互相駐足聊一聊，簡單的手語還是能猜到意思，指著我比劃矮的時候，再比劃現(xiàn)在的我，我知道他想說你都這么大了。他沒有以前那么能咿咿呀呀的比劃了，或許是因為心里早以明白了一切，無聲勝有聲吧，自己懂自己比什么都好。偶爾給我爸打電話也會提及星星，他總是感激加可惜的口氣，感激他那顆好人的心，可惜的是好人卻總命運多舛。他雖是一個啞巴，但他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