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執(zhí)依次看了看木盒中茶的品相,最后從中選出一份天目青頂。
李三神情微動——這亦是他最喜歡的茶種。
此茶形似雀舌,葉質(zhì)肥厚緊致,銀毫顯眼,色呈深綠而油潤有光,遇水舒展后更是清澈明凈,芽葉朵朵可辨,清香持久。
他向來缺乏耐心,因而偏愛簡單干凈看著就令人心生愉悅的東西,何況此茶的確鮮淳沁人心脾,雖不及西湖龍井之流的名頭那般盛,但以他喝茶數(shù)年的經(jīng)驗,私以為天目頭茶之香遠勝龍井,只是暫且被埋沒,尚未廣泛得人賞識推廣罷了。
胡思亂想間,一只素手托著茶碗遞到他面前:“李三,你可會茶藝?”
李三遲疑了一瞬,方道:“……不會。我們李家只是種茶炒茶賣茶的庸俗茶商,那等雅事需得請專門的茶藝師?!?p> 劉執(zhí)似乎不大相信,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李三如芒在背,額角微微發(fā)汗。
好在,劉執(zhí)很快將茶遞給了過來送滾水的小桃,“泡了我嘗嘗?!?p> “哎!”小桃清脆地應了一聲,先往茶碗里倒了少許開水沒過茶葉,使茶葉充分浸潤,接著不慌不忙地等了一小會兒,待茶葉舒展發(fā)香,方才右手執(zhí)壺,三起三落地將開水注入碗里,至七分滿即止。
李三不動聲色地看著,雖然此時條件所限,沒有全套下來,但關(guān)鍵步驟行云流水,且時間掌握得當,手法嫻熟——劉掌柜家的一個丫鬟都能如此懂茶,注重這些品茶禮儀,她的出身應當不俗。
為什么這么說呢?這種茶藝茶商見得多了,并非不懂,甚至有人也擅長此道,但茶商歸根究底是商人,以利為重,且生活隨意,并不會花費寶貴的時間去搞這些虛無縹緲的雅藝,頂多是在打點官老爺時為了博人歡心,才會展示一下。
看小桃熟練的架勢,似乎一直都是這么伺候主子的,人刻在骨子里的習慣很難改變,自己還未發(fā)覺有異,旁人早已看得明明白白。
劉執(zhí)并未發(fā)覺李三有什么不對,她此時完全被裊裊茶香吸引,先是端起聞了聞碗中茶,又觀察水中茶葉的顏色,贊許地點了點頭,隨后輕啜一口,走動幾步。
李三將她舉動一一看在眼里,不落分毫。
劉執(zhí)品茶之后,又細看那碗中茶葉——沖過一回之后依然是完整無缺的大葉片,沒有碎渣。
她滿意地點點頭,回身將茶碗遞過去,囑咐小桃,“再泡一回?!?p> 李三問道,“劉掌柜,我這茶如何?”
“好?!眲?zhí)言簡意賅,“其他的方才我也看了生茶,品質(zhì)都挺好,不用再當場試了,回頭我就叫人擬供貨協(xié)議。”
得了認可,李三頓時喜上眉梢。
“至于你說的那免費一個月——”劉執(zhí)停頓了一下,笑道,“做買賣不容易,怎好意思讓李掌柜破費至此,不如改為八天可好?也取個好彩頭?!?p> 李三方才豪氣地說完一個月其實也有些后悔,劉執(zhí)這店面這么大,萬一生意好起來一天供貨量就不少,他家本來吃飯就費勁,也不知哪里來的底氣喊出免費供貨一個月來——可能是心里頭不想讓人看扁吧,這該死的自尊心!
