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兄妹有別
段雪癱軟在我懷里。我把她輕輕抱起,慢慢把她放在涼亭的美人靠上??吹蕉窝┦址€(wěn)當后,我才緩緩站起身來。
但我的思緒跟段雪一樣,基本沒能緩過神來。我居然不是一個人!我還有母親,我還有妹妹!加上已經(jīng)死去的父親,我們都是血脈相融的一家人!
為什么我現(xiàn)在才知道?為什么父親死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么乖巧的一個女兒?我又想起了父親死在床上那凄冷的情景。為什么老天爺就不能讓我們一家四口在那里其樂融融地生活呢?
我再次痛哭流涕。
慢慢地,我邁出沉重的步子,向公園門口的方向走去。
母親和姨母都追了上來,母親問我:“兒子,你要去哪里?”
我并未回頭,哽咽著說道:“我……我想……我想回一趟老家!”
姨母讓母親回去照看段雪,她跟著我一并往前走。到路口的時候她就拉我一把,最后我就像一個木偶人一樣被姨母帶回到了她的家里。
我并沒有回老家去。第二天上午我從合州坐車趕回重慶。姨母在我走時給我說她會經(jīng)常去看望我的母親和妹妹的,讓我放心。
請一天假根本不能恢復我正常的情緒。我一周的時間都是懵懵懂懂地過去的。周六的時候我手機鈴聲響聲,我看到是段雪打來的。我拿起手機接聽,電話那頭沒有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兩分鐘,我輕輕說道:“我周末就不過來了?!毙⊙班拧绷艘宦暋:竺嫖艺f“掛了吧”,才掛掉電話。
以后每個周末她都會給我打一個電話。我仍然說我不過來了,她仍然說嗯。她沒有叫我名字,也沒有叫我哥哥,我也沒有叫她小雪。
但我們知道,我們就是不說任何話,我們倆已經(jīng)被一根無形的繩牢牢地捆在了一起。這根繩是血緣,也是愛。
后來我又重新開啟自考的學習。不但如此,我跑到電腦市場買了一臺電腦回來,開始自學打字和一些電腦辦公軟件。我開始的目標只是想把操作電腦的本事超過鐘婷婷就行,后面卻發(fā)現(xiàn)計算機里要學的東西太多,我就開始學工程制圖。
我在參加自考過程中認識了一個同學,他鼓勵我去他們的裝飾公司做業(yè)務人員。我作了一些了解以后覺得很有意思,我也有意從此作為自己行業(yè)上轉(zhuǎn)型的一個嘗試,就辭去了原來的焊工的工作去做了這家叫“西夏裝飾”的業(yè)務員。
家裝公司的業(yè)務人員普遍口齒伶俐,能說會道,只要把客戶談到簽單,不管是隱瞞、欺騙或是利誘,無所不用其極。我第一個月完全適應不來,當我一個月下來只能拿到200元的基本工資的時候,我開始懷疑我的轉(zhuǎn)行是不是錯的。
公司的首席設計師楊旭知道我的困境,告訴我說做家裝這行業(yè)需要一些善意的謊言。因為業(yè)主是外行,對裝修這塊什么都不懂,又偏要追求完美,而裝修工程本身就屬于一個遺憾工程,不可能完美。我們?nèi)绻讶秉c都告訴業(yè)主了,業(yè)主肯定不會找我們,他們?nèi)フ移渌?,同意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擔擱了大家的時間,但最終他們的工程還是一個遺憾工程。不如我們把業(yè)主善意地弄到我們公司來,然后盡最大努力去幫他們做好,這樣才會真正幫到業(yè)主。
我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后面我給客戶介紹公司情況時,就厚著臉皮夸大公司的優(yōu)點,忽略和跳過公司的弱項,還慢慢學會了同事他們那樣的圓滑,漸漸地我的業(yè)績就有了較大改觀。
快到春節(jié)的時候,段雪又打來電話,這次她不再只是“嗯”,還喊我道:“哥,你春節(jié)回家來嗎?”
