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思玉和凱麗的微信朋友圈公布了一張確鑿無疑的情侶合照，背景是在傍晚的江灘游輪上，配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才子佳人合璧照片迅速在他們的親朋好友圈子里獲得無數(shù)點贊。

　　談戀愛也很煩惱，栗思玉感到手頭有點緊，工作比較困難，還有客觀矛盾也正在步步緊逼。

　　一方面，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仍然默默無聞。另一方面，太容易捕獲的愛情往往經(jīng)不住務(wù)實的考驗，漂亮的東西像玻璃易碎，更何況，女孩是花銷的代名詞，他沒有十萬元以上存款，工資根本供養(yǎng)不起愛情。他們也不了解對方家庭文化和家長意見，因此，這段緣分的結(jié)局是不容樂觀的。只是下結(jié)論還尚早，他倆都沉浸在窮快活的熱戀時光中，電話每天聊上一個小時，微信語音發(fā)個不停，說的無非都是些幼稚的悄悄話，還夾雜著一些家長里短。見面也更親熱了。

　　昨晚值得思玉注意的是，凱麗穿上新鞋和他約會，顯得略微高他一點，這讓他耿耿于懷。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感到了來自庸俗的生活壓力。

　　今天，他買了兩雙增高鞋底馬丁皮靴，換上襯衫西褲，立刻又鼓起了信心。事實證明，雌雄相吸，服裝第一。

　　凱麗對思玉的兩次變形甚是喜歡，隨著彼此深入了解，她越來越發(fā)覺，他不僅才華橫溢，而且沉穩(wěn)細(xì)心，是她鐘意的類型。

　　同時，他也發(fā)覺，只是他的才華與大方征服了她。證據(jù)是，在他們一起找工作的那半個月里，思玉竭盡所能取悅她，每天參加招聘會不再是迷茫狀態(tài)，而成了打發(fā)無聊的樂趣。進(jìn)出場所都是西餐廳，電影院，商場服裝店，美術(shù)館，書店，咖啡廳。去哪兒都是坐滴滴專車。思玉的儲蓄卡余額一半都轉(zhuǎn)賬到支付寶里，消費(fèi)記錄顯示，他每天消費(fèi)數(shù)據(jù)最高七百元，最低三百元，他感受到了更重的壓力。但他還是認(rèn)為值得為愛付出所有。畢竟一個三十歲仍一無所有的男人，還有什么能力選擇較好的資源呢？既然他無法一直滿足她的物質(zhì)浪漫，那就用精神浪漫來追求她吧。

　　在這段晴朗日子里，他帶她游遍武漢名勝古跡，在東湖梨園蕩舟時，他用寬廣深厚的美聲為她清唱一首中文意大利男高音《我的太陽》，歌聲高亢通透，古典優(yōu)美。湖光碧綠瀲滟，令她心曠神怡。

　　在武漢大學(xué)櫻花園，他用美顏相機(jī)為她拍照制作視頻，不絕贊美，讓她心花怒放。在洋洋大觀的首義廣場紅樓文物展覽廳，他充分發(fā)揮了自己博古通今的歷史知識，當(dāng)她的講解員。在千古傳頌的唐詩勝景黃鶴樓上，他倆攜手見證夕陽西沉的永恒瞬間。

　　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在天下第一橋上，對她立下的山盟海誓和豪言壯語，暴發(fā)出激情深處最崇高的文學(xué)志向，讓她相信，他將來必成大器。

　　美麗的幸福理想，讓她為詩人的瘋狂感動流淚。他本以為今晚她會留下來陪他，但她卻為難的找借口說，閨蜜會擔(dān)心她夜不歸寢。他只好生悶葫蘆氣的取消念頭，假裝同情達(dá)理的高高興興送她回家。

　　晚上九點，街道口夜市油煙飄散，馬路兩邊占地為營的小攤鋪林林總總，路人往來穿梭，在這魚龍混雜的社會里，糅合成生活的熱鬧畫卷。情投意合的思玉和凱麗手牽手，看看買買，像一對恩愛夫妻。下班后，大叔和女孩一路撒狗糧回家。漂泊多年的單身漢多想真的有位妻子每天陪他下班回家呀。他也曾對別人期待過這種愿望，但似乎只有現(xiàn)在才充滿期待。

　　他看見街上父母牽著小女孩左右手的背影，就幻想那是他們自己將來的家庭生活。

　　凱麗的快樂讓思玉對那將來的夢想感到安慰。上樓進(jìn)門，凱麗的同學(xué)不在家。他趁虛而入，關(guān)上門。她后退兩步，靠在衣柜上，怪自己引狼入室。不巧，剛親熱上，門被擰開了！凱麗見同學(xué)猜到了什么，羞愧的無地自容，立馬嚴(yán)肅的叫他快走！沮喪的思玉下樓往地鐵站走去。當(dāng)他剛跨進(jìn)車門時，凱麗打來了電話。

　　“思玉，剛才對不起，你沒有生氣吧？”

　　“怎么會呢？我可愛的傻孩子?！?p>　　“你到哪兒啦？”

　　“寶通寺地鐵站。”

　　“你能過來嗎？小區(qū)突然都停電了，我還沒洗澡呢，今晚沒法睡了，我怕黑，好想你陪我?！?p>　　思玉聽了立刻浮想聯(lián)翩，百依百順寵她說：“好，我馬上過來！”

　　他一個箭步跳出車門，爭分奪秒奔向情人。

　　他氣喘吁吁的跑上樓，發(fā)短信等她快點出門。

　　凱麗見他狂奔而來，因此心跳不已。她只穿了一身單薄的潔白連衣裙，衣香鬢影的溫情少女瞬間誘發(fā)男人高漲的占有欲。他摘下黑色鴨舌帽，出其不意的抱起她雙腿轉(zhuǎn)圈，粗魯卻很美。月光透過窗照進(jìn)樓道，迷蒙可見，思玉溫柔的摟著嬌美的心上人以吻索吻。

