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孰不知看戲之人皆是戲中人
“鳳兒,”齊長風(fēng)細(xì)若吹雪的聲線,山泉般在卿鳳舞耳畔叮嚀:“鳳兒在想什么?”
卿鳳舞緩緩地抬眸,這才發(fā)現(xiàn)齊長風(fēng)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后,輕輕地?fù)u著秋千索。秋千晃動,微風(fēng)驟起,柔柔地吻過卿鳳舞的面頰,將她從思緒中喚醒。
齊長風(fēng)站如松柏,挺脫地立于卿鳳舞身旁,垂著溫柔的目光問道:“鳳兒可是還在為大嫂說的那些話傷神?”
“………………”卿鳳舞聽聞此話,不禁啞然失笑,就憑卿九思那張嘴,便是再十倍百倍地說得天花亂墜,亦不能令她卿鳳舞為之傾費半點的心神。她心之所慮甚多,卻唯不包括卿九思。
“那……是因為……我們的……孩兒?”齊長風(fēng)見卿鳳舞未語,只道是自己猜不對,這才斷續(xù)地說出他自以為的第二種可能性。
我們……的……孩兒?卿鳳舞心弦上似有一只無形的手拂過,整個人隨之微微地打了個顫栗。她適才想起,這個壓根不存在的孩子,為一己之圖利,莫名而來,無故又去……確乎是少了對齊長風(fēng)這個“準(zhǔn)父親”的交代。
“你……可覺失望?”她仰著瓷玉般白皙的臉,眉目含情,絕美又憐憫地望著他:“我們……沒有孩子……”
卿鳳舞話說得模凌,不知齊長風(fēng)當(dāng)作何理解,僅此小產(chǎn)這事本身嗎?抑或是如她暗戳戳地所說,他們之間從未有過一個孩子。
齊長風(fēng)果然未能體會卿鳳舞話中深意,他俊秀的面龐上才錯愕數(shù)秒,便似卷地風(fēng)來忽吹散,臉上但有雨過天晴的明朗。許是他本不懂男女之事的緣故,更別提理清楚這個莫須有的孩子是怎么來的,又是如何沒有的,總之,齊長風(fēng)只覺得現(xiàn)下最要緊的是寬慰卿鳳舞:“我們每日同睡一屋,孩子......孩子以后總還會有的,不是嗎?”
這話問得卿鳳舞無言以對,齊長風(fēng)心智不過九歲,哪里懂得生兒育女并非共處一室這般簡單??伤衷撊绾闻c他說?不消說,或是最大的善意了。
齊長風(fēng)久未聞卿鳳舞回答,只當(dāng)她仍有消沉,于是話到嘴邊,亦不能發(fā)聲,唯輕輕地攬著她肩頭,使之在自己寬厚的胸膛上靜靜地倚著。
花木下,環(huán)水畔,兩人相依,一站一坐,絕頂般配,宛如鑲嵌在秋千院景圖中的工筆。
春風(fēng)又起,吹皺一汪盈盈的水流,那些細(xì)碎的漣漪或蹦跳,或被裹挾著“嘩嘩”地環(huán)繞墻角而去;偶有零落的梨白隨風(fēng)飄落,輕飄飄地打在水面,迎著旋螺似的水渦飛快地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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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雅的白梨花瓣沿著環(huán)院小河潺潺唱曲,流入狹長的繞城河道,緩緩前行,蜿蜒曲折,匯入大京城中最負(fù)盛名的戲院——花臨水。
此處花菲常開,臨水而栽,即便在乍暖還寒的春日,人在園中,目之所至無不是裊娜地垂下細(xì)長的花枝,薄粉的、米黃的、淡紫的、鵝黃色……各色的花瓣靦腆地開滿枝條,隨著微風(fēng)拂過枝面,宛如少女?dāng)堢R自照,欲語還羞。滿園盈香,暗幽浮動,引人遐思;綽約花影,相映成趣,間或鳥鳴,婉轉(zhuǎn)清亮,剔透歡快。
壓根沿著百花廊走到盡頭,便可進(jìn)入花臨水的正廳,正面擺陳一座黃石假山,石質(zhì)近薄紅赤色,只此一色便生春意,山后別有洞天,但可見一方筑在水上的戲臺,其上正中一個月洞紅漆拱門,門上黑色匾額上書“梨園”兩個燙金大字;其下,撥拉吹彈,伴有唱詞:
“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
想人間造物般興廢。
吉藏兇,兇藏吉,
富貴哪能長富貴。
日勇昃,月滿云蝕,地下東南,
天高西北,天下尚無完體。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落花滿院秋又歸,晚景成何濟(jì)!
車塵馬足中,蟻穴蜂衙內(nèi),
尋取個穩(wěn)便處閑坐地。
烏兔相催,日月走東西。
人生別離,白發(fā)故人稀。
不停閑歲月疾,光陰似駒過隙。
君莫癡,休爭名利。
幸有幾杯,且不如花前醉?!?p> 濃妝重彩,華裳麗服,臺上人縫著各樣的故事,聚散離合,悲喜憂愁,酸甜苦辣,陰晴圓缺,統(tǒng)統(tǒng)搬上舞臺,織成有聲有色的唱曲,慰藉臺下人不庸的心。
戲臺之下乃是一處茶廳,氤氳的茶香之中放目四座,人頭攢動,比肩熙攘。而無疆正是此中一員,只見他正襟危坐,神情凝重,手邊的茶盞頹然擱置,熱氣蒸騰,漸默四散。
使他為之疾言厲色的,倒也非是戲詞唱曲的緣故,而是刀劍般挺立在側(cè)的那人所說的話。
“此事當(dāng)真?”無疆掂量把玩著手中杯盞,反問。齊王府這檔怪事在城中早已傳開,他如今也算后知后覺了。
“千真萬確,”那名侍從身段筆直,哪怕是俯首帖耳,也未曾彎腰駝背,只壓著聲答:“您可要親自走一趟?”
無疆心中了然,堂堂王府聲名顯赫,但有蜚語,必受管制,又豈會放任自流,直至今日這般滿城風(fēng)雨?也就是有人趁著齊牧歸離京,打著怪力亂語的幌子,登臺做了一場好戲。
只是,那登高走臺的究竟是何人?這場戲又是為何人而做?無疆不得而知。他到此地不過數(shù)日,恰逢齊王府傳出這等聳人聽聞的風(fēng)聲,不禁使之起疑自己是否就是背后之人要邀請的看客。
“好?!睙o疆利落地吐出一個字。無論如何,這場好戲既然開唱了,他沒道理不去捧場。
“屬下這就去安排!”侍從受命,赫然回答。
“不必?!睙o疆抬手,示意制止,復(fù)又信手斟茶,舉杯微品,茶香四座。黃山毛峰香意繚繞,撲面而來,久不能散,朦朧迷離,襯得他面龐愈發(fā)地神秘:“好戲當(dāng)頭,我們只管去看便是,無須再把宮中那一套帶出來了?!?p> “碧云天,黃花地,
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愁人淚。
曲中曲,人中人,
勸君只聽曲中意,莫做曲中人?!?p> 正值無疆沉思際,臺上一曲畢了,余音繞梁,驚艷四座。再顧那唱曲之人,情至深處,不能自拔,久佇未央而不離去,良久,適才拂擺水袖,碎步下場,徒留那般惆悵在臺上,經(jīng)久不息,蕩氣回腸。
“嘩啦啦——嘩啦啦——”
臺下,掌聲此起彼伏,喝彩聲排山倒海。無疆亦拊掌稱好,他笑,笑世人皆愛看戲,孰不知看戲之人,從來都是戲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