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天能有多大呢,不過四只角罷了
卿九思壯著膽朝暗里叫喚完了,這才凝神聚氣地轉(zhuǎn)過身來,小心翼翼拾階而下。從滿目暗色到漫天日光,消了她好一陣才適應(yīng),這時,院中景致逐漸清晰地在她瞳孔中徐徐鋪開……
這院中十分清麗,階下石子漫成甬路,曲折通廊。卿九思站在一心院主屋前,但見左面圍墻下忽開一隙,清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外,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右墻有大株光禿的梨花兼著芭蕉,一明一暗的樹影之下是合著地步打就的秋千。這般裝設(shè)與府中其他屋里的倒也相差無幾,只是院墻角落中那處新砌的瓦堆格外突兀。
許是卿九思來得急,一進門也沒留意周遭,現(xiàn)在她面對庭院登高而立,院中所有盡收眼底,而這壘瓦堆鶴立雞群,與其他景致格格不入,不得不使人望而生疑。
“綠蕪這丫頭好生膽小,沖撞了你吧?”正值卿九思陷入困頓,卿鳳舞款款而出。她看起來清減了不少,整個人嵌在黑色的背幕里,帶著莫名的詭異和陰郁感。接著,卿鳳舞緩緩走下石階,直直地走至卿九思前:“外頭都在傳這里不安生,妹妹不怕嗎?”
“就憑你?就想教我怎么寫‘怕’這個字?”卿九思挪移開視線,忿然說道:“別忘了,不只有你才是卿家的女兒。”
綠蕪見二人唇槍舌劍,悄悄地退至外邊,和景遲相對而立地把守著院門。
卿家的女兒?一個庶女也配?卿鳳舞眼里掠過不易察覺的嘲弄,飛快地,如風(fēng)過長林,轉(zhuǎn)瞬即逝。她漫步至秋千前,信手慢搖,饒富意味地接著道:“那你方才為何不敢進屋?”
“你也配我登門?這兒可不是相府了,論妯娌輩分,你也得恭恭敬敬稱我一聲‘長嫂’才是。卿鳳舞,今時不同往日,你這副嫡女的架子是時候放下了?!鼻渚潘季d里藏針,字句有鋒。
卿鳳舞倒也不惱,只手慢慢地推著秋千。卿九思見狀,自覺無趣,隨意地走動二三步,聊解滿懷的尷尬,只見她走到那瓦堆前,輕拾一塊碎石把玩著:“你在院子里砌的什么?”
“衣冠冢?!?p> “…………”
卿鳳舞輕啟朱唇,緩緩?fù)侣度帧?p> 卿九思臉色乍變,那塊碎石子從她手中無力地墜落,“啪”,重重地打在院中的水洼里,濺起一捧嘲諷。
“失子之痛,如同切膚,我建此冢,聊寄哀思,妹妹覺得這樣有問題嗎?”
卿鳳舞倚著秋千架緩緩坐下,說話間,便是連抬眼多看卿九思一眼都不屑。
“如今城里城外傳聞甚囂,只消等父親返京,自然會聽到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你,且等著。”
卿九思心中想著這些時日的傳言,目光遲不敢直視這院里的陳設(shè)擺列,但嘴上仍不服輸。
“妹妹尚且不信、不怕這等空穴來風(fēng)之事,更何況父親呢?”卿鳳舞自然不擔心這事會傳到齊牧歸耳中。且不論齊牧歸已然身在千里之外,即便他回京,也必得是數(shù)十個日子后了,屆時京城的風(fēng)雨早已更迭,壓根不會再有人像現(xiàn)如今這般關(guān)注此事。只要風(fēng)聲過去,齊牧歸也不能拿一個痛失摯子的婦人怎樣。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盤算些什么,你指望著事過境遷,息事寧人!呵!卿鳳舞,有我在,這陣風(fēng)它就停不了!待父親回京,我必向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卿九思繞至秋千后,緊抓住秋千索不放,那力道與她所說的一般生硬。
其實連卿九思自己也說不清,為何要這般與卿鳳舞較勁。自她記事起,趙氏身體力行教會她的事情當中,與卿鳳舞針鋒相對就算頭一樣,從南下來的荔枝到初秋的桂花糕,一支釵、一個鐲……只要是卿丹書帶給卿鳳舞的,她卿九思一樣不落地全都要。
卿鳳舞諱莫如深地笑道:“就算你樁樁件件說與他聽,誰能敢斷定外邊的傳聞與我有關(guān)?這些時日我可從未離開一心院半步,這府中進出往來的人多了,譬如妹妹......保不齊就是你傳出去的話?!?p> 這話回懟得卿九思橫眉豎眼,無言以對。而卿鳳舞之所以這樣狂妄,完全是仰仗著齊牧歸離京的契機,既如此,這一切謀劃之精心,時機之恰當,又豈會留下把柄呢?
果然,卿九思半晌無語凝噎,脂粉妝砌的臉蛋上風(fēng)起云涌,陰晴不定。只是話到嘴邊,哪般也說不過人,只能打碎了和著牙、就著憤怒往肚子里咽下去。
“大嫂......”這場鬧劇中,齊長風(fēng)自始至終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靜靜地倚著墻角站立不語。他暗紅的衣袍與斑駁的朱漆院墻相得益彰,仿佛整個人隱了形,乍看不乏渾然天成之趣。不過眼下,趁著卿九思、卿鳳舞較衡的間隙,他這個會喘氣的才稍微地長了些存在感:“大嫂還是回去為好......要不......在我這待久了......這嫌疑愈發(fā)大了......”
“......”卿九思本就同卿鳳舞置氣得說不出話,這下被齊長風(fēng)激得一口氣提不上來,整個人木訥地佇在原地,腳不能抬,口不能言。
齊長風(fēng)見狀,伸直了老鵝似的脖頸朝外大喊道:“綠蕪!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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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卿九思離去,齊長風(fēng)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卿鳳舞倚坐于秋千上,微白的梨花苞蕊打落在她柔順的青絲之上,落英的愁緒似是直接跌進了她的眼眸里,冷清,迷惘,空白......各式的情愫交織,最后化作深沉的黑,她深邃的眼神里有太多思量,卻唯獨沒有齊長風(fēng)的視線。她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靜靜地看著自己,正如自己看著這庭院上方狹窄的四方天空。
世人只道大千世界,天高地闊,卻從未有人知曉天高幾何,地闊幾何。卿鳳舞望著蒼茫的天際出神,她心想,天能有多大呢?不過也是四只角的小屋子罷了。
這座宏大的府邸,在旁人眼中占盡堂皇奢華,風(fēng)光無兩,可這些青磚紅瓦片,雕梁畫棟,到底也不過是一間供人避風(fēng)擋雨的小屋子。它興許有著尋常人家所不能比擬的富貴,但也暗藏著各樣的激流暗涌,從磚墻腳下的厚土,到瓦檐頂上的天宇,這里,終究也只是一處有著四只角和無盡勾斗的屋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