　　“今晚跟我走。”他不容猶豫的強(qiáng)求她。

　　“可我要怎樣向郭蘭蘭解釋嘛？”

　　“隨便撒個謊吧，你就說去舅媽家睡?！?p>　　“你這個大騙子，真會出主意。別急，等我拿點東西。”

　　思玉得意洋洋的坐在臺階上抽煙。

　　女人真麻煩，他都快等不及了！大約十分鐘，凱麗磨磨蹭蹭才穿上拖鞋，背著小皮包，雀躍的投進(jìn)他懷里。今晚，她知道，難免要把自己莊嚴(yán)的愛情毫不保留的交給這個男人了。

　　他倆靜靜的平躺著，像在進(jìn)行某種古老的成人儀式。他以這個問題開始問她：“我一無所有，唯獨(dú)一顆愛你不變的心，你愿意跟我長相廝守嗎？”

　　她癡迷不悟的回答說：“我愿意呀，因為我眼里和心中，全都是你熱烈的愛?！?p>　　“無論富貴或貧窮，無論跟隨我到哪兒，即使天荒地老，你也愿意不離不棄，與我唇齒相依嗎？”

　　“我愿意，死心塌地跟隨你一輩子，永不分離。”

　　他不再多問，老練的懷著激動心情，莊嚴(yán)的深度品嘗愛情這杯美酒。

　　今晚，他倆渴望的眼神終于在精神高度統(tǒng)一的融合中，達(dá)到了生命最頂峰的歡樂境界。

　　愛情就像玫瑰的一生，美麗而凄婉。

　　夏天的記憶依舊如從前。

　　懷念童年，詩人想起城中村曇華林的老巷古宅。民間藝人云集的吉慶街。時光飛逝，一切毫無價值的感情都埋在了城市拆遷歷史的廢墟下。所有生活影像的消逝也毀滅了詩人憂郁的鄉(xiāng)愁。

　　空虛的心靈和迷惘的眼神，是這座城市對他靈魂的拷問。

　　他真找到愛情的歸宿了嗎？

　　漂泊的詩人啊！你的心為何無法安寧？假如幸福愛情夢想真的是你唯一最后寄托的希望。你又真的感到內(nèi)心快樂了嗎？他面對孤獨(dú)，不知今后自己的人生該何去何從。他經(jīng)常思考這個問題，有時，在陽臺的夜晚，有時，在摩肩接踵，麻木不仁的地鐵上，有時，在情侶賓館睡醒后的黎明。他總是無緣無故對這艱苦人世感到傷感，也許，詩人天生多愁善感，但他卻從不在女友面前流露出這種難以理解的憂傷，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他也不需要別人的理解，因為，人生而孤獨(dú)。

　　男人的寂寞女人永遠(yuǎn)不懂。

　　女孩虛榮幼稚，男人深情似海；女孩的不完美之身，在男人看來是種褻瀆。因此，他只能在詩歌的精神世界融合完美主義。

　　思玉終于想透徹了。

　　夏天煙雨朦朧的清晨，他寫下一首詩—

　　《窗外》

　　黎明仍未蘇醒，

　　星星已悄然離去。

　　靛青色天空，

　　仿佛夢幻曲印象。

　　靜謐曙光，

　　仿佛美的起源。

　　朦朧時分，

　　清幽純樸，

　　人間如絹本設(shè)色文人畫。

　　五月是窗外一樹繁花，

　　布谷鳥在玉蘭枝頭，

　　吟唱故鄉(xiāng)。

　　你像夢里瀲滟的愛琴海，

　　我愿是熹微，

　　融入你的天籟。

　　虛無人世，

　　流光似箭。

　　濯濯晨露，

　　匆匆離殤。

　　然而，什么是永恒呢？

　　你瀅澈神秘的明亮眼睛，

　　如南海瑰麗珍珠。

　　你蕙質(zhì)蘭心的愔愔容顏，

　　如唐代邢窯白瓷。

　　你是陽光，

　　照亮我的生命。

　　今天是凱麗上班第一天，思玉在家公共廚房親自切配炒菜，為女友送去愛心便當(dāng)。

　　坐公交到友誼大道綠地集團(tuán)寫字樓需要半小時，到站后，路過花店，他花三十元買了一枝紅玫瑰，乘電梯上九樓。

　　凱麗早已坐在顯眼的前臺等他。

　　“嗨，凱麗。餓了吧？快嘗嘗我做的菜?！?p>　　“哇，好可愛的小兔子！這是送給幼兒園小朋友的卡通盒飯嗎？呵呵呵，辛苦你啦，親愛的?！?p>　　“一切都只為你開心?！?p>　　“你別這樣嘛，公司午休時間呢，還有領(lǐng)導(dǎo)在呀。你給我老實點，跟我進(jìn)來吧?！?p>　　在一間明亮的財務(wù)室，思玉的小女友津津有味的吃飽后，給了她心愛的暖男一個擁吻。像這樣的平常小日子，讓詩人體會到了相濡以沫的溫馨。盡管微不足道，但對他而言，卻意義非凡。因為他對同甘共苦的愛情有過幻想，他也曾羨慕過像麥琪的禮物那種真情。

　　他正想學(xué)魔法師將綁在玫瑰上的情詩，從襯衫袖子里變出來時，一位穿西裝的高個子帥哥，不合時宜的走了進(jìn)來。

　　凱麗站起身對他打招呼：“廖總，您好?！?p>　　“嗯，好。”

　　他微微一笑，同時看了一眼普普通通的思玉，似乎在打量他的身份，又若有所思的注意到，電腦桌上油膩的飯盒，一定明白了什么。思玉能感到，他刻意裝出領(lǐng)導(dǎo)的權(quán)威氣度對凱麗語重心長的說：“小陳，明天公司給你簽勞動合同，但有個條件，財務(wù)部門職員都須要擔(dān)保人的責(zé)任書，和城市戶口房產(chǎn)證復(fù)印件，你有武漢親戚可以幫忙嗎？”