我知道她說的家,是縣城的她和她的父、母的家里。可這個家我真心沒有認可。我可以認可我的妹妹,我甚至可以認可我的母親,雖然我跟母親間還有些說不清楚的隔閡,但我不認可另外的那個男人,所以我不會認可妹妹說的這個家。我曾經(jīng)的那個家在父親去世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姨母曾經(jīng)給我打過電話,說單獨約過段雪和我的母親出來聚過,但這事情沒有讓段雪的父親知道。段雪的父親二十年前就認識姨母,但至從母親跟了他,就再也沒有在明地里和姨母有過聯(lián)系。段雪的父親肯定希望把段雪的出生和身世一輩子隱瞞下去。雖然現(xiàn)在大家都心知肚明,為了不打擊到段雪的父親,大家都沒有把這事情說破。
“不回。”我在電話這頭說。
“那你春節(jié)怎么過?”小雪在電話那頭的語氣有些失落。
“我一個在外面過春節(jié)已經(jīng)習慣了。”
“那如果是我想你了,我想春節(jié)看到你,怎么辦?”小雪突然就哽咽起來,我措不及防。我知道她說的想我,就是兄妹情感上的思念。因為我與她的感情發(fā)展很坎坷,正待有愛情的萌芽時,被告知我們是血濃于水的兄妹,這一下就讓我們之間的兄妹情超越了世間一切情感。
“小雪,”我沒叫她妹妹,感覺還她小雪比較順口,“你春節(jié)能和我一起回老家去給我們的父親上墳嗎?如果你愿意,我們就能見面?!?p> “可以呀!只要你能回來,我全部都聽你的!”段雪情緒高漲起來。
“那我初一那天回到縣城來給你打電話吧。”這樣我們總算達成了一致。
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就從重慶出發(fā),到達縣城找到段雪,再一直乘坐汽車回到鄉(xiāng)鎮(zhèn)時已經(jīng)過了午餐時間。我們草草買了一點糕點當午餐,買了香、燭和一些紙錢回去。這一次要買紙錢也是對老家風俗的一種妥協(xié)吧。
段雪對農(nóng)村一路的風光、場景都興奮不已,一直問我這個樹叫什么,那個莊稼是什么。她看到什么都很有趣,連一片空著的水田都要問我:“怎么這里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魚塘?”我還要給她解釋這些是農(nóng)田,沒有養(yǎng)魚,春天到了慢慢就會種下水稻,我們吃的大米就是從這些田里產(chǎn)出來的。
她居然會覺得奇怪,說讀書時課本上的圖片農(nóng)田全都是有莊稼的呀。她連秋冬季不宜播種莊稼都不知道。
直到崎嶇、凹凸的山路走得她直喊腳痛,她才少了很多問題。
我們直接到了父親的墳前時,發(fā)現(xiàn)墳前才燒過的紙錢還有余溫,是幺爹和譚叔他們上午已經(jīng)來過。還好今天只有我和小雪兩人,以免像上一次來了個錢雅雯,幺爹、幺嬸、譚叔他們都在,我想解釋都解釋不過來。
等我把香、燭都插好,才發(fā)現(xiàn)我忘了買打火機。這就是不抽煙的人的壞處。我讓小雪在這里等著,我要去譚叔家去借個打火機來用。
譚叔家院壩里圍了一桌麻將,非常熱鬧,我首先看到了麻將桌上的譚嬸和王剛,我連忙跟他們打招呼。王剛問我在重慶發(fā)展得怎么樣,我隨口答能混到飯吃。
譚叔從屋子里出來,見了我后很高興,連忙讓我進屋里坐。我說明來意,譚叔給我打火機后就堵在門口問我和錢縣長的女兒發(fā)展怎么樣了,什么時候結(jié)婚。我連忙解釋說我與那個小錢只是同學關(guān)系。譚叔不相信,說如果只是同學,又怎么會和我一起來上我父親的墳。我只能說我和她是很好的同學關(guān)系。譚叔直搖頭,說我一定在隱瞞他。
從屋子里出來時,王剛又叫住我。他說他也想回重慶來找一個工作,問我有沒有好的建議。我說他適合當老板,不如在縣城或是重慶去包個餐館來自個經(jīng)營。他說我的建議非常好。
然后王剛又告訴我說他知道我不去廣東了后,就把我留下的包裹里的東西都丟掉了,除了一本寫有鐘婷婷名字的書留了下來。后來有一次鐘婷婷來他們餐廳里吃飯,他就把那本書還給了鐘婷婷。我覺得物歸原主也挺好。
譚嬸讓譚叔幫她打麻將,然后送我走到外面的主路上來。她一邊走一邊告訴我說還好她沒有把我和袁小麗的媒說成,否則我就錯過了與縣長女兒這么好的一段姻緣。我感嘆他們的想象力豐富,又解釋一翻那是同學。
譚嬸又說袁小麗已經(jīng)和汪正友結(jié)婚了,婚后汪正友仍然去了廣東打工,但袁小麗卻留在了老家。
我就怕小雪一個人在父親墳前等得太久,讓譚嬸回去以后,我才拿著打火機匆匆趕了回來。當我走到墳地旁立定一看,沒有人!