死要面子活受罪說的就是他這種人,商人是可以為了利益使一些手段,但絕不能出爾反爾,否則就會失了誠信,斷了財路。
他正咬牙心痛硬挺,劉執(zhí)便給了臺階,忙順著她的話道,“八寓意發(fā),劉掌柜說得有道理,的確好彩頭,聽劉掌柜的,就這么辦吧!”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廂買賣正談得和諧順暢,背后響起一句陰陽怪氣,“喲,我道是誰呢,如此有興致,生意不好不知道急,倒是還有雅興和婦人談天論地,原來是三弟,好久不見。”
劉執(zhí)抬頭,一個身著赭紅色袍衫的青年男子站在街中搖著扇子,身后還跟著兩個灰衣小廝,看向李三時跟他們主子一樣,皆是一臉輕蔑,完完全全地詮釋了什么叫做狗仗人勢。
李三呵笑一聲,“你也很閑。論雅興我斷斷比不上二哥。畢竟,我只是用嘴和婦人談生意,二哥卻是用下半身和別的婦人談人生哲理,也不知二嫂看到了會如何?!?p> “咳、咳?!眲?zhí)正喝第二回茶,聞言第二次嗆住,鄙夷地看了那位二哥一眼。
李紅茶臉上掛不住,猶自找場子道,“這算得甚么!男人不風流就不叫男人,她敢怎樣?敢鬧我休了她!”
劉執(zhí)搖頭,這人三言兩句就被李三繞進去了,他若真不怕自己夫人鬧,還用得著刻意跟別人解釋?越解釋越刻意,顯得外強中干沒什么本事。
旁邊路過的街鄰聽到只言片語,皆是投來有些異樣的目光,李紅茶遭不住,憋了一口氣撒不出去,遂回頭訓斥兩個呆頭鵝似的小廝,“瞅啥呢?啞巴了!”
小廝被罵得委屈,“二爺,咱們啥時候打嘴仗也沒贏過啊,沒他會說,再說那婦女……”
“放屁!”李紅茶本意是想轉(zhuǎn)移掉這個話題,險些又讓這蠢貨給帶回去了,忙粗暴地打斷他,“別說這了,爺說的是出門時夫人交待的事兒!”
“哦!”兩個小廝恍然大悟,搶著質(zhì)問道,“三公子,夫人有話,問你這都過去三天了,怎么還未想出售茶的點子,也未制出新茶?”
李三笑了笑,“我怎么不知道,夫人竟如此關(guān)心我?”
李紅茶語帶譏誚道,“三弟說的這是什么話,夫人是你娘,她不關(guān)心你誰關(guān)心你?”
“是真的關(guān)心我,還是關(guān)心她的草包兒子屆時沒好點子挨罵,想來我這兒擎現(xiàn)成的的?”
“你!”
李紅茶臉色“唰”地變得鐵青,“你這話什么意思?娘親關(guān)愛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你回去跟你娘說,點子我早就有了,到時候自會稟報老爺子,用不著她費心,夫人有那工夫不如教育教育她自己的兒子,自己也少用點兒心眼,臉上褶子能輕不少?!?p> 李紅茶半張著嘴,顫抖著手指點著李三,半天說不出話來,要不是礙著老爺子的面子,他早讓底下人暴揍李三了!還用得著故意做出這家和萬事興的表面功夫給街坊鄰居看?
“好、好!”李紅茶說不過他,氣極反笑,壓低聲音道,“好你個李三,我倒要看你一個孤寡小子還能有什么本事翻身!”
說完,他換了個委屈的神情,又大聲道,“三弟,老爺子和娘整日念著你呢,生意不好沒有生意頭腦沒人怪你,你沒事多回家看看,盡盡孝心就是,莫要犯倔在此吃苦,家中養(yǎng)得起你,何苦呢?!?p> 說罷,沖他一點頭,帶著兩個小廝揚長而去。
劉執(zhí)看著他們主仆走遠,湊過去八卦道,“我可知道你為啥說自己沒有兄弟了,這樣的也配叫兄弟?”
見她聽了一段子話這就站在自己一邊了,李三奇道,“你怎能如此先入為主?說不定是我特別缺德壞了人家,人家才這樣對我的呢?”
劉執(zhí)忍不住哈哈大笑,李三再次懵了,“劉六兒,你又笑啥?”
一碼是一碼,生意談完了,稱呼也變回來了。
“李三,你這人,簡直是太有意思了!”
李三皺眉,無語且納悶兒,他怎么就有意思了?活了十八年,他都不知道自己還是個笑話呢,跟這兒站著就能讓人發(fā)笑?
劉執(zhí)忍著笑意道,“我從來沒見過你這種人,你腦子里究竟在想啥?怎么總跟別人思路不一樣?我總是猜不中你下一步要干什么。”
李三哼笑一聲,“可不是……真孤獨哇。”