　　“有啊，沒問題，我舅舅是武漢人，他家在徐東有一棟別墅，我今天下班就去辦理?！?p>　　“太好啦，你們繼續(xù)聊吧。小伙子，你真有眼光?！?p>　　“謝謝先生。”

　　思玉不卑不亢的說。其實，他心里承認(rèn)，這個衣冠楚楚的年輕老總比自己更有男人味，難怪女友不好意思主動介紹男友，更讓他受不了的是，他的女友對別的男人顯得如此和藹可親！然而，唉，這個容易自卑的窮小子，他為什么非要如此猜忌呢？這不就是人的自私嫉妒心作怪嗎。

　　當(dāng)凱麗送他下樓時，他問了一句不該問的蠢話。

　　“你們公司美女不少哇，廖總對你可真是特殊關(guān)懷呀?！?p>　　“哪有特殊啦？都差不多嘛。”

　　“他這么一表人才，一定結(jié)婚了吧？”

　　“是呀，他多么謙和溫雅，可還是個單身貴族呢！太稀少啦。他對員工挺好啦，經(jīng)常自掏腰包給我們送些小福利，大家都很尊敬他，特別受美女們歡迎?！?p>　　凱麗無意說出了心聲，思玉聽了卻感到心里有種難受的滋味。她對別的男人評價越高，他就越感到不爽。

　　“你怎么突然不說話啦？好哇，你吃醋了嗎？”

　　“笑話！”

　　“放心吧，親愛的。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永遠(yuǎn)都無人替代?！?p>　　“我對你也一樣。你就送我到這兒吧。下午我再過來接你下班。”

　　她尷尬的抿嘴眨眼，點頭。以為他照常會給她一個擁吻，但這次不同，他雙手揣在褲袋里，只說了聲再見，就轉(zhuǎn)身離去。她也悶悶不樂的徑直往回走。

　　倆人的甜蜜愛情第一次摻雜了一點酸澀滋味。

　　心煩意亂的思玉回到家，扔掉了未送出手的玫瑰，藏起詩歌手稿。

　　父親還未下班。清幽的出租樓里，沉悶無聊。嫉妒擾亂了他的心智，只有發(fā)泄才能報復(fù)。于是，向KTV佳麗尋歡作樂起到了心理治療效果。

　　武泰閘大街小巷錯綜復(fù)雜，衛(wèi)生治安松散無紀(jì)，四面八方交集的各路汽車每天堵的水泄不通。再則，生意興隆的娛樂會所遍布繁華街段，大行其道，歷史悠久。因此形成規(guī)模不小的曖昧街區(qū)。以胭脂俗粉為主演的花花世界，吸引慵鄙爛人趨之若鶩，包括客官栗思玉。他想從解放道德約束的自甘墮落中報復(fù)嫉妒。但他仍然不快樂，換來的卻是極其厭惡的罪惡感。

　　當(dāng)他釋放情緒付了錢，又回想起，那段漂泊生涯中，曾一度把青春過成了行尸走肉的寂寞夜晚。罪惡感席卷而來，他頹靡的心想，“我究竟為什么變成了一個怪物？！生活如此艱難，理想遙不可及。世界真的有意義嗎？”他的思想萌生了終極疑問，困惑不已。

　　黃昏的燈影重又浮現(xiàn)，詩人徘徊在暮色悲涼的武昌江灘。他折磨來折磨去，從感情低谷陷入更深一層的思想困境。

　　這一天真夠他受的了，無論怎樣仍想不通，不如干脆拋之腦后。

　　極目遠(yuǎn)眺，漫天金霞蔚為壯觀！陰暗的心情也因此豁然開朗。不管怎樣，他要正式上班了。既然生活有了目標(biāo)，就不能再胡思亂想。而要積極行動。原來快樂如此簡單。思玉重振旗鼓，以飽滿的精神，熱切期望看見凱麗的甜美笑容。他與時間賽跑，坐公交，轉(zhuǎn)地鐵，攔的士，下車狂奔，恨不能立刻一把抱起心愛的小心肝兒。

　　當(dāng)她也跑下樓，一眼就看到他時，她真的沒有辜負(fù)他的思念。奮不顧身沖向他，投懷送抱，撒嬌的說：“親愛的，你想我了嗎？”

　　“想！想瘋了！你也想我嗎？”

　　她用臉貼臉告訴她，愛他已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

　　熱戀中的情侶就是這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有點孩子氣。

　　思玉把手藏在她背后說：“我有禮物要送給你?！?p>　　“真的嗎？！讓我猜猜—哦！我知道啦，是你寫給我的詩嗎？”

　　“聰明！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三十一首詩，紀(jì)念我們戀愛滿月，請雅鑒?！?p>　　“我想聽你讀給我聽。”

　　思玉精神煥發(fā)，鏗鏘有力的大聲朗誦：

　　“《愛的力量》

　　—獻(xiàn)給凱麗

　　愁慘烏云密布寰宇，

　　幽閉的心靈啊!

　　我忍受了一個世紀(jì)的孤獨(dú)。

　　直到我看見你的眼睛，

　　像輝煌的太陽！

　　驅(qū)散黑暗。

　　我的靈魂重獲新生。

　　像奔涌的怒江！

　　恍惚世界從你出現(xiàn)那刻，

　　一切都充滿希望。

　　時間從你開始，

　　生命從你開始，

　　愛情從你開始，

　　一切都要從你開始。

　　一切只因你，

　　愛的力量。

　　我的青春啊！

　　我的光明??！

　　我的命運(yùn)啊！

　　還有我的詩歌，

　　我的理想??！

　　大自然萬物的存在，

　　一切只因你，

　　愛的力量！

　　你是我靈魂的一扇亮窗，

　　你是燦爛的太陽，

　　我要為你歌唱，

　　一切只因你，

　　愛的力量！

　　你像真理之光照耀我。

　　我要為你歌唱。

　　一切只因你，

　　愛的力量！

　　我的愛人啊，

　　一切只因你，

　　愛的力量！

　　“寫的真好！我非常喜歡！還有，你知道嗎？你每寫一首詩都有一點進(jìn)步?！?p>　　“哪方面呢？”