我驚呆了。“小雪!小雪……”我連喊幾聲都沒人答應,只聽到山谷的回音。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連滾帶爬跑到墳前,一邊找地上小雪的腳印,一邊焦急地喊:“小雪呀!小雪——”
我突然看到小雪坐在墳的另一邊縮成了一團,她睡著了!原來父親墳堆上灌木叢生,她剛好坐在側(cè)面的溝里,小雪一路走來有些疲勞,就在這里睡了。我從另一邊過來竟然一時沒有發(fā)現(xiàn)她。
差點沒把我嚇死。我把她推醒:“小雪,你怎么睡了,這里陰涼、潮濕,會著涼感冒的!”
她睡眼朦朧的樣子,一抬起頭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猛地站起來把我抱住,哭得很傷心。
“怎么了,小雪?”我想我剛才如果沒找到她,哭的人應該是我,怎么她倒先哭了起來。我慢慢將她推開,“怎么了,妹妹?”這是我第一次叫她妹妹,那是我必須得點醒她,我們是兄妹,不能太過親密,并且還是在父親的墳前。
她漸漸恢復平復后,才說她剛才做了一個夢。她夢里有一個老人在跟她述說他的一生的一些經(jīng)歷,老人在她夢里講:“我的老婆跟別人跑了!我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還是跑了!她不會干農(nóng)活,我從來不讓她到田地里干活;她燒柴火時濃煙嗆人,我從來不讓她做飯和進廚房;我怕她洗衣服傷手,衣服都是我自己洗……什么我都不讓她干,她還是跑了!她把早飯端到床邊伺候她,我為她擰洗臉的毛巾,我為她洗腳,她還是跑了!我為了讓她能吃得好一點,我自己從來不吃肉;我為了給她買一件新衣服,我甚至挪用村里的公款……她還是跑了……”
我心里一驚,難道這是父親給她托夢?我問她:“你覺得你夢到的是誰?”
“我不認識呀!”她怎么能認識,她是第一次到我們的老家來。我只能勸她不要再想這檔子事兒了,夢都是假的。
我為父親點上香、燭和紙錢后,開始作揖?!鞍郑医衲暧只貋砜茨銇砹?!爸,你知道嗎,我見到媽媽了,那個讓你找了那么多年的媽媽!”我控制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聲音哽咽起來。
小雪跟著“撲通”一聲跪下,“爸——我是你的女兒!”小雪哭了起來。
我壓抑住自己的情緒,說:“爸,小雪就是你的女兒,你的親生女兒!你一直還不知道是吧?爸,過去的事情我們都不要再去計較了,我相信如果你在天有靈,看到有這么漂亮又懂事的女兒,一定會很高興的。爸,小雪和母親現(xiàn)在的生活條件并不舒適,我希望自己將來能幫助到她們娘兒倆,也希望你能保佑她們今后都平安、幸福?!蔽覍︻^父親的墳開始磕頭,小雪也跟著我磕頭。
小雪說:“爸,我希望每年春節(jié)都能跟著哥哥回來看你!”我覺得她的這個建議很好,雖然她對父親連面都沒見過,但她能跟著我走這么遠的路回一趟老家來,已經(jīng)足以體現(xiàn)這份親情的重要。我無比欣慰。
我?guī)е⊙┳叩轿覀兗业睦戏孔?。我打開房門,里面的家具都撒了一層薄灰,到處斜拉著蜘蛛網(wǎng),屋頂?shù)耐咂袔滋幟撀洌械募揖弑挥晁莺笠呀?jīng)發(fā)出霉味。小雪一下就看著了我為父親畫的遺像,她說:“怎么爸爸長得和我剛才夢里的老人很像?只是那老人更瘦、更老?!?p> 我不能解釋這事情怎么會這么巧。我是照著父親身份證上的照片臨摹來的,父親病逝時確實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小雪拉著我的手謹慎地邊走邊看,我告訴她哪里是煮飯的灶臺,哪里是裝糧食的糧倉,哪里養(yǎng)豬的豬圈,哪里是我和父親睡覺的地方等。