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我不信掌紋之說
南敘死后,尸身焚盡,一抔余燼隨著蘇東籬遙去遠方,她留在大京城的不過半載時光。雁轉無痕,水去褪紋,事過不出七日,莊子里無人再念起這個外鄉(xiāng)人。
即便是農(nóng)忙時節(jié),那城里不盡的熱鬧也像是生了翅,撲哧撲哧,傳得無比飛快。譬如,相傳卿鳳舞病得厲害,時日無多,如今已是被熠王打發(fā)回去,在老丞相府里生生地耗活,全憑一口老參吊著氣,四處找尋能指望的大夫。
每有人路過卿府,總能見著卿鳳舞那位出了嫁的近身婢女在邸前臨階設座,身后懸著札幌,上書“誠以萬金,尋覓名醫(yī)”,案前鋪呈布告,用以描述病癥——須發(fā)浮不堪洗,遍身浮腫,面形青黑,唇卷發(fā)皰,舌縮,指生倒刺,甲尖泛白,內(nèi)出紫黑血色。而那位婢女的郎君更是忙不轉,才迎了打從東邊來的張神醫(yī)進去,又遣了打從西來的賽華佗出來,半刻都沒落過閑。
此來已有兩日光景,卿府再不復原先那般可羅鳥雀,便是前來登門問診者也幾乎將石階給踏破了,更別提蕓蕓好事之輩,來往間總要駐足觀望,神醫(yī)似地給卿鳳舞隔空卜算。故而,她命不久矣的風聲傳得滿城皆是。
夜深,綠蕪和景遲才披星戴月,行至家門。一路的蛙鳴像長了腳似的,直往綠蕪的思緒里鉆,吵得她心神不寧。
“你還在替小姐擔心?”景遲為她細細地理好披風,生怕月光落在身上打疼了人似的。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他輕執(zhí)她手,寬慰道:“別亂想,你知道這全是做給旁人看的,大小姐也說過咱們只有信她,才能幫到她?!?p> “真的會沒事嗎?”綠蕪抬眸,兩眼盈淚:“她服的可不是尋常的毒藥!這兩日登門的盡是些庸醫(yī)、廢物,便是連‘汀息散’的名號也說不上來,他們根本開不出解毒的方子!”
“噓——”景遲環(huán)顧四下,緊張得擁住懷中的人兒,在她額心連著親吻數(shù)道:“大小姐之所以把她所籌謀之事告知我們,一則是讓你我替她辦事,遍攬群醫(yī),浩大聲勢,以便將她身負劇毒、不久于世的消息放出去,二則也是不想你蒙在鼓里,憂慮傷身,可你如今呢,明知大小姐在作局,卻還是為她提心吊膽的?!?p> “那我怎么可能安心嘛?我固然知道是以身作局不假,但她如今毒發(fā),把自己折騰成那副模樣也是真的啊……倘若…小姐等的那個人一直都不出現(xiàn)……怎么辦?”
綠蕪竭力地遏制著哭腔,仍止不住淚流滿面,一道又一道淚跡劃過面龐,像割裂的刀痕,她整個人幾乎快碎了。
景遲語塞,不能答復。三日前,卿鳳舞將他夫婦二人傳喚回府,淺表作態(tài),卻未曾把事情的里外說道明白。是以,景遲與綠蕪大抵是曉得卿鳳舞要用自己的性命逼迫某人現(xiàn)身相見,至于是誰,他們不得而知。
“你怎么不說話?”綠蕪泛著涼意的掌心攀上景遲的手背,巴巴地追問道:“小姐堵上了性命,可她自己都沒有十足的把握,你也這么覺得對嗎?”
不及景遲作聲,綠蕪又像是一尾游魚,迅速地抽身,毫不猶豫地往主街奔去。
“這樣晚了,你還去哪里?”景遲著急忙慌地隨上去,卻怎么也拉不住她冰涼的手。
“我要去找熠王爺!他和小姐雖說分居已久,但尚未和離,倘若他顧及往日情分,也未嘗不會幫我們家小姐的!”
“如果找他有用,小姐用得著賭上自己的性命嗎?!”
“景遲你要我眼睜睜看著小姐死嗎?!”
“在你眼中,我就是這種人嗎?!”
幕色薄涼,兩顆扎滿刺的心也凍得梆硬,任由狠話從嘴邊囫圇地滾出來。暗夜籠罩著他們和他們眼前漆黑的前路。
“一個個成天地見不著影,大半夜也不進屋,你倆擱在外頭吵甚勞什子?趕明兒還不去鋪子里幫忙了?”