　　“字體?！?p>　　她古靈精怪的可愛表情，逗的他既羞愧又歡心。

　　“今晚我要帶你去我舅舅家吃晚飯，驚喜嗎？”

　　“什么？太突然啦！早知道，我應(yīng)該換件好看的衣服。更何況，我兩手空空，皮鞋也沒擦油，這樣隨便見家長，豈不有失禮節(jié)？”

　　“這都不是問題，買點禮物不就行啦？”

　　“你父母知道我們談戀愛嗎？”

　　“當(dāng)然，有空必須見面，畢竟，我經(jīng)常和我爸媽在電話里聊起你?！?p>　　“你怎么說我的？”

　　“當(dāng)然是夸你很優(yōu)秀呀！”

　　“這我可要感謝你啦，小可愛?？赡阍趺匆膊惶崆昂臀疑塘肯履?？”

　　“你擔(dān)心什么？”

　　“別誤會，我只是還沒準(zhǔn)備好而已。”

　　“算了吧，我自己去?！?p>　　“等等，我一切都聽你的，行了吧？”

　　心事重重的思玉，嘴上對她百依百順，而內(nèi)心卻無可奈何。

　　這幾天，他的精力簡直快被漂亮活潑的小女友給消耗殆盡了。

　　人情世故的繁文縟節(jié)和無理智的胡亂消費(fèi)，讓他感到仿佛做了一年都做不完的事。

　　第一件事，思玉陪凱麗去她舅舅家做客。

　　初次登門拜訪，卑辭厚禮必不能少。

　　思玉買的是一條黃鶴樓黑軟，一瓶二十年白云邊，一盒智利車?yán)遄?。這些東西，對于他這樣一個還沒走上生活正軌的普通打工人，那可真是價格不菲呀！敲門進(jìn)屋前，他沒忘記穿上鞋套，也給了凱麗一雙，他幸福的伸出手，可她沒牽手。

　　門開了，是凱麗的舅媽。

　　思玉第一次走進(jìn)女朋友親戚家亮堂堂的別墅，他盡量抬頭挺胸，時刻保持熱情文雅。

　　展現(xiàn)在他眼前的富裕生活，讓他明白，主人家講究簡潔，裝潢和擺設(shè)給人古典舒適的優(yōu)雅藝術(shù)感。向窗臺望去，長江二橋的傍晚景象映入眼簾。

　　晶瑩剔透的飯桌上，男主人坐正中，女主人和凱麗依輩分靠左邊坐，思玉獨(dú)自坐右邊。

　　他對長輩敬酒一口干盡。男主人先動筷子，女流之輩才開始夾菜，四個人融融洽洽，斯條慢理，談工作，聊家常，關(guān)心的無非都是車，房，收入，和家庭經(jīng)濟(jì)狀況之類的社會主流價值觀話題。從中不難理解，中產(chǎn)階層偏執(zhí)門當(dāng)戶對思想。

　　房主夫妻倆乃國企重工編制內(nèi)年輕的退休干部，都不到五十歲。而且，凱麗父母一個是中學(xué)老師，一個是三甲醫(yī)院護(hù)士長，都享有公務(wù)員待遇。這樣的家境讓思玉感到高不可攀，他心里很憤怒，他想自己到底算個什么男人呀！他一無所有，家境貧寒，又是單親家庭。強(qiáng)烈的自卑陰影又一次籠罩了他心里的微弱光芒，凱麗可能永遠(yuǎn)都無法體會到他的悲傷。但她產(chǎn)生了悲觀，已料到愛情的玫瑰會凋零。只是不希望這么快就結(jié)束。

　　思玉也心有不甘，他怎能承認(rèn)自己是一個輕易言棄的懦夫！

　　情侶之間的隔閡須由他們自己消除，面對危機(jī)，思玉知道，凱麗會說，她父母希望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將來一定要嫁給有錢人。她舅舅家庭也瞧不起鄉(xiāng)下窮人。思玉實在承受不起凱麗眾多親戚對他的身份偏見，這番委婉的分手借口，確實讓他痛不欲生。

　　在燈紅酒綠的夜市街金色流光中，難道思玉和凱麗的愛情就此心碎江城了嗎？不！他們的命運(yùn)憑什么由別人決定？無論如何，他都要改變失敗的局面。當(dāng)不辭而別的思玉獨(dú)自走在街上苦于思想斗爭時，固執(zhí)己見的凱麗竟然不顧家教權(quán)威，心急火燎的追上他。她眼里閃爍淚光，詰問他：“難道你已不再愛我了嗎？”

　　他不愿看她一眼，低頭斷斷續(xù)續(xù)的回答：“我愛你，愛的心痛！”

　　凱麗斬釘截鐵的說：“沒有人能比我更愛你，我也絕不許你再愛別人，我愛你！你就是我的真命天子，倘若沒有你的愛，我一刻都無法活下去，我愛你，我愛你！相信我，好嘛好嘛？無論如何，從現(xiàn)在起，不管誰反對，都無法阻止我愛你！”

　　思玉苦笑一聲反問：“哪怕是你父母嗎？”

　　她慌了，有點焦躁的問：“可是我該怎么辦？”

　　“你不能再愛我了。”

　　“難道我們就這樣分手了嗎？！”