小雪聽著聽著,握緊了我的手,皺緊了眉頭說:“哥,你原來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的呀,這也太艱難了吧!”我看著她難過得快哭的樣子,也不便再說那些更可能更讓她動容的事情,搖搖她的手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們出去吧。”
小雪又問我房子破了,要不要檢修一下。我說算了,沒人在這里住,修好了也沒用,它早晚還是會破的,并且我曾經(jīng)有試過,并沒實際意義。要破、要倒,就隨它了。
說是這樣說,但想到這種無可奈何的凄涼景象,我還是感到有些傷感。
我又帶著小雪走到了婆婆家的園壩里。幺嬸第一個看到我,非常開心的樣子。但當她看到我身后的小雪時,臉色馬上就變得難看了。
我給小雪介紹,小雪叫了聲:“幺嬸好!”可幺嬸轉(zhuǎn)過身去,全不理會我們。我很不解。我在回來的路上告訴過小雪,幺爹用錢買的一個外地媳婦。
我問:“幺嬸,幺爹在家嗎?”她仍然不答。
這時婆婆從屋里出來,歡喜道:“江冰回來了?你幺爹帶著小豆出去玩火炮了!這是——”婆婆看到了小雪。
小雪對婆婆道:“婆婆好!”
“你是江冰的女朋友吧?快,快進屋里坐!”婆婆高興無比。
“不是的,婆婆,”我連忙糾正,“她是小雪,是我的妹妹!”
“哎呀,你們這些年輕人,偏要把女朋友叫成妹妹!”婆婆說。我頓時無語,小雪對我做了一個鬼臉。
我把婆婆拉到里屋,一點點告訴她我在縣城看到我的母親,也知道了還有個親妹妹,就是這個叫小雪的女孩子。婆婆驚訝萬分,完全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我又說了好些能確認過的事情,連姨母也知道全部過程。
幺嬸進來聽到我給婆婆講的事情后,她又變得笑容滿面了。我知道她能聽懂我們說的話。我突然想起剛才幺嬸為什么看到小雪就突然變臉的,一定是把去年看到的錢雅雯當成了我女朋友,而把小雪當成了今年我新帶回來的女朋友,以為我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所以對我很不滿意。
婆婆這時卻拉著我,很堅決地說:“江冰,你不能認她們娘兒倆!”
“為什么呀,婆婆?”
“你知道你爸爸當年是怎么一個人把你拉扯大的嗎?你知道他吃了多少苦,流過多少淚嗎?你看你父親這么年輕就去世了,都是被你母親給氣的!你的母親她太自私了,你一定不能認她!你的那個母親這么壞,她生養(yǎng)的女兒會好嗎?你千萬不要認她們娘兒倆!”婆婆義憤填膺的樣子。
我真沒想到婆婆的反應會這么大。我說:“婆婆,這事情都過去了二十年,我們就不要再去計較了吧。并且,小雪她也是無辜的呀,她是沒有任何辦法選擇的,怎么能說她有什么不好呢?”
“那你妹妹現(xiàn)在姓什么?她能把姓改過來姓江嗎?”沒想到婆婆居然會這樣想。這肯定不現(xiàn)實,我對她搖了搖頭。我說:“但是,這不重要。她確實是我的親妹妹!”
“好,這樣,江冰,就算你要認可這個妹妹,那也不能認你的媽媽!真的不能認。你父親這些年是怎么挺過來的,又怎么得病死的,你可千萬不能忘了!”婆婆竟然把父親的死也歸結(jié)到母親身上。我怎么給婆婆解釋她都不聽我的。
我出來看到小雪已經(jīng)坐在凳子上休息,幺嬸還端來一杯熱水給她喝。看得出幺嬸知道她是我的妹妹以后,就給了她最高規(guī)格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