窗下,昏黃的燭光里倒著景辛氏的身影,只見她說話間也無暇往外多瞧,信手用繡針搔了搔頭皮,復又忙著搗鼓著針線活。
準又是為她素未謀面的孫孩準備衣裳。
這景象倒也教景遲和綠蕪冷靜了些許。她黯然地垂下頭,身為人母,不免為方才的沖動而懊惱;他眉峰陡緊,既愧又憐,如鯁在喉。
“大小姐辦事向來穩(wěn)妥,她謀劃的不會出錯,”他上前擁住她,輕聲地說道:“再不濟多擔上兩日,若她等候之人仍未現(xiàn)身施救,咱們就去官府鳴鼓,以相府之名訴求御前,宮里的太醫(yī)必定有解毒的法子。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她緘默著,如同天邊璀璨的星光忽而間倏地黯淡了。
卿鳳舞向來似皎皎明月,誰與之并肩都能閃閃發(fā)亮,綠蕪心想,原來自己從前都是借著她的光芒,才得以活得燦爛恣意。
再等等,她轉念又想,景遲提議的沒準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興許烏云散盡,月華依舊,畢竟她家大小姐總有些遇山開路、遇水架橋的能耐在身上。
景遲見狀,知她有所回轉,遂將人攬得愈發(fā)緊,慰解道:“夜深了,咱們回家吧?!?p> 夜確乎是漸深了,漆黑如幕,唯有點點星光像極了綴在華錦上的碎珠子。斑駁的光影如櫛如流,細細地淌在屋檐上、朱窗上,和不眠人的心上。
世間要有多少人徹夜地輾轉反側,才算不辜負這月華的痛吻呢?挨著床榻的那扇窗沒有關,卿鳳舞滿目空洞,出神地凝望著天邊——她會來找自己嗎?
三日前,她服下了當初從長生閣要來的天下至毒,汀息散,接著讓綠蕪和景遲大肆攬醫(yī),借機散播噩訊,為的就是賭林叢兒現(xiàn)身。
“既然你還活著,便不會看著我死去的,不是嗎?”卿鳳舞泛青的唇畔微微地勾起,那抹薄笑略帶悲戚,仿佛是對這場不對等賭局的嘲弄:“你來,無論哪般的說辭都好,終歸是還我與父親一個念想,從此兩清,再無瓜葛;你不來,我這條命便也算還了你的生恩,往后生生與世世亦不相欠。反正我來世上這遭,張狂灑脫過,歡愉肆意過,到頭也親手得報父仇,這一生怎能算不夠呢?”
想到這里,卿鳳舞黯淡的瞳色頓生些許光亮。她呢喃道,父親,女兒給您報仇了。
誠如齊長風所料想,彼時,是她卿鳳舞一面暗中向長生閣傳遞密信,假意透露阿奴可疑的身世,借墨白,即齊長風之力囚禁南飛燕與阿奴,一面越過南敘,以南飛燕之名和滄溟密謀,又反水重創(chuàng)其主力,讓滄溟的矛頭對準玄衣坊,進而使南家姊妹的關系分崩離析,最終導演出南飛燕怒殺南敘的結局。
只是這其中也有遠超乎齊長風所認知的,譬如南敘之所以在關鍵時刻喪失內(nèi)力,躲避不及,正是因為卿鳳舞在送給元宵的那只鐲子做了些手腳,人聞著久了,真氣也就散亂了。又譬如,南敘家那道掩著的門,是卿鳳舞親手關上的。
沒錯,她曾在南飛燕倉皇逃后,不偏不倚地出現(xiàn)在南敘跟前,并將一切的籌謀全盤托出,誅心滅神。
“你竟然……為了報仇,不惜對一個孩子下手!”南敘緊捂著如注的血泉,極其悲涼而不甘地盯住卿鳳舞。
“是啊,元宵是你的孩子,你自是心疼極了,”卿鳳舞淡漠地睥睨道:“只是你毒殺我父親之時,可曾想過他的孩子會有多痛?!”
“撲騰——”
窗外的驚鳥從枝頭騰起,搖落滿地的月光,也擊碎了卿鳳舞的回憶。
她別過臉,看向漫天星子。
星辰乍亮,仿佛是父親會意了她的心聲。
漫散的光暈逐漸拉開,被拖成長長的、斜斜的影子,無力地照在手邊,像抓不住的思緒。卿鳳舞低垂著眼眸看向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想起白日里那位神算子的占卜。他說她手心貫紋,乃是斷掌,克家克己,命理孤寂。
呵,什么掌紋之說,我從來只相信五指握成拳頭的力量!從前想借助長生閣勢力,到頭落得個團團轉的狼狽模樣,而今手刃殺父仇人,豈不比指望他人來得痛快!卿鳳舞這樣想罷,綿軟無力的左手蜷縮著,一使勁,卻也仍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