　　“凱麗，聽我慢慢說吧。我真的很差勁，根本不值得你施舍給我這世上最讓人珍愛的感情，我何德何能？我不配擁有你！你仔細(xì)認(rèn)真看清現(xiàn)實吧，我只是一個其貌不揚(yáng)的落魄窮鬼。我忽然明白，你愛的人其實并不是我。你的快樂建立在華麗詩歌和高價玫瑰代表的愛情之上。你真正愛的人是浪漫藝術(shù)。而詩人自古命苦，你父母，舅舅，全都說得對，先謀生，再謀愛。抱歉，我現(xiàn)在給不了你幸福生活。也許—”他哽咽流淚的繼續(xù)說：“想到以后，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你會漸漸忘記我，哪怕偶然會想起，也只是一閃而過。而我，重又帶著悲傷和孤獨(dú)走上曾經(jīng)那條失敗的道路，浪跡天涯，老無所依。那時候，你會感激你的家人，當(dāng)初他們反對我們相愛，是正確的選擇?！?p>　　“不對！你撒謊！我永遠(yuǎn)不會。我決心要告訴我爸媽，我非你不嫁?！?p>　　“假如他們堅決不同意呢？”

　　思玉期待她會說：“我們明天就去領(lǐng)結(jié)婚證?！?p>　　但他等待的回答讓思玉徹底沉默了。

　　她放開手，蹲下，抱住腿，頭枕膝蓋，哭哭啼啼的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呀！假如，唉！算了，先不管這個問題吧。以后再說，讓時間去處理煩惱吧。我們照舊過一天是一天吧?！彼箨竦恼酒饋碛靡滦洳粮裳蹨I說。

　　思玉如釋重負(fù)，感覺連呼吸也輕松多了。

　　樹影婆娑的公園木椅上，傷心情人再次擁吻。

　　第二件事，凱麗要思玉陪她回大學(xué)取一件匿名快遞，順便看望同學(xué)。

　　“會不會是她初戀同學(xué)寄來的情書呢？”思玉滿腹孤疑的默想。帶著好奇，他與重新和好的女友坐專車來到東湖分校。

　　此時已到晚八點。

　　穿過夜闌人靜的綠道，斑駁的校門老牌坊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紡織大學(xué)木匾潔白如雪。

　　回到母校的凱麗不停高興的活蹦亂跳，她要把自己全部的校園回憶分享給最心愛的人。

　　思玉仿佛被她帶入年華往事。

　　在備受矚目的食堂，歡聲笑語的女生宿舍，風(fēng)情萬種的操場，凱麗牽引思玉煥發(fā)出精力旺盛的光彩，照耀愛人清澈的眼睛。一切自尋煩惱的猜疑都煙消云散。

　　第三件事，凱麗想買一套職業(yè)西裝。

　　作為男朋友的思玉，理所當(dāng)然要體現(xiàn)出大方，支持她的工作。

　　司門口服裝店千萬家，品牌眾多，價格實惠。思玉記得他曾經(jīng)獨(dú)自混跡人群，走來走去，逐一光顧小門面店挑選廉價衣服的那些年。

　　如今，當(dāng)他已不再是單身，又一次重游故地，他感到這條老街還是那樣讓人懷念。

　　穿上新衣的凱麗判若兩人，身材凹凸有致，更顯內(nèi)涵之美。然而，滿足女友一點小小愛美之心的代價，是九百元！這可是思玉在北京勤儉打工的一個月生活費(fèi)呀！他無怨無悔。

　　付出就有回報，凱麗回報給他的自然是共度春宵。

　　愛情最痛快的享樂是交融，生命的神奇就在于繁衍。動物最原始的本能就是食欲和支配欲。金錢統(tǒng)治世界秩序，一切文明建立的根本目的就是要保護(hù)財產(chǎn)，于是就有了婚姻法和道德邏輯限制自由。其實，窮人比富人更強(qiáng)壯的原因是他們更貪婪，也更無德。

　　思玉將高貴愛情墮落的原因歸咎于凱麗不是貞女，這本身就是對高貴愛情的背叛。所以，他有多么崇尚完美就有多么不尊重不完美的愛情，在某種程度上，因為這方面原因，凱麗的奉獻(xiàn)變成了縱容。他無能左右自己詩人的品格，也就無法改變命運(yùn)。

　　比邪惡更殘忍的是，在門當(dāng)戶對價值觀和家庭教育觀蹂躪下，一切精神貴族理想的空中樓閣，與靜謐激情的生命童話，不被世俗容納的悲傷。世界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人心亦如此。思玉的現(xiàn)狀就是在黑暗中尋找光明。

　　他已體會過失業(yè)兩個月的艱難，為了愛情和藝術(shù)，他必須堅持努力工作。有了追求，就能邁出沉重的第一步。

　　做了十年職業(yè)打工人的文學(xué)青年栗思玉，仍然一無所成，還在底層可憐兮兮的謀生。

　　他對比招聘市場行情，參考人事專員提供的業(yè)績實例，懷著月薪過萬的目標(biāo)，進(jìn)入中南國際城，成為一家房地產(chǎn)銷售公司的置業(yè)顧問。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接聽無限循環(huán)自動撥打電話，向各種脾氣古怪的手機(jī)用戶推銷產(chǎn)權(quán)商鋪。

　　新員工第一天上班培訓(xùn)業(yè)務(wù)知識與話術(shù)，第二天分配給各個總監(jiān)。栗思玉分配到了美女眾多的電銷團(tuán)隊。過了幾天，他發(fā)現(xiàn)，公司主力軍大多都是二十歲出頭的漂亮姑娘，她們聲音嬌柔甜美，專業(yè)耐心，有的單身女孩銷售精英，時常收到男客戶的微信紅包，甚至還有人收到快遞員寄來的鮮花，名表，護(hù)膚品。所以他認(rèn)為，掌握電銷的秘訣就是聲音好聽，可他試了，沒效果。問師傅，才明白，原來，積累優(yōu)質(zhì)客戶信息，不斷回訪，比旁門左道更靠得住。于是，他又鍥而不舍的在學(xué)習(xí)和改善中苦撐一個月，還是沒有開單。

　　他交了辭職信，總監(jiān)看他上進(jìn)心強(qiáng)，單獨(dú)聊了會兒，但沒留住他。

　　公司關(guān)燈午睡時，思玉剛收到工資到賬短信，就立刻看了兩遍，心灰意冷！才一千五百元！他毫不猶豫的就自離了。

　　思玉再一次失業(yè)，重又開始找工作。不過，這次只有他自己。

　　人逢困境，諸事不順。

　　在此期間，另一方面卻與之截然相反。

　　他和凱麗的感情日久彌堅，每天依舊花前月下，房事過度。

　　思玉害怕有一天會失去她，忽如游園驚夢。因為他懷疑，這種失衡還能維持多久呢？很快，他就知道了。

　　答案來自一次爭吵。

　　這一天，思玉表姐過生日，許多親朋好友都聚在她家大客廳，唱生日歌，切蛋糕，其中也包括思玉和凱麗。姐姐是他眾多親戚好友中，唯一與他心靈相似的人。他很懷念以前在姐姐家陪她品酒評書，交流感情，討論人生的那些珍貴親情時光。姐姐不會因為他窮而冷眼相待，也不會用家長口氣教育他，也懂他討厭那種鉆研世故和心機(jī)的人，他也信賴姐姐，總之，尊重與欣賞的民主精神是他們心靈對稱的規(guī)則。思玉這次并未提前告訴姐姐，他早已回武漢的消息，因此，當(dāng)她開門見到漂泊多年的弟弟，手里還牽著一個標(biāo)致的小女友向她親切問好，并致以幽默的祝福時，她萬分驚喜！更感動的是，弟弟寫給她的詩。

　　思玉用洪亮而抒情的聲音朗誦：

　　“《我穿越時光來見你》

　　姐姐，我們一生有多少年華虛度？

　　我冒險航海的青春之船，

　　只帶回生活的一本破舊日記。

　　面朝大海，我無限迷惘。

　　我銹跡斑斑的靈魂，

　　在秋天回憶中折戟沉沙。

　　我欠這世界太多夢想。

　　我欠一匹馬一次旅行，

　　我欠春天一朵玫瑰，

　　我欠陽光一杯茶，

　　我欠夜晚一首詩，

　　我欠遠(yuǎn)方一句遺言。

　　我的追求太多太多，

　　遺憾太深太深，

　　姐姐，我很悲傷！

　　為什么風(fēng)呀，

　　總是居無定所，

　　飄來飄去？

　　有時像窈窕淑女，

　　輕歌曼舞。

　　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到地老天荒。

　　吹落樹葉，

　　吹斷朽木，

　　也吹熟南瓜，

　　吹甜柿子。

　　可吹不散滾滾紅塵。

　　我的孤獨(dú)，

　　像一刻不停留的風(fēng)，

　　無影無蹤。

　　波濤和雨雪是我的歡樂，

　　愛情和家園是我的悲傷。

　　我的寂寞是翅膀無力承受的空虛。

　　哦，姐姐！

　　我一無所有的愛你！

　　像那青山和綠水一塵不染。

　　人類有千千萬萬個幸福家庭。

　　而我只有你，

　　像一座燈塔。

　　你還記得，

　　練習(xí)冊上的童年印象嗎？

　　那時，

　　種在羅家村

　　瓜果蔬菜園里的老紅房子，

　　消失了。

　　現(xiàn)在如竹筍拔地而起，

　　長出高樓小區(qū)。

　　那時，

　　你的眼睛

　　像清晨的田野。

　　現(xiàn)在，你把家鄉(xiāng)藏到哪兒去啦？

　　是啊，我們縱然飛過高山和大海，

　　卻飛不出生活的一畝三分地。

　　流浪的星星思念何方？

　　十五的夜晚沒有月光。

　　姐姐，我的天空沒有太陽。

　　你說的彩虹真會出現(xiàn)嗎？

　　掌聲如雷！卻無一人共鳴。唯獨(dú)姐姐聽懂了他這些年的人生經(jīng)歷。

　　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

　　思玉“久經(jīng)沙場”，千杯不醉。凱麗不慎杯酌，以茶代酒，顯得有些矜持。大家難得一聚，玩到凌晨才解散。

　　姐姐對思玉和凱麗滿意感謝后，讓姐夫開車送他們回家?？砂肼返轿涮╅l，他們就下車了。思玉迫切的拉她住賓館。

　　早晨醒來，公交車司機(jī)剛上班，集貿(mào)市場物流車進(jìn)進(jìn)出出，蒸汽騰騰的早點鋪還亮著燈光。

　　夜生活落幕，新工作日又登場。此時，明倫街賓館看上去不再霓虹閃爍，四周灰不溜秋的老樓房地面，全都是臟兮兮的家禽河鮮批發(fā)市場和小餐館，五十年來，一成不變。見識過大都會名流巨子的調(diào)酒師栗思玉，回憶十里洋場風(fēng)云際會的上海夜生活，和富麗堂皇底蘊(yùn)厚重的老北京文化，對照處境，怎能不感到天壤之別呢？

　　習(xí)慣早起憑窗冥想的思玉，凝視著這個無精打采的世界，他向往北京的懷舊之情，在困苦迷惘的內(nèi)心又產(chǎn)生漂泊念頭。

　　漸漸的，噪音在賓館各個房間里活躍起來了。凱麗懶洋洋起床時，他在沖熱水澡。

　　早上七點，街上流動量明顯增大，世界又開始了嶄新的一天。

　　在這春光明媚的繁忙日子里，凱麗還剩下兩小時就要到公司打卡上班了?？伤阑顟械闷鸫病檻T了小女友的思玉，披上浴衣，嘴上叼根煙，帶著墨鏡去街上，給她買了一根油條，一碗襄陽牛肉面，一杯豆?jié){。洗漱和早餐完畢后，時間還很充足，凱麗一邊化妝，思玉一邊和她商量。

　　“小可愛，今天中午我就不去陪你吃飯了?！?p>　　“哦，好吧。你要去找工作嗎？”

　　“當(dāng)然啦，我要掙錢嘛?！?p>　　“祝你馬到成功。等我下班后你還來嗎？”

　　“來，一定的?！?p>　　“今晚我們?nèi)ツ膬和妫俊?p>　　“我想好再告訴你吧?！?p>　　“讓我來想吧，嗯—親愛的，今晚，我想去歡樂谷玩，好不好嘛？叔叔?！?p>　　“好，都依你的。你可真是個討人喜愛的小兔子?！?p>　　“好啦，打扮完啦，我們走吧?！?p>　　“先等會兒?！?p>　　“嗯？”

　　“我想了很久，有事對你商量?！?p>　　“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我要坐在你腿上，抱住你的脖子，盯著你雙眼，然后，再聽你一五一十的老實交代。”

　　“你剛參加工作，實習(xí)一年，月薪才一千多塊，怎么夠你生活？根本入不敷出嘛，難道你想繼續(xù)為房東打工嗎？”

　　“的確啊，不過我媽會給錢我花呀?！?p>　　“我要談的不是錢的問題?！?p>　　“你要養(yǎng)我嗎？”

　　“肯定啦，我還要侍候你。我這輩子永遠(yuǎn)只愛你一人，我要一直陪你到老。只要我還沒殘廢，我就一定不會讓你失去依靠。你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嗎？你會是陪我到生命盡頭的另一半嗎？”

　　“是的，千真萬確。我們同甘共苦，白頭偕老?！?p>　　“那就跟我同居吧？”

　　“什么！同居？我差點中了你的圈套。不行！”

　　“再考慮下？”

　　“還是不行?！?p>　　“答應(yīng)我吧，以后房租全由我交，每天給你做飯，洗衣，讀詩，講童話故事，哄你入睡。好不好？”

　　“不好！”

　　“既然你是我女朋友，同居有何不可呢？”

　　“原來繞了半天話題，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呀！”

　　“目的？這個詞是對咱倆愛情的侮辱。你覺得我對你圖謀不軌嗎？如果我真有自私目的，那也是為了讓你得到更多我的關(guān)愛，而你卻爽快拒絕我，你究竟考慮什么問題呢？我真有點難受?！?p>　　“你不必多說，我只是感到為時尚早了點，等我們結(jié)婚后，不就理所當(dāng)然了嗎？”

　　“難道非要結(jié)婚才能同居嗎？我們雖沒有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社會上情侶同居再平常不過了，那種朝朝暮暮，琴瑟和鳴的溫馨生活，不就是我們發(fā)誓要長相廝守的愛情嗎？讓我們試著體驗，好嗎？”

　　“不好！這根本就是強(qiáng)人所難嘛。愛情之所以長久給人驚喜，期待，新鮮，刺激，其實很簡單，擁有自由才會快樂。我不想讓我的少女心，慢慢被平淡瑣碎毫無隱私的日常生活，磨滅了所有幻想?？傊?，我不同意。至少現(xiàn)在不行，畢竟—”

　　“什么？”

　　“畢竟，我的家庭已經(jīng)對你相當(dāng)了解，并表明反對意見。想到將來，我真有點迷茫，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不是說要努力掙錢嗎？如果我們同居，那肯定要住一間大套房，我們沒單位負(fù)責(zé)交公積金，算算，房租費(fèi)押一付三，加上水電費(fèi)，物業(yè)衛(wèi)生費(fèi)，燃?xì)獬渲?，差不多一次要交八千塊，長期下去，你豈不是窮的要揭不開鍋了嗎？又怎么養(yǎng)的起我呢？你還是先找工作穩(wěn)定下來努力存錢吧，無論你再怎么說，我現(xiàn)在都不同意。時間不早了，我得馬上去上班了。你要一起走嗎？”

　　“你先走吧，我要復(fù)印資料去公司面試，路上注意安全。”

　　“好的，拜拜。記得想我?！?p>　　她捧起他的臉，送上一個香吻，頭也不回就離開了。留下思玉一個人抑郁寡歡。

　　他曾深信，回武漢后，人生會進(jìn)入一個新局面。愛情和事業(yè)會一帆風(fēng)順，因為他要和過去斬斷聯(lián)系?；畛霎?dāng)下的精彩。但這種意義很快就被另一種意義取代。隨著現(xiàn)實的清晰度逐漸露出真相，他才恍然醒悟，原來一切都不過是幻想。他甚至看到了更殘酷的社會法則，詩人無處可歸的孤獨(dú)再次陷入自我放逐的憂傷。

　　今晚，思玉和凱麗發(fā)生了冷戰(zhàn)。

　　工作一個月以來，凱麗剛?cè)肼毜难b修公司經(jīng)營慘淡，全體員工因此要面對業(yè)務(wù)和業(yè)績的雙重考驗，凱麗也不由己的加入電話銷售戰(zhàn)隊，本來就工資待遇低的可憐，還要天天無償加班到晚九點，忙的焦頭爛額。因此，她最近幾天頗感不耐煩，容易發(fā)脾氣。

　　晚上，下起了小雨，白跑一天的思玉，手握玫瑰和情詩，藏在背后，等凱麗下樓。本想第一眼看見她笑盈盈的跑過來擁抱他，但一見她也是麻木不仁的狀態(tài)，并連忙喊他快走，自顧自的直接從他身旁掠過時，思玉突然興致全無，立刻失望的將禮物塞進(jìn)褲袋里。他追上去想牽住她的手，可她掙脫了，心情十分糟糕。

　　“等等我呀，你無緣無故干嘛發(fā)火？工作煩就拿我當(dāng)出氣筒嗎？”

　　“就是，我很煩！快點走，你一點也不體諒我。知不知道我天天義務(wù)加班，做這做那還沒錢，有多委屈嗎？！這家破公司，哼！我再也不想干了?！?p>　　“沒關(guān)系，辭了再找唄。”

　　“那你呢？工作還沒找到，好意思說？”

　　“我不急，找好工作需要耐心。”

　　“看來你日子不好混，自身泥菩薩過江，照這樣發(fā)展，我們以后生活可真難呀！”

　　“別灰心，雨過天晴就會明朗了，相信吧，我一定會讓你父母對我刮目相看！”

　　“重要的是我怎么看待你，最好別讓我失去耐心。我煩透了！倒霉，沒攔住一輛空車，怎么搞的！我們連一輛車都沒有，多可憐的一對苦命鴛鴦啊！”

　　“別瞎抱怨了。把傘拿著，我去馬路上攔車吧?！?p>　　雨下大了，思玉站在凄風(fēng)苦雨中，不停招手，可經(jīng)過的每一輛車都顯示載客，凱麗不看他一眼，仍然悶悶不樂。冷峻的思玉巋然不動，他已成了一尊雕像，毅然背對她站了足足二十分鐘，雙眼怒視著黑暗的前方，久久才等來一輛空車。他打開后座車門，冷酷無情的請她先進(jìn)來，而自己卻故意坐在副駕駛座位。一路上，倆人都一聲不吭。下車時，她仍不看他，快步走在前頭，傘也不打開，他低頭跟著走，心思沉重。淋濕衣服更煩人，凱麗怪他沒車沒工作沒財產(chǎn)的壞情緒變成了可怕的物質(zhì)觀念。

　　上樓開門，該說再見了，可凱麗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思玉僵硬的表情在聲控電燈的照映下，變得那樣陌生，恐懼，她大吃一驚！

　　“早點休息吧，我回去了，晚安?！?p>　　他的聲音變的那樣消沉，凱麗從未見他如此冷漠。只好說：“晚安?！?p>　　他形單影只的走在瓢潑大雨中，像一個郁郁不得志的孤魂野鬼。他胡思亂想的走啊走啊，也不知過了幾個小時才到家。也許是兩個小時吧。這有何關(guān)系呢？他一不高興，就想找罪受。

　　這時的巡司河街巷里暗無人影，家家戶戶都已關(guān)門熄燈入睡，思玉像一只喪家犬呆在出租樓防盜門外，遲疑了片刻，他想，不能讓人知道他的悲傷，也不該將壞情緒和噪音帶回家，于是，就在附近網(wǎng)吧包夜看電影過了一夜。

　　網(wǎng)吧是他漂泊生涯中的“精神濟(jì)貧院”。

　　假如他再也沒有了幻想，也不用再找工作，他倒是真愿意在網(wǎng)吧玩?zhèn)€三年五載呢。但是天亮前，他必須回到現(xiàn)實。

　　早上七點，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叫醒他。

　　陰森的天空仍然淅淅瀝瀝，飄灑著小雨，灰蒙蒙的霧霾污染了他的心情，在街邊地攤隨便吃了點雞蛋生菜培根卷，喝一罐紅牛解渴后?；丶宜艘簧衔纾钡剿赣H下班，才從潛意識的夢境中幡然醒來。

　　“奇怪，我夢見了去逝多年的外公！”他猛地被死亡嚇醒，自言自語。額頭直冒冷汗，心有余悸的懷疑自己不是從夢中自然醒來，而是他的靈魂剛走了一趟陰曹地府，這本來沒有什么值得去想，但肉身的無盡痛苦與罪惡思想之源，在詩人幻滅的虛無人生悲情中，產(chǎn)生了對生與死的某種新觀念。

　　笛卡爾認(rèn)為，精神和物質(zhì)是兩種絕對不同的實體，精神的本質(zhì)在于思想，物質(zhì)的本質(zhì)在于廣袤，物質(zhì)不能思想，精神沒有廣袤，二者彼此完全獨(dú)立，不能由一個決定或派生另一個。照這個意思，思玉相信，心靈與表象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但他自己認(rèn)為笛卡爾沒說精神與物質(zhì)都會死亡，生與死皆虛象。照他自己的邏輯理解，心靈與世界存在過的歷史，都只不過是宇宙時空消失瞬間留下的幻影。有了這個依據(jù)，他更加相信，人生毫無意義。只有在哲學(xué)冥想中探幽秘境，他才能忘記一切怨恨和卑微感受，達(dá)到超凡入圣的自由人格理想，與古代文化偉人保持一致。可他畢竟無法做到，像犬儒學(xué)派和斯多葛主義者一樣脫離現(xiàn)實。

　　因為他還有愛，有家，有夢想。他還年輕，而生命的本質(zhì)是超越，他可不愿像海子，顧城，川端康成，海明威，暴殄輕生。

　　凱麗昨晚也是輾轉(zhuǎn)難眠，思緒凌亂不堪，心情萎靡，腦子里不停糾結(jié)，斗爭，夜里偷偷流眼淚。同學(xué)郭蘭蘭是她唯一的訴苦對象。盡管有好朋友的傾聽與勸慰，但她就是不能停止哀傷。因為，公司煩心事和父母之命，恐怕在她這年紀(jì)還無力承受。生活與愛情的枷鎖，讓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到冷酷打擊，原本天真快樂的少女變成了憔悴梨花，一想到愛她的人也在悲傷中煎熬，就哭的傷心欲絕。她不止一次試問老天，假如他們倆私奔，會背負(fù)多大的不孝之罪??！她萬萬沒有這個勇氣。

　　比起她的情感波瀾，思玉又何嘗不是心如潮水。他試圖從佛學(xué)，基督受難啟示，叔本華哲學(xué)中尋求安慰和解脫，但都徒勞無益。愛情的魔力太強(qiáng)大了，任何信仰和感情都無法超越愛情的力量。由此，他產(chǎn)生了“愛情是原罪的根源”觀念。這種將文學(xué)與圣經(jīng)教義結(jié)合的思想，是精神文化創(chuàng)作活動一脈相承的傳統(tǒng)。思玉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也正在經(jīng)歷著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出版詩集的夢想，仍然支撐著他給凱麗寫情詩的恒心。但他不再為愛情而寫，而是崇尚—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